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張君義告身

韓伏養背著這個有些重的包袱,已經走了三千裏。起初在驛站裏,還能憑自己的證件領到馬,走著走著,驛丞總有一萬種理由拒絕為自己這個從九品“陪戎校尉”供馬。再走一些距離,那些與黃沙做伴的偏僻館驛連頓像樣的飯都沒有,都是黃米摻沙、兌水成粥。遇上好心的商隊,韓伏養會找他們換點幹糧、肉食。一路走一路換,身上那條郭元振將軍賞的金帶,已經不剩幾塊帶 銙了。

常常有人會問:“這包袱裏是什麽?”韓伏養總是笑笑,說:“我兄弟孝敬老娘的東西,他還在安西留戍,我給他帶回去。”

有人看到包裹就眼開,以為裏麵裝滿了財寶,但看到韓伏養臉上的刀疤和目中偶露的凶光,就畏畏縮縮、不敢再想。

這一路走來,真正的匪徒和野狼也不算罕見。某次在伊州城外,有幾匹馬截住了翻躍沙山的路,韓伏養遠遠就看見他們拴住了幾匹駱駝——是強盜吧。韓伏養把短刀從腰上背囊中取出,大著膽子走近。攔路的人胡服辮發,說著突騎施的語言。

“冤家。”韓伏養嘴裏喃喃兩句。

“漢兒,過來!說什麽呢?”馬上的一個大漢指著他,韓伏養不想和他們起衝突,便走上前去。那漢子突然抽出長鞭,往韓伏養腿上狠狠一甩,韓伏養忙一閃躲,臉上剌出一道血印。

“跪下!這是我們大葉護!有什麽值錢的趕緊掏出來,還想活命嗎?”這幾個突騎施人的漢語說得不好。韓伏養用餘光往邊上一瞥,一個戴著氈帽的粟特人被五花大綁,正靠著駱駝呻吟不已。韓伏養忽然一退,從懷中抽出短刀,橫在胸前。他用突騎施語說道:“我是安西都護前軍步卒,名下首級數十餘,各位要一戰嗎?”那漢聽了,惱羞成怒,也從鞍邊抽出彎刀,似要衝砍韓伏養。邊上有騎黑馬的人把馬往前一催,攔住了那漢的刀,也用突騎施語說道:“我隻想知道,勇士帶了什麽。”

韓伏養看看此人,此人身穿錦袍、辮發嚴整,並不是一般凶神惡煞的歹徒,也許是流落在此的突騎施貴人。形單影隻,不宜衝動,韓伏養把背囊中的一個卷軸取出,遞給馬上的男子。

“全是漢文,貴人可知?”

“某也曾是安西帳下人。”馬上的貴人說的是漢語。他仔細看了一遍,把卷軸鄭重一卷,交回韓伏養手中,接著把韁繩一扯,示意讓出道來。韓伏養向他抱一抱拳,準備往前走。

“且慢。路長又險,帶上這些。”貴人讓人下馬,拿上一個小包給韓伏養,“你沒有酒和肉,怎麽在西州道上抵禦野狼呢?”

韓伏養回頭,看看馬上的貴人,又看看一邊被折磨得半死不活的粟特商人,聳聳肩,沒有多禮,繼續趕路。韓伏養愛喝酒。出生入死的人,總貪戀酒的醇香,聞到那股子酒味,就忘了自己正把腦袋別在腰上,也忘了要提銀槍上戰場。安西帶來的酒已經喝完,韓伏養前幾夜都是靠聽風數沙打發時間,要麽就是在驛站的**,一杯又一杯喝水。離下一個驛站還有很多裏路,但天色已經不允許韓伏養再走了,他看看四圍,找了一處背風的沙丘,簡單鋪上鋪蓋,準備歇息。他把包裹放在一邊,拿出酒囊和幹肉,又從一個小銀瓶裏取出一點兒胡椒,磨成粉,撒在幹肉上,振作精神。

“來,喝點兒。”韓伏養拿著酒杯,對著那個包裹笑了笑。自己喝完一杯,還要猶疑地問一聲:“你怎麽不喝?不喜歡嗎?啊對,你一直都不喜歡他們的酒,你不喜歡這股奶味兒。”韓伏養又大笑起來,濃密而散亂的胡須上下亂擺。他滿意地咂摸著肉味,品嚐異族的佳釀,眼前的大漠荒夜、星垂平野,都可愛了起來。正當韓伏養要放空時,忽然聽到附近草叢有翕動。他放下酒和肉,握住懷裏的刀,警覺地注視著周圍。

一聲嚎叫傳來,幾對幽綠的鬼火向韓伏養迫近。利爪翻開野草,尖齒上下嚼動,三四隻狼貪婪地望著韓伏養。韓伏養向天中一啐:“這賊,早知道多趕幾步路了。”說罷,從麵前的火堆中抽出一根火炬,左右晃動,又把刀在空中揮舞,試圖嚇退這些侵犯者。狼看了一會兒,覺得韓伏養退無可退,又往前進了幾步。正當韓伏養與麵前的狼對峙時,忽然有一物從草中飛起——那是一隻伏狼,想借這個機會,偷襲韓伏養。

