第十五章 確有其人

“柳小姐,請進。”

顧翼雲從辦公桌後抬頭,打量著由新助理引領進來的病人。那是個身穿黑衣黑褲的女子,留著齊脖短發,厚重的劉海下是一副黑框眼鏡,顯得沉悶又老氣。

她的年齡或許並非很大,但是畏縮的神態讓她看起來像是一個沒有見過世麵的鄉下婦女。

顧翼雲又低下頭,目光落在麵前的病曆上。

女子名叫柳蘇,今年四十八歲。

顧翼雲微微一愣,心想以四十八歲的年紀來說,這個女人的皮膚倒是保養得相當好。估計是天生的,因為從她的衣著打扮來看,她並不像是個有錢人。

“我、我可以坐下嗎?”

柳蘇指了指麵前的“弗洛伊德榻”,怯生生地問道。

顧翼雲啞然失笑,她見多了各種各樣的人,幾乎所有女性在麵對自己的時候,都難免會做出種種自慚形穢的舉動,可能她們本身並未察覺,也不是刻意為之,可惜就是這種不由自主,更讓顧翼雲感到得意。

“當然。”顧翼雲居高臨下地伸了伸手,做出一個“請”的姿勢,“不知道我該怎麽幫你呢?”

柳蘇戰戰兢兢地躺了上去,真皮觸感十分高級,她流露出一種扭捏,這更讓顧翼雲感到好笑,嘴角忍不住浮現出一絲笑容。

“如果你覺得不舒服,坐著也可以,未必一定需要躺著。”

於是,柳蘇從榻上站起,坐在顧翼雲對麵的一張單人沙發上,雙腿合攏,雙手放在膝蓋上,這模樣簡直就像是在接受麵試。

“那麽,我該如何幫你呢?”顧翼雲再次問道。

柳蘇不語,她呆呆地看著顧翼雲,良久才開口道:“我……最近總是在做夢。”

顧翼雲不動聲色,心中一陣發笑。

女人夢多,除了生活中的壓力之外,很大程度上是“性壓抑”。瞧瞧這位柳小姐手上並無戒指,看來尚未婚配,如今她已經有四十八歲“高齡”,想要找到理想中的對象,恐怕是機會極低,難免有“壓抑”。

“嗯,能具體說說嗎?”顧翼雲低下頭,假裝在病曆上寫字,其實純粹在一張白紙上亂塗亂畫。這樣的病人她見多了,隻要開些鬆果體、褪黑素、酸棗仁之類助眠的藥物就行了。

柳蘇怔怔地說道:“我……我一直做著同樣的夢。”

顧翼雲皺了皺眉頭,“你還記得嗎?能詳細說說嗎?”

柳蘇雙手輕輕絞在一起,顯得相當不安,又似乎在尋找合適的語言:

“我夢見自己站在一條前不見盡頭、後不見來路的狹長小巷裏。

好冷啊,一陣陣陰冷的風從四麵八方吹來,我不禁加快腳步,想要盡快離開這條甬道般的巷子。

四周很昏暗,每隔十幾米就有一根電線杆,一盞盞路燈發著清幽的燈光,其實這根本沒什麽用處,在燈光之外,是晦暗不明的陰影。

我身不由己地往前走去,我走得很孤寂,四周安靜得出奇,沒有一點兒風聲和人聲,仿佛與世隔絕。

這條小巷呈弧型,當我拐過一個彎時,赫然發現前方有兩個人。

一個是五六歲的男孩子,走路拖拖遝遝,似乎很不情願;另一個則是身材矮胖的男人,背影看不出年紀,他拽著小男孩的手,完全沒有在意小男孩是否能跟上自己的步伐,昂首挺胸大步向前走。

小男孩好幾次都差點跌倒在地,每一次都被男人狠狠拉起。

男人走得很急,一會就見不到兩人的背影。

我繼續向前走,發現前方又是一個弧型拐彎,我停住腳步往後看去,烏沉沉一片,無窮無盡。

我正在猶豫該不該繼續往前走,忽然耳邊傳來一個男人低沉陰鷙的聲音:‘你走得太慢了!’我吃了一驚,猛然回頭,隻見那個帶著小孩的男人竟然走到了我的身後,男人雪白雪白的一張臉似畫著濃妝,他描了深藍色的眼線,顯得眼睛又大又冷酷。最怪異的是一張血盆大口,刻意將唇線延續到雙頰,就像是都市傳說中的裂口女。

‘你走得太慢了!’

男人陰慘慘地吼了一聲,鬆開牽著小男孩的手,向著我的肩膀就是一推!

