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學郎詩

新年前夕,沙州的街市比往日更為熱鬧。街上的店鋪商行早已擺上四方搜羅來的各色奇玩,通衢上人頭攢動,大家互相行禮、慶賀新年,喧鬧得很。沙州州學雖然離鬧市尚遠,但學校的學郎們一路行來,早已被勝景迷花了眼、分走了神。上課前,大家於正堂兩旁的遊廊就坐,李再昌剛剛從包裏拿出書卷和筆,就對一旁的翟再溫說:“奉達,我剛剛從外麵來,路上已經有人賣蒲桃酒、甜幹棗,我知道你最喜歡這兩物,一會兒不妨……”

“咳咳!”州學博士陰先生咳嗽幾聲,李再昌聳聳肩,不再說話,認真聽課。今日博士講授《論語》,一邊的翟再溫聽得津津有味,李再昌沒有興趣,他的心思早就飄到大街上,和那些美食美人共舞了。陰博士看出他走神,清了清嗓子,點了他的大名,說:“再昌,這孔門四科是什麽,你給我解解。”

李再昌憋紅了臉,努力編造:“這——我——可能是——這個——博士——可能是?”

博士追問:“可能是什麽?”

李再昌把頭一揚,說:“可能是——吃喝娛樂!”

兩旁學郎聽了一陣爆笑,博士的臉色都鐵青了。“李再昌,站到庭中來。”說著就要去拿教鞭。

李再昌看著先生氣勢洶洶的樣子,趕緊跪地,雙手猛擺,向先生求饒。先生本不想饒,可聽李再昌念念有詞道:“讀書須勤苦,成就如似虎。不辭杖捶體,願賜榮驅路。”

博士聽他這一番道理,不禁也笑了起來,揮到半空的教鞭也放下了。博士轉回座位,笑著說:“李再昌,小聰明倒是接二連三嘛!年節將近,玩心大起,也是可以理解之事,你回去吧,回去好好溫書。學郎們,不是不讓你們玩,隻是俗話說得好:家中無舉子,官從何處來?你們明白道理,更要身體力行。張富千,你來給大家講講孔門四科。”

另一邊,生得清秀的張富千躬身一禮,說道:“孔門四科,便是這德行、言語、政事、文學,係《論語·先進》之典……”

李再昌回到座位,看著張富千頗受老師的喜歡,陰陽怪氣地學起他的模樣,搖頭晃腦。翟再溫拍拍他的背,讓他說話小心點兒,留神一會兒再給老師打了。李再昌倒滿不在乎,拿起筆,在紙上寫了一首歪詩:

學郎大歌張富千,一下趁到《孝經》邊。

《太公家傳》多不殘,婁玀兒,實卿偏。

寫罷,向翟再溫使了個眼色,讓他拿去看。翟再溫見他寫了首白字連篇的歪詩,好奇又好笑,並不理他,聽先生講課去了。

“《論語》是先聖之書,今日就說到這裏。節休將至,也不讓各位多做功課,我們不妨即席賦詩,各言其誌,向古人學習,如何啊?”

學生麵麵相覷,要說讀書背書、寫字抄經還算可以,作詩,也就隻有作歪詩的水平。

“奉達,”奉達是翟再溫的字,“你最愛寫詩,不如一展詩才。”

“先生見笑——”翟再溫不好意思地站了起來,略一沉吟,說道,“三端俱全大丈夫,六藝堂皇世上無。男兒不學讀詩賦,恰似肥菜根盡枯。軀體堂堂六尺餘,走筆橫波紙上飛。執筆題篇須用意,後任將身選文知。”

陰博士聽完,鼓掌叫好:“不錯!真個男兒一丈夫,很有誌向!”

翟奉達開了頭,大家也跟著和了起來,不管好詩歪詩,念了再說。

有人感念父母之愛,說道:“幸思比是老生兒,投師習業棄無知。父母偏憐惜愛子,日諷萬行不滯遲!”

有人年紀還小,自鳴得意,說道:“誰人讀咱書,奉上百匹羅。來人讀不得,回頭便唱歌!”

不論吟什麽,誦什麽,包括博士自己,大家都融入這輕鬆的氣氛中,以學堂的方式,共度節日。隻看李再昌在一邊搖頭晃腦,博士又點了他的名:“再昌,有什麽大作,且勿藏掩。”李再昌清清嗓子,說道:“可憐學生郎!”

大家把目光齊齊投向了他。

“騎馬上天堂!”

李再昌把右手食指一抬:“誰家有好女?”

博士擰緊了眉頭。

“可嫁與,學生郎!”

神句一出,哄堂大笑。這次連博士自己都笑得樂不可支,說:“好你個李再昌,寫什麽歪詩!好好作!不好好作,今天少不得吃板子。”李再昌伸伸舌頭,撓撓襆頭,隻得再作一首:“竹長林清鬱鬱,百鳥趨天飛。今朝是我日,且放學生郎歸!”

