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溫庭筠怎麽也想不到，不是進士出身的自己，也有了一次“做官”的機會。大中十年（856年），權貴子弟科舉舞弊之事敗露，宣宗震怒，對涉事人等作出處理，“輕薄”的溫庭筠也在此列。負責起草詔令的中書舍人裴坦想了很久，這個溫庭筠，沒有官職，怎麽處理呢？貶謫？流放？不是太合適。

這時，身旁經驗豐富的老書吏看出了裴坦的糾結，說：“您看，溫庭筠是舉子，在世人眼中，多少州縣官兒都比不上一個進士。如今陛下的意思，是斷了他想考進士的路，作為懲罰。所以，無官而被貶官，也是重懲啊。”裴坦恍然大悟，大筆一揮，將溫庭筠貶為隨縣縣尉。

“爾既德行無取，文章何以補焉”，溫庭筠接到詔書，心情沮喪。但這也是自己捅出的婁子，隻好收拾東西，灰溜溜離開長安。

對長安，溫庭筠情深意厚。這裏的煙花柳巷、才子佳人，早已是他生活的一部分。十一歲的魚玄機早慧，他常與這個小女孩兒交流寫詩的心得；他甚至和渤海國的王子也有不淺的交情。如今被貶天涯，心情跌落穀底。在旅途漂泊時，他想起同樣無依無靠的李商隱，便寄去一首小詩，分享同一種哀愁：

一水悠悠隔渭城，渭城風物近柴荊。

寒蛩乍響催機杼，旅雁初來憶弟兄。

自為林泉牽曉夢，不關砧杵報秋聲。

子虛何處堪消渴，試向文園問長卿。

——《秋日旅舍寄義山李侍禦》

踏著驛道上的斜陽餘暉，聽著馬鈴的清響，溫庭筠咎由自取，被迫來到南國。

老天爺經常打溫庭筠一棒槌，又給他一顆糖吃。溫庭筠流落湖北為縣尉，而與他有舊知的大臣徐商，正在不遠處的襄州擔任山南東道節度使。溫庭筠掛著縣尉之職前往投奔，徐商愛其才華，辟為幕下巡官。

“襄陽好風日”(2)，溫庭筠驚喜地發現，自己的弟弟溫庭皓在襄陽，許多能詩能文的才子也在襄陽。故交段成式罷官後，也到了襄陽閑居。府主徐商欣賞自己的才華，又有好酒好肉好差事招待著，溫庭筠心頭的陰霾一掃而空，心思又撲到了“浪”字上。

山南東道是扼守關中平原南大門的重鎮，又以襄陽為治所，從古至今，城市繁盛，文物眾多，哪怕是重視文治的節度使，都會經常舉行與武有關的盛事，溫庭筠也參加過打球賽馬的盛會：

齊馬馳千駟，盧姬逞十三。

玳筵方喜睞，金勒自遪邅。

——《和周繇廣陽公宴嘲段成式詩》節選

溫庭筠不是來吃白飯的，使府交代的工作，該辦還是要辦。他也能從酒宴之中抽身，來到田間地頭，看百姓耕作。百姓苦啊，可他們日夜辛苦，也無法豐衣足食，因為大部分收成，都要變成租稅。這些，溫庭筠都看在眼裏，不過他除了寫詩記錄，什麽也做不了。

在襄陽，也有不少迎來送往的時候。宦海浮沉，同事們也不知道下一刻將身在何處。一旦有人要走，便設宴一醉。溫庭筠文才世人皆知，酒宴上，人們都期待著他有什麽綺麗的大作。不過，他似乎收回了那股子浪勁，情真意切地為友人送行：

荒戍落黃葉，浩然離故關。

高風漢陽渡，初日郢門山。

江上幾人在，天涯孤棹還。

何當重相見？樽酒慰離顏。

——《送人東遊》

他在這裏，還收獲了一段愛情。他特別喜歡一位名叫柔卿的歌女，可以說是愛得熾烈。他有一個瘋狂的想法，就是要寫一篇賦向她表白。這篇賦很是俗豔，但如果是孟浪狂狷的溫庭筠寫，並不違和。他想有變形的法術，最好是變成一雙錦鞋，與柔卿姑娘永相隨。老友段成式知道此賦，嘲笑他老不正經：知君欲作閑情賦，應願將身作錦鞋。情感已經上了頭，外界說什麽，溫庭筠不在乎，天性使然，他總是明知故犯，不曾真正在乎過。一篇豔賦便橫空出世：

闌裏花春，雲邊月新。耀粲織女之束足，燕婉嫦娥之結璘。碧 繶緗鉤，尾鳳頭。鞻稱雅舞，履號遠遊。若乃金蓮東昏之潘妃，寶屟臨川之江姬。匍匐非壽陵之步，妖蠱實苧蘿之施。羅襪紅蕖之豔，豐跗皓錦之奇。淩波微步瞥陳王，既蹀躞而容與；花塵香跡逢石氏，倏窈窕而呈姿。擎箱回津，驚蕭郎之始見；李文明練，恨漢後之未持。重為係曰：瑤池仙子董雙成，夜明簾額懸曲瓊。將上雲而垂手，顧轉盼而遺情。願綢繆於芳趾，附周旋於綺楹。莫悲更衣床前棄，側聽東晞佩玉聲。

——《錦鞋賦》

好一個“願綢繆於芳趾，附周旋於綺楹”，不知柔卿姑娘見了，是否感受得到這種卑微而瘋狂的情意。這個故事的結局是不錯的，最後柔卿解除賤籍，嫁給溫庭筠。而段成式特意囑咐溫庭筠，要好好給柔卿姑娘打扮打扮，不能委屈了這襄陽佳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