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是有記憶的,溫庭筠不僅有一身文名,還有一屁股“臭名”。本朝宰相令狐綯說溫庭筠“有才無行”,不適合做官。而朝廷高官多半也認為溫庭筠生活作風不檢點、名聲太臭。溫庭筠雖然知道要和誰搞好關係,但是放浪的靈魂和自傲的才華,卻怎麽也藏不住。他和裴度的次子裴 (左訁右鹹)、令狐綯的公子令狐滈關係確實不錯。然而,這種確實不錯的關係,多半是在平康坊的酒肆、歌場中“培養”出來的。特別是裴(左訁右鹹) ,大家公子,酷愛音樂、填詞,與溫庭筠“臭味相投”。二人每每以填出一首好詞,得歌伎舞女傳唱為樂。

那一日,傾倒江南的周德華來到長安,引起了公子王孫的注意。其母劉采春,名噪一時,而周德華又能彈一手勝過劉采春的好琵琶。裴、溫還有周,一起參加宴會。裴 (左訁右鹹)酒過三巡,在席上當即作《新添聲楊柳枝》兩首,手舞足蹈,好不歡喜:

思量大是惡姻緣,隻得相看不相憐。

願作琵琶槽郍畔,得他長抱在胸前。

獨房蓮子沒人看,偷折蓮時命也拌。

若有所由來借問,但道偷蓮是下官。

兩首詩寫得非常俗氣,裴 (左訁右鹹)覬覦周德華的才色,隻想做她懷中抱著的琵琶。為了得周德華一時回顧,甚至為官的體麵也可以不要了。同是浪子,溫庭筠覺得這可過於庸俗。他聽完,當即擺擺手,紅著臉,打著拍子,又作了兩首。

一尺深紅蒙曲塵,天生舊物不如新。

合歡桃核終堪恨,裏許元來別有人。

井底點燈深燭伊,共郎長行莫圍棋。

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舊日的紅裙如今已經沾惹了黃塵,是啊,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我肯定是沒有那新人豔麗了。那桃核一分兩半,看似緊緊依偎,但誰知道你的心裏麵,是不是早已有了別人。我要深深囑咐你:我雖然不能和你同去,但心一直追著你。一片相思,深情如何?就是那安進骰子裏的紅豆,顆顆入骨,粒粒情深。溫庭筠的詞,意象精美,個個雙關,情意深長。溫詞一出,滿座士人歌女,都為其精巧的構思傾倒,連裴 (左訁右鹹)也舉起杯子,大呼:“我不如,我不如溫十六。”

一陣喧嘩中,溫庭筠和裴(左訁右鹹)都把目光轉向了靜抱琵琶的周德華,似乎在等她的評判。但德華隻是笑了笑,拒絕唱二人的詞。隻說這詞太豔麗、浮躁,有失裴郎中和溫進士的體麵。裴、溫一時尷尬,才覺失禮。

大中年間,溫庭筠常在長安,與宰相令狐綯的兒子令狐滈關係密切。一開始,令狐綯對這個才華橫溢的年輕人印象還不錯,但這個年輕人接二連三地嘴碎,讓令狐綯很是不高興。第一次是在令狐綯自己的酒宴上,四座都是賓客,隻看見溫庭筠晃晃悠悠地站起來,指著身為宰相的令狐綯說道:“自從元老登庸後,天下諸胡悉帶鈴。”(1)賓客和令狐綯的臉色,一霎時全青了。

令狐綯在唐史上,雖然不是什麽功績顯赫的宰相,但也是有才學的。李商隱後來常常過府,令狐綯也幫了他不少忙。可溫庭筠偏偏要到處說令狐綯學識不夠。令狐綯曾讓他替自己填首小詞,溫庭筠轉頭就把替宰相代筆的事情廣為宣傳。宣傳也就算了,他偏偏要說,令狐綯才華有限不配當宰相,他憨頭憨腦地坐在那個中書堂裏,仿佛一個不識字的將軍!

有些時候,溫庭筠直接當著令狐綯的麵說陰陽怪氣的話。某一次,宣宗出了一個“金步搖”的上聯,要求對下聯。令狐綯當時沒有什麽好主意,回到家就讓溫庭筠獻對。溫庭筠當即就說:“玉條脫!”令狐綯回奏宣宗,宣宗覺得此對很妙,給了不少賞賜。令狐綯特意請教溫庭筠背後的典故,溫庭筠張嘴就說:“這是《華陽真經》的典故,不是什麽冷僻學問,您工作忙是忙,也不要忘了讀書啊。”聽到這裏,令狐綯氣衝腦門,要不是顧及讀書人的體麵,興許早就發作了。

不知為何,溫庭筠居然“浪”到了科舉場上。大中九年(855年),年過不惑的溫庭筠參加製舉。製舉求才,本就不拘一格,溫庭筠如按部就班地考,大概沒有什麽問題。然而,溫庭筠居然替別人考——也不知是不是替令狐綯代寫上了癮。溫庭筠本來就擅長寫賦,遇上這次考試,更是手到擒來。一篇考試中的賦,有八個韻腳,他每叉一次手,就結一次韻腳,一連八次,文不加點,呼吸可就。一時間,考場裏的人都仰仗溫庭筠代寫。後來京兆尹之子柳翰參加考試,幹脆讓溫庭筠來替自己寫文。

此種異能,確是天才,但在科場上,著實不是什麽值得鼓勵的行為。這一年,還有一次科舉,沈詢擔任主考官,早已聽說他不守規矩的事,特意安排他到自己跟前考試,以防“替考”。溫庭筠寫完試卷,不太坐得住,要求如廁。沈詢心想,去廁所,總不會有什麽代考的機會。等溫庭筠回到考場,沈詢無心一問:“這次又給多少人代筆了?”“也就幾個吧。”溫庭筠說得得意,沈詢聽著就來氣。

溫庭筠的失意和失望,同步達到了一個高峰。他後來聽說,宣宗曾經向令狐綯詢問過他的情況,令狐綯堅持向宣宗報告溫庭筠有才無行。

後來,溫庭筠不僅多了一個“溫八叉”的諢名,長安城裏還流傳著一則奇談:溫庭筠出門遊玩,在某地遇上一個打扮貴氣的人,那人很禮貌地向溫庭筠問候。溫庭筠不以為然,問道:“您是一州的長史、司馬?”那人搖搖頭。

“您是參軍?還是一縣的縣尉、主簿?”那人還是搖搖頭。

據說,溫庭筠就不再理會那人,那人看溫庭筠一臉不屑,也隻是微笑不語。溫庭筠可不知道,此人就是微服私訪的唐宣宗。

溫庭筠的狂狷,令人哭笑不得。你說他有個性吧,但這個時候,溫庭筠已過不惑之年;你說他不知道規矩吧,他也是長安名利場的“老人”,在“浪**”二字上吃虧不少。天性難違,有人就是喜歡百分之九十九地忍,然後功虧一簣地“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