我身不由己,朝著前方跌去,而眼前已經不再是陰暗的巷子,而是一片茫茫的黑暗虛空!”

顧翼雲的臉色微微一變,她緊緊地盯著柳蘇,想從她的臉上看出什麽答案來,她冷漠地問道:“然後呢?”

柳蘇端坐著的姿勢忽然鬆弛下來,她將後背倚靠在沙發背上,雙手也輕鬆地擱在扶手上,輕輕地說道:“然後,我的夢就醒了。”

“你做這個夢有多久了?”

柳蘇歪著頭想了一會,“好像在二十年前。”

顧翼雲頓時停住正在做記錄的筆,“二十年前?”

“是的。二十年前,我記得流傳過一個很恐怖的傳說,叫作什麽‘笑臉男’,據說此人是來自黑暗的使者,專門帶走小孩。後來,也似乎真的有個小孩被他給帶走了……”

顧翼雲揮揮手,似在阻止她繼續說下去,“那這和你做的夢有什麽關係?”

柳蘇猛地站了起來,大步來到顧翼雲的辦公桌前,瞪大了眼睛說道:“顧老師!你剛才沒有仔細聽我的說話嗎?我夢見一個裂口女似的男人,臉上畫著濃重的油彩,還拖著一個小孩!這不就是‘笑臉男’嗎?”

“我不知道為什麽總是夢見他,難道……”柳蘇在顧翼雲的辦公室裏踱來踱去,喃喃自語,“難道我曾經見過他嗎?”

顧翼雲順著她的往下說道:“嗯,也並非不可能。當年有多個目擊者都聲稱見過‘笑臉男’,就算你當年見過,也並不是很稀奇。”

“那麽我為什麽不斷會夢見他呢?”

“夢呢,是對現實歪曲的體現。”

顧翼雲忽然感到一陣心慌,是柳蘇厚鏡片後的眼神閃著不懷好意的光嗎?還是她的內心隱約有種奇異的、不祥的預感?

她定了定神,繼續說道:“二十年前的笑臉男事件,的確很轟動,那個失蹤的小男孩也至今下落不明。或許在當年,你曾經見過或者聽到過笑臉男,印象太過深刻,因此總是深埋在心底,一旦有機會,他就會以各種形象出現在你的夢中。”

“是嗎?”柳蘇的聲音變得有點戲謔,“要是我認為,當年拐走那個小男孩的人根本就不是笑臉男呢?”

顧翼雲愕然道:“你說什麽?”

“你憑什麽認為是笑臉男帶走了小男孩?”柳蘇冷冷地問道。

顧翼雲的臉色變了,她凝視著柳蘇,“你是誰?”

這時,辦公室門外傳來喧囂之聲,女助理著急地說道:“不行啊,沒有預約,記者不能隨便訪問顧老師。哎,你們不能進……”

女助理跌進辦公室,身後跟著五六名手拿照相機、錄音筆的記者,有一兩個顧翼雲曾經見過,更收過她的好處寫軟文吹捧她,而今天他們卻一副正義凜然的模樣,似乎完全不認識她。

“顧老師!網絡上有人爆料,說你的文憑完全不過硬,隻是去香港進修了一門心理學課程而已,有沒有這回事啊?”

“顧老師!你知道最近你在20年前的‘城市追擊’裏分析笑臉男的片段又被放到網絡上了嗎?很多人都說你是一派胡言,純粹是有了結果之後倒推過程,是不是這樣呀?你回應一下嘛!”

“顧老師……”

突如其來的訪問讓顧翼雲猝不及防,她連擠個招牌式微笑的時間都沒有,瞠目結舌的樣子瞬間被攝入為證,她可以預見,明天各大門戶網站和社交媒體上,一定都是關於自己的熱搜。

一定是侯秉琳!剛才那個柳蘇,她一定是侯秉琳派來的奸細!

不!

顧翼雲心中一動,她發覺柳蘇的神態隱隱竟與餘美琪有著幾分相似,兩人之間什麽關係?母女?

她轉頭想要去找柳蘇,卻發現她早已悄地退去。

方程抓著餘美朱的手,一路拖著離開了大廈。他一把抓掉餘美朱頭上的假發,摘下她的眼鏡,冷笑道:“我倒是沒有看出來,你還真有當調查員的天賦,連變裝都學會了。”

餘美朱反唇相譏,“還是你更有經驗,把記者都叫來了。”

“當然,我不會打無把握之仗。你這樣衝過去找顧翼雲有什麽用?她為人老奸巨猾,根本不可能對一個病人說實話。但是她向來喜好虛榮,這群記者打了她一個措手不及,你看到她的表情了嗎?她的表情早就說明了一切,她果真是個不學無術的騙子!”

