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大和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這是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一個朝會,李昂在紫宸殿坐定,百官按照各自的班次站好。左金吾衛大將軍韓約負責整肅殿庭,奏報“平安”。可今天的例行公事,並沒有關於殿宇安全的消息,而是一個莫名其妙的祥瑞。隻聽韓約支支吾吾地說:“陛下,左金吾衛衙門後院的石榴樹上,昨晚天降祥瑞,葉滿甘露。我已經托監門的宦官向陛下報告了。”
說完,便行起了舞蹈之禮,有模有樣地叩頭慶賀。李訓、舒元輿立馬帶著百官行禮,建議皇帝親自去接受“祥瑞”。接受祥瑞,乃是吉禮,不適合在紫宸殿舉行,應當移步含元殿獻禮。但茲事體大,宰相得親自去檢查一下。於是,李昂先到含元殿等候,李訓先去觀察是否確有其事。
甘露當然是沒有的;左金吾衛院中,隻有簾幕後的刀光劍影,一幹死士正嚴陣以待。李訓檢查自然是去看大家有沒有做好準備。盡管時間拖得長了些,宦官們並不在意,隻把這當作是無聊日子裏的一個插曲。
李訓帶著一個“驚人”的消息回來了,他告訴李昂,葉上隻是露水,不是甘露,不能著急行禮,不然就不好看了!李昂也很“震驚”,假意說:“哎呀!這樣啊!左右神策軍中尉,你們快去檢查一下!”
直到此時,左右神策軍中尉仇士良、魚弘誌都不覺得有詐,便率領宦官再去檢查“甘露”。
李訓趕緊找來死黨郭行餘、王璠,要他們立刻行動。王璠哪裏見過這個陣仗,雙腿直哆嗦。然而等二人集結軍隊,李訓才發現反而是王璠真有人馬,郭行餘就是個光杆司令。
仇士良剛踏進左金吾院的門,就遇上了韓約。在殿裏,韓約已經支支吾吾,心有不安。看到氣勢逼人的仇士良,韓約越發緊張,滿臉漲紅、汗如雨下。仇士良隨口問道:“怎麽了?”不巧的是,一陣風吹來,幕簾鼓起,後麵那些手持刀劍的死士悉數暴露。更有人早已抽刀出鞘,陣陣殺氣翻騰而來。仇士良帶著宦官們轉身就跑,左金吾院守門的人更加手足無措,仇士良大喝一聲,他們就丟開門,讓宦官們揚長而去。
仇士良本以為韓約要殺李昂,趕緊狂奔上殿,報告皇帝。李訓見勢不妙,向殿外的金吾衛將士們大喊:“上殿保衛皇帝的,重重有賞!”
皇帝身邊的宦官看情況不對,趕緊抬起軟輿,讓李昂上輿。李昂正在恍惚之間,人已經被架上了轎。唐宋宦官,多孔武有力,打開含元殿門已經來不及了,幹脆衝破後窗,奪窗而去,向著宣政殿的方向狂奔。李訓趕緊追上,抓住轎子聲嘶力竭地喊道:“我還沒有說完!陛下等等!”
計劃一變,李昂早已亂了神。他隻懂按圖索驥,哪裏遇到過這樣的陣仗?金吾衛的兵馬、京兆府的人馬、禦史台的護衛,統統衝上含元殿和宦官們廝殺。但說老實話,這裏的宦官,大多數是些小嘍囉、替死鬼。混亂之際,李訓依然抓著皇帝的軟輿。李昂急了,居然轉過頭來痛斥李訓無禮。一旁的宦官郗誌榮對著李訓胸上狠狠打了一拳,把他打翻在地。宦官們擁著李昂進了宣政門,趕緊關實了門,看好李昂。
百官都傻眼了,從來沒見過這種狀況,隻有跑路。李訓換上綠袍,騎上快馬,一路狂奔,邊跑邊喊:“為什麽要把我貶出去!”人們看到李訓“被貶”,不知道出了什麽事,但也不加阻攔。其他幾個宰相回到辦公室,哆哆嗦嗦地看著彼此,王涯、賈餗不知道李訓的密謀,還對參與其中的舒元輿說:“怎麽回事?我們在這兒等陛下的召喚吧!”中書門下省的官員也很好奇,紛紛來問,三人瘋狂搖頭,請他們各自好自為之。
仇士良虛驚一場,回到了後庭。仇士良原本隻是宦官團夥內的一個小頭目,沒有李昂、李訓和鄭注,他不可能當上宦官頭子。他無論如何想不通,這些人到底和自己有什麽仇、什麽怨呢?但一看到李昂,他就知道這個皇帝就是主謀。就是這個主子,處心積慮地屠殺自己和同事們。仇士良怒不可遏,和一眾宦官一起痛斥李昂。李昂是個才子,平時隻懂說理,如今這種場合,命都在別人手裏,更是半句話都不敢回嘴。
仇士良平複好心情,就帶著禁軍,出紫宸殿反撲,一路上逢人就殺。王涯還被蒙在鼓裏,正打算吃午飯,一個小吏狼狽地跑過來說:“有人在宮內,手持白刃,見人就殺!”舒元輿早就跑了,王涯和賈餗也扔下午飯,趕緊跑路。仇士良命令手下,先關大明宮門,再關皇城門,搜捕賊黨。可這不是搜捕賊黨,這是另一場報複性的屠殺。前前後後,官吏士卒,有關無關者一千餘人被殺,宮中血流成河,大臣們的辦公地點也被掃**一空。接著,神策軍一千多名剽悍的將士衝出皇城,追捕宰相。
舒元輿被人活捉;王涯年邁,沒走幾步就給逮住了;李訓倒是跑得遠,早已溜出長安。王涯挨不住打,隻得說自己想和李訓謀反,他看不慣鄭注,便把謀反意圖說成是擁立鄭注登基。
擁立一個江湖郎中做大唐皇帝?但凡是有智商的成年人,都知道這是鬼話。然而,宦官們隻要一個能定罪的口供罷了,說過什麽並不要緊。宦官們率領著鐵騎,正在長安恣意搜捕。京城的地痞流氓看到這個亂象,也開始殺人搶劫、無惡不作。一時間,從皇城到街市,長安變成了修羅場。
次日一早,抱頭鼠竄的百官顫顫巍巍地入宮常朝。左等右等,終於等到大明宮建福門開,入內就看見禁軍手持兵刃、怒目圓睜,“夾道歡迎”。宰相已經被捕了,百官連引導的人都沒有。一陣混亂中,同樣哆哆嗦嗦的李昂一臉煞白,形容憔悴地登上紫宸殿,假模假式地問仇士良:“宰相呢?”
