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甘露之變後,李昂的人生和唐朝的氣運到達低穀。人們再怎麽厭惡李訓和鄭注,也為他們“大事不成”而深感惋惜,更可憐那些卷入其中,無辜送命的朝士庶人。但連李昂都不敢多說一句,何況群臣呢?大家幹脆閉嘴,明哲保身。
仇士良的氣並沒有消。有一天深夜,仇士良找來翰林學士崔慎由入密殿議事。殿宇四周拉下簾幕,閑雜人等也早已屏退,崔慎由覺得事情不對頭,正疑惑間,仇士良開口了:“學士,陛下身體不好,自即位以來,政令廢弛。郭太皇太後對此憂心忡忡,有廢立之意。今日老奴受命,打算行伊尹霍光之事,勞您起草詔書。”
崔慎由一聽不對,皇帝得罪了宦官,難道自己還要支持宦官無端廢帝嗎?崔慎由堅定地說:“陛下並未失德,四海感戴皇恩。和中尉密謀做這樣的事,我崔慎由全家有幾個腦袋夠砍?”
仇士良主要是為了發泄甘露之變以來的怒火,倒也不是真要廢黜李昂。他沉默良久,把崔慎由帶到一個偏殿之中。殿門打開,崔慎由一看,李昂垂頭喪氣地坐在裏麵。仇士良陰著臉走進去,痛罵李昂軟弱無能、昏庸誤國。那個曾經文質彬彬、意氣風發的君主,如今像蔫了一樣,低著頭,任由仇士良數落。
不久,在甘露之變後收拾局麵的宰相李石,也給宦官們盯上了。他們試圖刺殺李石,李石有幸逃過一劫。李石明白,再待下去,自己遲早做第二個李訓。幹脆辭職,遠離長安。
隨著宦官勢力的熾盛,好不容易壓下去的黨爭又反彈了。李宗閔和李德裕的人再一次在朝廷相互指責、爭執不休。朝外的藩鎮依舊跋扈,朝內的大臣依舊分裂,解決不了宦官,就不可能解決這些問題。李昂明白,他們是相互依存、互利共生的,自己既然沒有一網打盡的文韜武略,幹脆像親王那樣,老老實實、本本分分聽政理事,當個好好先生、平庸君主,再也不提什麽“太宗”“玄宗”之事了。退朝時,李昂隻會瞪著雙眼,對著空氣,翕動著嘴唇,喃喃自語。
他隻說一句話:“我要殺了他們。”
但怎麽可能不提呢,隻不過是誌大才疏、無力回天。開成元年(836年)春天,李昂帶上幾個親隨,從大明宮來到禁苑。李昂乘著輕便的禦輦,自那個血腥的秋日,他已經很久沒有自由出入過了,這條禦道,蔓草迭生,鳥雀啾啾,仿佛對他的到來極不適應。他走下車輦,登上高台,目光所及皆是盎然春色。越是生機滿地,越是心如死灰,巨大的落差帶來的不僅是陰影,更是毀滅,對本就不那麽堅強、本就沒有什麽底氣的“雄心”的毀滅。李昂背對親隨,臨風落淚。他幽幽地吟道:“輦路生秋草,上林花滿枝。憑高何限意,無複侍臣知。”
自此之後,李昂的狀態越來越消沉,處理完政事,總是和酒杯為伴。有大臣勸他少喝一些,保重身體。李昂笑笑,說:“天下事都這樣了,我喝一杯又怎麽,逃避可恥但有用啊。”
他不希望自己連借酒澆愁的“自由”都給奪去了——畢竟,酒精還能掩蓋含元殿散不去的血腥。哪怕身邊有再多的歌舞、再精彩的雜劇,也不能驅散李昂心頭的夢魘。人們注意到,皇帝年輕的臉上,竟不複有半點光澤,他隻是呆呆地看著眼前的一切,仿佛這裏的熱鬧與自己無關,甚至還有點吵。
他有些歇斯底裏了。他找來宰相,問:“朕最近和你們談起天下大事,就愁,特別愁。”
李石寬慰他:“治國理政,急不得,慢慢來。”
“朕讀那麽多書,學那麽多故人,朕不想做個庸君!”
“那陛下,得學著書上教的,先學會用人啊。”
“朕難道不會用人嗎?你們幾位才識德行出眾,為人表率,朕用你們當宰相。可李訓真的是奇才,朕也用他做宰相,朕不會用人嗎?你們幾位,有李訓這麽膽大敢為嗎?”
李昂有些不高興,提起李訓,他總要一番搖頭,低眉歎氣。李石等人不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話了,他們也隻能沉默而已。
李昂越來越敏感,但他終究是個溫柔敦厚的老實人。這在唐代的宮廷裏,太少太少了。這樣的人,怎麽會和殺伐果斷、英明神武掛鉤呢?在自我消沉中,李昂赦免了宋申錫的“罪過”。
漸漸地,李昂甚至連自己的骨肉都保不住了。本來,李昂想好好撫養皇兄敬宗之子李普。他是真心對這個小孩兒好。但老天總喜歡捉弄李昂,李普沒等成年就死了。無奈,李昂隻能立親兒子李永為太子。雖然不是很看得上兒子李永,但好好培養,未來可期。李永年紀小,喜歡玩,一些如睡懶覺、好玩耍的事情漸漸傳到了李昂耳朵裏。李昂有些不滿,但他不是狠毒的人,到底沒有像列祖列宗那樣,對骨肉下手。
可李昂的憤怒,又一次被人利用了。李昂寵幸楊賢妃,楊賢妃想讓自己的兒子做儲君。李昂雖然沒有廢李永,但身邊的宦官和楊賢妃早已勾勾搭搭、沆瀣一氣。某日,噩耗傳來,閉門反思中的李永暴病身亡,李昂痛失愛子,心中痛苦不已。種種跡象表明,李永死於非命。
次年,精神接近崩潰的李昂參加宴會,觀賞雜技。有一個雜技需要小孩兒爬上高杆起舞,小孩兒的父親在杆下團團轉,生怕孩子出什麽“表演事故”。李昂看著這個卑微的父親,他尚能保護自己的兒子,自己貴為天子,等來的卻隻有太子的噩耗。李昂徹底爆發了,他咬牙切齒地喊道:“我擁有天下,卻不能保全一個兒子!”
老實本分了一生的李昂,第一次下詔杖殺太子身邊的宮人,以此泄憤。而他剛即位的時候,閱讀醫書,看到人的五髒六腑在背後都有對應的反應區,還特意要求笞、杖之刑不能下死手,要憐恤罪人。李昂情緒爆發後,深感後悔,告誡自己僅此一次,下不為例。不過,他的人生即將走向終點,再沒有下次了。
開成四年(839年)年底,李昂身心崩潰,中風複發。他沒有挺過開成五年(840年)的元旦,便一命嗚呼。
沒有人理會他的死,宦官和朝臣正為誰當皇帝爭執不休。等到李昂的弟弟李炎角逐勝出時,大家才想起李昂的喪事沒有辦。
這個文質彬彬、風度翩翩的皇帝的屍體,都快在思政殿裏擺到發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