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洛陽,陳子昂發現武則天的野心空前膨脹,稱帝的工作已經在緊鑼密鼓地進行。全國各地的山川,都“特意”為武則天獻上了象征天命的祥瑞。朝會的場麵一次盛過一次,但這也掩蓋不住背後的血雨腥風:八月,越王李貞、琅琊王李衝謀反,敗亡;九月到十二月,韓王、魯王、常樂公主、東莞郡公、江都王、霍王相繼被殺。

陳子昂也曾與王公貴胄同遊,如今風暴降臨,人心惶惶,他鼓足勇氣,向武則天上書,勸告武則天還是以穩定人心為要,不要濫殺無辜。陳子昂也許明白,武則天的屠刀不舉向自己,已經是萬幸。但出於正直的本性,還是應當直言不諱。書文遞到,武則天並沒有降罪於他。

“蒼極神功被,青雲秘籙開。”陳子昂作為文壇巨星,依舊參加了大酺典禮。昨天還在為被流放打擊的人寫“謝表”,今天就要來歌頌武則天的功德,著實有些分裂。但今天的優待都是武則天給的,陳子昂有幾個腦袋夠砍,敢和武則天對著來?他選擇低頭和自保。

這年三月,武則天又一次召見他,讓他寫篇文章,談談對目前局勢的看法。他就刑罰、人才、宗室等問題發表了自己的看法。這一次他沒有走吹捧路線,而是直接批評武則天任用人才隻是表麵樣子,並不真正委以重任,又建議武則天善待宗室,不要讓他們惶惶不安。這一次,武則天沒有理會他的意見。

四月,又有汝南王等十二位李家宗親被殺。這似乎是武則天對陳子昂的回應,雖然是春天,陳子昂的心卻驟然降到了冰點。“伊人信往矣,感激為誰歎。”在淒風苦雨之中,武則天就快登上帝位了。那些反對的聲音,早已被打入地獄,做了亡魂。陳子昂選擇閉嘴。

永昌元年(689年),武則天稱帝進入倒計時。陳子昂驚訝地看著幾個和尚受人指使,編造一部不曾存在的經書,為武則天的神話造勢。這一年,酷吏和朝臣的對抗也達到了巔峰,隻要是擋了他們的權路,就沒有留下活口的餘地。陳子昂隻敢把這些驚訝和不平寫進自己的《感遇》詩裏。多年以來,《感遇》組詩已經成了一本小日記,記錄陳子昂那些不敢細言、難以明表的心事。次年八月,武則天下令鞭殺了自己的親孫子,親人和仇人的血共同染紅了郊祭的火焰,也染紅了一批趨炎附勢者的官袍。九月九日,武則天正式稱帝,改國號為周。“天命神鳳,降祚我周。”陳子昂小心翼翼地獻上自己的禮讚,為武則天的偉業,賣力地歌唱著。

鳳凰已經飛起來了,那麽自己什麽時候也能乘上這一陣東風?七年以前,還和自己坐在一起吃飯喝酒的宗秦客已經成了女皇的心腹,一飛衝天,做了宰相。自己還徘徊八品,看不到“大用”之日。不久,繼母去世,陳子昂隻好返家守孝。守孝結束,陳子昂終於有了新的職位——右拾遺。

在這個職位上,作為言官的陳子昂把名字留在了中國法製史上。同州下邽縣徐元慶為父報仇,殺掉了殺父仇人趙師韞,隨後投案自首。武則天認為徐元慶至孝,打算免除徐元慶的死罪。就在案件將要定論之時,陳子昂站了出來,他對武則天說,這個案子,不能免死。武則天很好奇,當然要問一問陳子昂的看法。陳子昂堅定地站在國法的一邊,他談道:“國法專殺者死,元慶宜正國法,然後旌其閭墓,以褒其孝義可也。”(1)

武則天和朝臣一聽,確實有道理,殺人當死、盡孝當獎,兩個事情是不衝突的。陳子昂的建議,難得有被直接采納的時候,這一次,武則天按陳子昂所說,判處徐元慶死罪,但為其風光大葬——百餘年後,柳宗元卻對陳子昂隔空批判,認為這既不合禮,也打了司法的臉,這已經是後話了。

宦海無常,陳子昂任職不久,上司李昭德跋扈自大,觸怒了武則天,她幹脆把李昭德逮捕拷問。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下屬陳子昂也以“謀逆”之罪,被逮入大獄,活活折磨了半年多。

武則天的氣消得也快,所謂“謀逆”被證明是“莫須有”之事,陳子昂也被無罪釋放,官複原職。突遭牢獄之災,讓人生一直平順的陳子昂有些難過。人已經過三十七歲了,十六年浮沉,細細回望,似乎也沒有什麽真正改變人生的際遇。他開始同幾位道士交往,以求獲得心靈的慰藉。

“悠悠何往,白頭名利之交;咄咄誰嗟,玄運盛衰之感。”他望著通向名山的歸隱之路,送別一位道士朋友,開始反思汲汲多年的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