仇士良惡聲惡氣地說:“王涯等人謀反,已經被捕。”
李昂接過王涯的供詞,紅著眼睛,抬起頭,讓左仆射令狐楚、右仆射鄭覃前來辨認。二人不敢有異議,隻得連連稱是。這一切,都是在仇士良的監視下進行的。不久,李訓被人捉住,押解路上,李訓不願受到折辱,主動要求一死。再不久,賈餗等人或自首、或被擒。僅僅三天後,幾人就跟著李訓沾滿血汙的頭顱,一起遊街示眾。更為羞辱的是,他們被帶到了太廟,當作叛亂的罪犯,接受“神靈”的處罰。固然,這些人用心不良、動機不純,可天地良心,他們並不是大唐的罪犯。
幾人在西市獨柳樹下被腰斬,夷滅全族。百姓其實並不理解宦官們在做什麽,他們甚至覺得出了一口惡氣。因為被殺的老宰相王涯,在盤剝百姓上,頗有一番“建樹”。不久後,鄭注也被殺死在鳳翔,頭顱和李訓、王涯等人的一起,高懸在興安門上。這分明是仇士良在警告天下:這就是與宦官對抗的下場!
一場轟轟烈烈的鬧劇,最終以慘劇收場,也以“甘露之變”的名字,被定格在史冊裏。現在,別說是宰相,仇士良都不把李昂放在眼裏。李昂不僅葬送了李訓等人的性命,也基本摧毀了自己的帝王生涯。仇士良遇見新宰相鄭覃、李石,就要拿李訓、鄭注的事情來斥責兩人。兩人也不是吃素的,當即回道:“你們說李訓、鄭注作亂,也不知道當初是誰把他們請進宮來的!”
仇士良無言以對,宰相稍微撿回了一點尊嚴。
作為收拾殘局的人,李石有勇也有謀。大難之後,中書省政事堂空空如也。湖南江西兩地的觀察使覺得不妥,送上衣糧,請宰相置辦點家具,找幾個貼身保鏢。這樣宰相還有什麽臉麵?事態稍微恢複後,李石就拒絕了兩地的好意。不久,李石建議李昂不要對甘露之變的牽連者追究太過。
不久,一個囂張的宦官回城,揚言要殺光長安城裏的讀書人。他氣勢洶洶地趕到,城裏百姓以為是敵軍,抱頭鼠竄。官員們也是保命要緊,有人連衣服都來不及穿,甩開腿就溜了。當時,鄭覃、李石正在辦公,小吏們扔下宰相就要跑。鄭覃勸李石也去避難,李石覺得,越是這種時候,越要臨危不亂,真有問題,又怎麽可能走得掉?鄭覃和李石決定穩住陣腳,繼續辦公。多虧了他們遇事不慌,局麵並沒有惡化。
就在一片烏煙瘴氣之中,泄了氣的李昂避開血腥縈繞的含元殿,轉移到宣政殿接受元旦的朝賀。在這個憋屈的元旦,李昂改元開成,從此再也不提誅殺宦官的事。不到三十歲的人,一夜之間竟形銷骨立,老了許多。站在一旁凶神惡煞的人,不是護衛大將,而是大權在握、睥睨朝臣的宦官仇士良。
李昂想不到的是,天威,有一天能低到塵埃裏,仰一個宦官的鼻息。這在史書裏沒教過,也是太宗皇帝、玄宗皇帝沒經曆過的。李昂更想不到,天威的重建,不是靠自己,而是靠自己懷疑的藩鎮。昭義節度使劉從諫的表章送到長安,嚴厲斥責了宦官濫殺大臣的行為。斥責自然無法消除宦官,但劉從諫清君側的警告著實讓仇士良驚出了一身冷汗。
李昂在外藩的保護下,稍稍撿回了一點麵子,但他往日的雄圖大略,卻消散無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