餘美朱垂下頭,“是,我是太衝動了。可是……我想到大伯他……我就很難過很難過。”

“你大伯?”

雖然方程早就料到“笑臉男”與餘美朱會有特殊關係,但此時從她嘴裏親口說出來,還是讓他稍稍有些吃驚。

“是的。”餘美朱似鼓足勇氣般說道,“我的大伯餘偉雄,就是20年前臭名昭著的‘笑臉男’!”

“為什麽?”

餘美朱深深歎了一口氣,雖然拿掉了頭套和眼鏡,可她憂傷的表情倒是與“柳蘇”完全一樣,她仿佛還未曾從角色扮演中走出來,兀自沉浸在編造的夢境裏。

“我的大伯,真是一個老好人。他比我的父親年長十四歲,而我爺爺死得又很早。真可謂是長兄如父,他幫著奶奶一起帶大我的父親。也因此,他直到三十七歲才和伯母成婚。”

餘美朱隻在照片上見過伯母吳淑筠,那真是個活潑好動的美人,與木訥呆板的伯父站在一起,的確很不般配。

餘美朱曾經問過父親餘偉信,但是就連餘偉信都說不清楚兄嫂二人如何會相戀、結婚。又或許兩人根本沒有相戀,隻是為了結婚而結婚。

但是顯然,餘偉雄對妻子情深意重。

餘偉信說,他有時隱約有點“妒忌”嫂嫂,是嫂嫂分走了哥哥對自己的無私之愛。可以說,隻要吳淑筠稍稍使上一個眼色,餘偉雄就甘願上刀山下油鍋。

不過,美人不可能圍困在一處。

在餘美琪四歲的時候,也就是1998年年初,身為營業員的吳淑筠偶然結識了一位富商,相處不過短短兩個月,她就決定拋夫棄女,跟隨富商遠走高飛。

臨別時,餘偉雄兄弟帶著餘美琪趕到機場挽留吳淑筠。

餘偉雄苦苦哀求,就差跪倒在地。

吳淑筠說:“你真是一個跳梁小醜,當初如果不是實在沒辦法,我也不可能嫁給你。你看看你這張呆板的臉,這樣吧,你笑笑,如果笑得可愛,或許我會回心轉意。”

誰都知道吳淑筠在戲弄丈夫,餘偉雄不顧弟弟的勸阻,硬是擠出了一絲怪異的笑容。他拚命咧開嘴,想要笑得自然些,結果隻露出了白森森的牙齒。

“伯母當然沒有留下。”餘美朱站在花壇邊,機械地扯著冬青葉子,一片、兩片、三片,青綠色的樹葉落在她的腳下,“而伯父執念太深,變得很奇怪。”

餘偉雄開始衝著馬路上的女人笑,有時為了笑得明顯,他會故意把嘴角畫得老長,一直延續到兩腮,看起來就像是微笑小醜。

“我父親說,他帶著伯父去醫院看過,非常明顯的精神分裂症。伯父在一所幼兒園上班,但我父親不敢通知他的單位,因為那個年代,若是沒有了工作,伯父的一生是真的完了。”

見她雙眼晶瑩欲滴,方程頓生不忍。他輕輕拍著她的肩膀,接下去說道:“後來就發生了那起意外,對嗎?”

餘美朱仰頭看著大廈,33樓就是顧翼雲的心理谘詢室。

大樓很是豪華,因此第一次前來求助的病人都會對她產生信賴感。可就是她在1998年的那期電視節目上的胡言亂語,直接導致眾多家長把矛頭指向餘偉雄。

“那個鄭遙到底去了哪裏,是生是死,我真的不知道。”餘美朱說道,“可是我敢保證,我伯父絕對不可能拐帶他。因為完全沒有意義,伯父所有的執念就是挽回伯母,他要抓那個孩子做什麽呢?”

方程指了指停放在便利店門口的汽車,微笑道:“我們再不過去,就要被警察貼條啦!”

餘美朱歉然道:“對不起,我耽誤你調查案子了。鄭先生沒有責怪我們吧?”

方程為她拉開車門,自己返回到駕駛座,苦笑道:“鄭永城已經和我們解約。”

“啊,難道是因為我?”

方程搖搖頭,“並不是。你這兩天都在忙私事,有件事不知道吧?鄭永城就是20年前失蹤男孩鄭遙的叔叔!嗬,鄭家20年前失蹤了一名五歲男童,20年後失蹤一名七歲女童。

似乎其中還有什麽關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