韓伏養身經百戰,早已注意到伏狼的存在,那狼撲來,他頭往後一靠,握刀的手往中間一刺,隻聽嗷的一聲,鋒利的短刀正正在狼肚子上割開了長長一道,狼咽了氣,砰地落在地上。狼最是自私,見此慘狀,紛紛逃離。

“呸,就這畜生還要來動你大爺?”韓伏養收拾收拾“戰場”,割了一塊能吃的狼肉,正打算坐下,摸了摸腰上,卻發現少了點兒什麽,把那狼肉一扔,開始尋找起來。不一會兒,他發現那個小銀瓶倒在地上,胡椒滾了不少出來。

“畜生,爺的寶貝都給打翻了。”韓伏養細心地撿起每一粒胡椒,走回火堆旁,取了幾粒,用刀把磨成粉,撒在狼肉上,接著,用樹枝把狼肉一挑,烤了起來。

“老張,你最喜歡吃的是這個吧。上次咱們圍住白寺城,你打了一隻狼,吃得那叫一個香啊。”韓伏養看著火上的狼肉,淡淡的肉香飄來,“你來聞聞,香不香?”

“香不香,說話啊!”這個老張一直沉默不語,韓伏養覺得沒意思,拿起酒囊,又自己喝了起來。

有時候老張還是會和他說幾句,有時候老張不會回答他。無論老張在不在,韓伏養都得加速趕路。千趕萬趕,韓伏養終於趕到了瓜州。

“娘的,太陽又下山了。”還好這裏是瓜州,城外也有人家。韓伏養找了一處邸店歇下。一路奔波,終於又吃上了好菜,喝上了中原的好酒,睡上了有褥子有墊子的床。韓伏養還打了點水,潔了潔麵,揩了揩齒,找來剃刀,整了整好些日子沒打理過的胡須。沒有盜賊、沒有風沙、沒有狼,韓伏養安心睡下,很快入夢。

飄飄忽忽間,韓伏養又一次見到了老張。老張總是在這個時候出現。他夢見自己和老張正並肩行軍,老張方麵劍眉、鬥誌昂揚。不過隻有老張是清楚的,前後的旗幟、甲士都隻有輪廓和色彩,是流淌還是行走,都分不清。韓伏養想找老張說話,於是戳戳老張,問道:“老張老張,等仗打完了,你又得回沙州了吧。”

“咱們是募兵,回去是理所應當的。”

“我回鄜州老家,會路過你們沙州,你給我說說,沙州有什麽好玩的?”

“我們沙州?我們沙州是河西第一大城,安西都比不上。沙州隨便揀一個街市,就有俗講,有戲場,有吃的,有玩的,有喝的,有看的,你說,好不好玩?”老張有些眉飛色舞。

“好啊好啊,我最愛這些好玩去處,最愛到市裏閑逛,看些珍奇的、遠處來的、買不起的。”

“市上,市上就更好了。你不是愛吃嗎?我們沙州的行鋪裏,有橘皮胡桃瓤、梔子高良薑,有大腹檳榔,有河藕飄香。有野雞肉,有香豬肉,有醃的胙,有葡萄的酒。哎呀哎呀,說得我的嘴饞。”

韓伏養看著老張邊說邊比畫,自己已經食指大動、聞之生津,也跟著念起來:“橘皮胡桃瓤,梔子高良薑……”

“不要動!不要動!”迷迷糊糊裏,韓伏養聽到周邊有人在喊叫。等一睜眼時,自己已經在**被人五花大綁。“你們是誰?怎麽敢綁老子?你們幹什麽?”

“閉嘴,走!晉昌縣公幹!”好幾個差役控住韓伏養,好不容易把韓伏養架進了公堂,堂中高**坐著晉昌縣尉,縣尉早已經看過韓伏養的戶牒官告,問道:“韓校尉,既是朝廷命官,為何包袱中有人頭斷肢?如此大膽,敢犯皇律?”

韓伏養歎了口氣,知道自己包裹裏的物什被人看了,自己被當成案犯,抓到縣衙。他隻怪自己久不與人接觸,剛入城市,忒不小心。於是有禮地回稟道:“明府,包裹中是故驍騎尉張公君義的遺骸。您要不信,包裹中有一卷告身、兩卷驗文、一件驛文,都有都省各部印信,畫押無誤。”

縣尉將文件檢看一番,與其所說果然無誤,但更是奇怪:“既然是烈士遺體,如何讓校尉背回,無人相送?”

“明府,景龍年間回救安西都護府之前軍,隻剩我一人。我與張公有過約定,我死,他帶我回鄜州,他死,我帶他回沙州。”

沙州,是張君義的老家。韓伏養從認識張君義那天起,他成天給自己提“沙州”。不是自己東鄰的沙州美人,就是街市上的美食,說得繪聲繪色。其實老張的故事,講來講去也就那麽幾個,但足以把與蓬草為伴的將士們逗得樂嗬嗬。韓伏養和張君義走得近,張君義就會和他講自己的老娘和媳婦兒,講抱著大胖小子去三危山下拜佛,講一家人夏天坐在葡萄架下乘涼、吃甜瓜。韓伏養還沒有結婚,那時他與張君義一起,正在向白寺城衝鋒。突騎施人很能打,韓伏養有些害怕,他喝了一口酒,讓張君義給自己講個故事。

“你怕?”