聽到這裏,大家都把殷切的目光投向了陰博士。陰博士一笑,擺擺手,說道:“好了好了,知道你們玩心似箭。要到年節了,不留你們在學堂。你們回去好生戲耍,仔細小心,供奉爹娘,不要叫他們勞心費神。放學!”

學郎們一陣歡呼,迫不及待地甩著包袱,湧出學堂,李再昌早已收拾好了東西,拉著翟再溫說:“再溫,除夕儺隊中的兒郎少一人,今年是我家阿爺主事,我回去同我家阿爺說,你也一起來耍?”翟再溫連忙點頭,二人勾肩搭背,快活地走出州學,融入熱鬧的街市,消失在歡樂的人群中。

這不過是筆者想象中時近新年的敦煌學堂。唐時,敦煌已經有了製度完善、頗成規模的各色學堂。按舉辦者分,有官學、私學、寺學。官學又有州學和縣學,在學校中,有人學禮儀,有人學術算,有人學法律,有人學風水,門類眾多,不一而足。經曆過吐蕃的占領,一批唐代官員遁入空門。有著高文化水平的他們,令寺學異軍突起,那裏不僅傳授佛教知識,也講授儒家經典。敦煌的貴族大姓,往往把自己的孩子送到寺學,接受優質教育。目前可考的寺學,就有十所之多;私學也有八所,可謂文教昌盛。

當然,更有趣的是學堂中的學郎,他們年輕氣盛、活力無限。在學校,他們不僅學習專業知識,業餘生活也非常豐富。有人喜歡出遊,有人喜歡飲酒,有人談情說愛,有人為寺院抄經,補貼家用。他們用自己的所學,把這些生活的吉光片羽寫成稚嫩、風趣的歪詩。這就是敦煌文書中現存的三十首學郎詩,其中一部分,已經出現在了這個故事裏。

這些詩有的來自他們的傳抄,比如這一首:“高門出貴子,好木出良才。丈夫不學問,官從何處來。”從唐初就一直在學郎中傳誦,直到五代。當然,更多是學郎自己的創作。

他們有的“陰陽怪氣”,像李再昌那樣不是嘲諷同學,就是戲謔老師,很是調皮。有的比較早熟,已經開始大膽地追求愛情:“那日回頭見,當初便有心。數度門前過,何曾見一人。”一千年來,這段放學或上學路上的一見鍾情,始終保持著生命力。有的抄經補貼家用,但經書抄成,主顧卻賴起了賬,學郎氣憤,但無可奈何,隻得寫詩咒罵:“寫書今日了,因何不送錢?誰家無賴漢,回麵不相看。”有的已經會借酒消愁,在學習中用酒解壓:“好酒沽五升,送愁千裏外。”

當然,入學堂,第一件事情還是專心讀書。敦煌人人都知道:“男兒不學讀詩書,恰似園中肥地草。”要想出人頭地,要想做一番事業,要想成為高官,書山有路,唯勤是徑。所以很多人像翟再溫那樣,用詩明誌,鼓勵自己刻苦讀書。有人直接說:“男兒不學問,如若一頭驢。”有人則意識到時間的寶貴,歎息道:“人生一世隻為逢,昨朝今日事不同。”畢竟,連那心儀的敦煌娘子,出嫁時都要問一句:“本是何方君子,何處英才?”哪一個少年不希望回答“本是長安君子,進士出身”呢?

李再昌、張富千、翟再溫……這些不是杜撰的名字,這些人都是曾經在敦煌生活的學郎。他們有的音訊斷絕,有的事跡可考,無論如何,多謝一千年前這些年輕人信手在紙上塗鴉,這一首首詩,就是一段段的即時留言,定格下各人酸甜苦辣的青春。

故事,總是有個美麗結局的好:一些學郎,我們的確可以知曉其身世。“幸思比是老生兒”的作者李幸思,成年之後做了沙州節度使的重臣;而一位抄寫《封常清遺表》的學生,則成就了震古爍今的大業——他就是收複河西、威震諸蕃的歸義軍節度使張議潮,時年十六歲。

生在哪裏可能是命定,能做何事,則是青春逐夢,種因落果。

許多年過去,曾經的少年垂垂老矣,有的甚至墓木已拱。年過六旬的翟再溫,已經以字行世,乃是沙州赫赫有名的大學者,精通詩文、擅長曆法,輔佐多任節度使。某一日,翟奉達再次拿出二十歲時寫於學堂的作業,看著青澀的字跡,回憶起當年的意氣,翟奉達撲哧一笑,老臉一紅,提筆續道:

幼年作之,多不當路,今笑今笑,已前,達走筆題撰耳,年廿作。今年邁見此詩,羞煞人,羞煞人。

——《逆刺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