舉進士不成,但出路還是有的。李賀父親官至六品,按唐製有做蔭子的機會。更何況,李賀是唐朝的遠支宗室,算得上王孫,要通過推薦、考試獲得門蔭,應當是手到擒來。甚至有人勸他,可以直接上書皇帝,以宗室的身份,求帝王開恩,賜下官職。李賀不過二十歲出頭,盡管受人中傷,也非完全喪氣,他仍然挺著胸脯、昂著頭,期待著憑自己的本事,出人頭地。

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雞一聲天下白。

少年心事當拏雲,誰念幽寒坐嗚呃。

——《致酒行》節選

在他的心裏,像主父偃、馬周這樣困頓半生的壯士,最後都能被賞識,獲得大用的機會,目前自己暫困黑暗、遊走不前,但總有光明等著自己。二十歲的人,就要有二十歲的膽氣。想到這裏,李賀站起身,揣著一身奇思妙想,大步向前走去,絕不浪費青春。

元和六年(811年)的初夏,李賀被授奉禮郎之職,官位極卑,但總歸是一份工作。

在崇義坊,李賀有一個氣質頗為相投的鄰居,巧的是,這個鄰居不僅姓李,也是李唐的子孫,早年在長安犯了事,便到北方謀生,李賀叫他“朔客”,我們不如叫他老李。老李也喜歡作詩,但詩名不響。有一天,老李典了不要的衣服、買了酒,來找李賀暢飲。老李喝得高興,對李賀說:“李長吉,你寫七言寫得不錯,五言,不行!你寫五言,就是胡鬧,比陶淵明、謝靈運差遠了!”

李賀聽了這話,借著酒興,指著老李家善吹觱篥的家仆,要求寫一首五言詩。

老李一聽,這敢情好,趕緊讓人取來紙筆。李賀酒酣耳熱,又成一篇名作:

今夕歲華落,令人惜平生。

心事如波濤,中坐時時驚。

朔客騎白馬,劍弝懸蘭纓。

俊健如生猱,肯拾蓬中螢。

——《申胡子觱篥歌》節選

“朔客騎白馬,劍弝懸蘭纓。”老李聽到這裏,似乎想起了縱馬燕雲、仗劍天涯的日子,連連擊節稱好。老李的家仆申胡子也就著李賀的詩歌吹奏起來,旁邊的人扯著嗓子,跟著醉唱。老李請出家中的歌姬花娘,讓花娘給大家助助場麵。滿座賓客,那一日無不盡興,就連李賀也忍不住,讓花娘多唱幾曲,好叫老李高興高興——今兒可是老李的生日。

李賀和老李,在失意的城市裏,難得有這種得意的日子。但在得意的時候,李賀目之所及,也是老李掛冠歸隱、英雄遲暮的樣子,用一腔快意澆胸中惆悵,老李和小李,是可以相通的。

可大部分日子,就沒有這樣愜意了。有一天,他在崇義坊的家中經曆了一場長安秋雨,昏沉冥暗的天光雲色,像極了自己的前程與心境,他不由大哭一場。李賀畢竟是個年輕人,心裏的苦和身上的疲憊,都會流淌到文字裏。相比有家庭重擔的中年人來講,李賀在夢裏看到的家,還是老母在堂、小弟奉養的和樂場麵。相比之下,自己在崇義坊的家,隻是幾間房子而已。為官三年,除了按常領工資外,李賀看不到什麽起色,勉強拖著孱弱的身子,繼續在長安做事。相比起蒸蒸日上、欲收山河的中興氣象來說,李賀所從事的排班、讚禮之事,不僅乏味,而且微不足道。奉禮郎從九品上,官卑位輕。忙於無聊的祭祀活動,仰人鼻息,對於一個自由的靈魂來說,實在是過於折磨了。李賀在長安,能感受到的大多是枯燥和消沉,自己二十年的學問見識,似乎還不如祭祀排位時禮唱聲嘹亮與否重要。

李賀向好友陳商送去一首長詩,詩中第一句便如雷震耳:

長安有男兒,二十心已朽。

楞伽堆案前,楚辭係肘後。

人生有窮拙,日暮聊飲酒。

隻今道已塞,何必須白首?

——《贈陳商》

李賀到底是李賀,胸中所有的牢騷,都似乎要比別人大上一千一萬倍,對現實的失望,往往也到達極致。李賀經常把自己比作一把古劍,經曆曆史的沉澱,卻不曾有過一試鋒芒的機會。但說到底,李賀還是渴求這樣的機會,在二十歲大喊自己心如死灰的人,第二天到底還是要收拾行囊,繼續出發的。

元和八年(813年),李賀身體不適,回家休息。他有幸在長安交到了楊又新、李漢這樣的朋友,挨個兒寫詩作別。有趣的是,這些朋友後來的際遇,大多在李賀之上。李賀回鄉養病,心情稍有舒緩,但從這一年開始,李賀的身體著實一年不如一年。李賀送別小弟南下投靠親友,回憶起三年長安之旅,開始做辭官的打算。一旦辭官,自己又得覓個下家,心緒頗為焦慮。他到洛陽去,又碰上了老朋友皇甫湜,發現皇甫湜和自己差不多地背時倒灶,不久還要到外地做小官。落魄才子,失意官僚,聚在一起,互相可憐。不久,李賀一番躊躇,還是告別了皇甫湜,西返長安,他下定決心,回去就辭職。

衰蘭送客鹹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攜盤獨出月荒涼,渭城已遠波聲小。

——《金銅仙人辭漢歌》節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