“我怕,我怕沒法兒回家見老娘。”

“我怕的時候,心裏麵就常常有個念想,我就想起了家,想起家門口的樹,想起我常去拜的佛——有念想的人,就不會害怕。”

滿臉是血的韓伏養、張君義,就是靠著故事,衝出戰壕,跟著小隊一起打下了白寺城。十天之內,這隊不怕死的神兵連破十一陣,將突騎施的包圍圈撕開了一道口子,由碎葉軍使周以悌率領,直指安西府城。張君義帶著韓伏養等一百多焉耆人兵,韓伏養看到,這個平日爽朗的男子,那一日已經殺紅了眼,登城而上,斬將搴旗。戰役結束,韓伏養拉過張君義,扯著嗓子問他:“你不要命了?”

“命?死了把我埋到石窟寺去。”

韓伏養拿他沒有辦法,但每一次戰役結束,都能看到這個樂觀的男人灰頭土臉,還和戰友們開著玩笑,講著故事。“我那個時候相信,老張……不,張公,如有神助。佛總是要他不死。”

縣尉已經讓人給韓伏養鬆了綁,請到後堂坐下說話。縣尉讀著文牒上的內容,聽韓伏養講得入神。“可張公驍勇如此,何故殉國?”

“景龍三年(709年)六月二十六日,四鎮經略使周以悌指揮前軍,解安西之圍。我與老張打先鋒,突騎施人在野地設伏,突然有三百騎兵和甲士,將我們二百多人衝散。老張找見他們的頭領,連斬數人,闖陣而去。老張與頭領短兵已接,但騎兵把我們和老張分開了,騎兵手上有弓,老張背後中箭,倒在人群中。等我們突圍,大部隊趕到,我隻找到了老張的頭。戰事結束,十一場上陣殺敵,就獲得這點兒勳官酬賞。就這,我們都等了三年。我們都是募兵,不少人無家無口,指著這點兒東西回去生活。副使薛思楚將軍讓我帶上張公的遺骨和勳告回沙州,如果他還有家人,至少能給他辦一個體麵的葬禮吧。”

過去張君義給韓伏養講故事,韓伏養熱血沸騰;今天韓伏養給縣尉講真事,縣尉感動半晌,請韓伏養吃了一頓烤全羊。

第二天,縣尉給韓伏養找來快馬,送上幹糧和路費,連暫安張君義的包裹、木盒也更換一新。“沙州離此不遠,校尉催動快馬,半日多腳程就到。”

韓伏養沒有耽擱,別過縣尉,徑奔沙州而去。他早已沒有了悲傷,隻想知道,沙州敦煌縣,是否真的有那一座法相莊嚴、令人讚歎的石窟寺,是否真的有“橘皮胡桃瓤,梔子高良薑”。剛過正午,他就來到了敦煌。按照文牒的指引,他在城中四處繞,他快找了一百個葡萄架,也沒有找到張君義描述的那一處所。

“難道他在騙我嗎?”韓伏養有些疑惑。但他忽然想起張君義說,自己家的葡萄架很高,沒有葡萄的時候,有人會坐上葡萄架吹吹風。鄰近黃昏,韓伏養趕緊登上一處小樓,不遠處確實有一個高高的葡萄架,架子上坐著一個小孩兒。

韓伏養向著那邊走去,走到一條深巷,他敲敲門,一個中年女子應門道:“哪位啊?”

“安西來的,來府上遞信。”中年女子趕緊打開了門,韓伏養分明看到她眼中有驚、有喜,也有失落。

“郎君是?”

“我是陪戎校尉韓伏養,與張君義大哥同在四鎮經略使前軍旗下做差。”

“張郎可有什麽帶話?”

“哪位啊?”院子裏傳來了一位老婦人的聲音。韓伏養往裏看了一下,然後示意張家娘子走到一邊說話。女子抿了抿嘴唇,似乎知道消息不會太好。

“張公已殉國,我奉副使薛思楚將軍命,送張公和張公勳告東返。”韓伏養把背包抱在身前,然後把卷軸抽出,小心地擦了擦,遞給張家娘子。

“我不識字。”

“那我為您讀。”

“尚書司勳安西鎮守軍鎮起神龍元年(705年)十月至景龍三年十月四周年,五月廿七日敕。磧西諸軍兵募在鎮多年,宜令遷官,品位酬勳,傔白丁沙州張君義,敦煌縣人,右驍騎尉。”

聽到這裏,張家娘子示意停下,問道:“還有別的話嗎?”

韓伏養搖搖頭,說:“他給我講過你們的故事,我相信,那些都是真的。”

“他總是愛講故事。他說講故事的人,有念想。”

“有念想就不會怕。”兩人一起說出了那句熟悉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