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世有人認為,陳子昂就是每天發表一些奇談怪論,講大道理,並沒有政治才幹。陳子昂性格雖然豪邁不羈,但講起天下大勢來,卻真的有兩把刷子,眼光獨到且長遠。唐廷於西麵,正為吐蕃和昭武九姓的叛亂而頭疼。陳子昂希望朝廷趁著周邊剛剛亂起來、事態還可以收拾,趕緊去遠在西陲的甘州、涼州屯田和練兵,擴大城市規模,駐紮精銳部隊。不過,武則天的重點不在這裏,朝廷和李氏的廝殺才是主戰場。多年以後,吐蕃果然成了河西地區的大患,反複滋擾,沒有寧日。

垂拱二年(686年),金微州都督仆固始叛唐,附近的同羅部響應,雙雙率軍襲擾邊疆州郡。武則天命將軍劉敬同率領士兵,自今甘肅一帶的居延海,北上伐叛。陳子昂的好友喬知之以禦史身份參與軍事,陳子昂隨同。

“感時思報國,拔劍起蒿萊。”早就希望有報國機會的陳子昂,激動地跟著大軍一路北上,冒著春寒,越過沙漠和群山,抵達大同城,期待建立功勳。江山遼闊、蒼涼蕭瑟的邊塞景象,也給陳子昂的詩歌帶來了新的光彩。登上曲折的隴西高原,回頭望去是如帶的秦川。邊疆軍情正急,胸中熱血沸騰,他來不及在這裏感傷,回望片刻,便繼續趕路。居延海極遠,從春天走到初夏,大軍才來到張掖。張掖的郊外,草木蕭疏、曠野千裏。他和喬知之出門閑逛,忽然發現,這裏長著自己愛吃的一種蔬菜——仙人杖。

一叢一叢的仙人杖,讓他想起家鄉修仙的老爹。老爹說,這個東西吃了有助長生。等進了張掖城,老兵們也把這個當作上等佳肴,極力推薦。陳子昂非常高興,趕緊帶上不少,還推薦給了軍中好友喬知之和王無競。半個月後的某天,喬知之忽然大笑著從外麵走進來,抓起飯桌上的仙人杖,後麵還跟著一個人。“讓這位先生給我們看看這是不是仙人杖吧!”原來,喬知之帶回一個精於藥學的路人,路人看了一眼,說:“這不是仙人杖,這是白棘,各位也太糊塗了吧,這都認錯。”王無競趕緊從席上站起,說道:“哎呀!您說得太對了,我就說這東西有點甜,不像仙人杖。”

雖是小事,陳子昂看在眼裏,卻想了許多。仙人杖是自己再熟悉不過的食物,怎麽會有錯?喬、王二人偏聽偏信,放在其他事情上,不也會如此嗎?世人大多容易誤判,朋友如此,君臣也如此。想到這裏,陳子昂想起了和氏璧的故事,回到自己的屋中,賦詩一首,希望和自己同吃的王無競能夠有所醒悟:

鴟夷雙白玉,此玉有緇磷。

懸之千金價,舉世莫知真。

丹青非異色,輕重有殊倫。

勿信玉工言,徒悲荊國人。

——《觀荊玉篇》

詩,應當為真情實感而歌,這也是陳子昂一以貫之的追求。到了五月,大軍總算抵達了駐紮地居延古城。望著白日黃雲,陳子昂想到的是建立功勳。他勉勵喬知之抓住這個機遇一舉成名,不要任由歲月蹉跎。但兩人並不擅長投機邀功,隻是認真觀察當地的局勢,提出治邊之策。他們發現,那些挑動戰爭的好戰分子已經被消滅了,但附近的突厥諸部落困於三載不遇的旱災中。在他們看來,這無異於一個大好機會,足以一舉挫敗突厥。他們希望,朝廷能利用甘州到大同城的有利地形,再選派精兵強將,一舉解決突厥問題。

很遺憾,兩人費時費力寫成的報告成了廢紙,不僅沒有被朝廷采納,喬知之本人還遭到了誹謗和斥責。陳子昂為朋友遭受的不公而感到憤怒,但他隻能寫詩安慰。這個四川富家子弟第一次明白,命運,有時候不是自己能把控的。

兩人還沒有親曆戰場,戰爭就已經結束了。陳子昂也接到了返程的通知。喬知之年近半百,已經沒有多少塞上立功的機會,這一次出征,他不僅能協同指揮,還可以與陳子昂這樣的才子後生共事,依然躊躇滿誌。但壯誌未酬,戰事已息,新朋友還要返回洛陽,這讓喬知之有些傷感。淚眼婆娑,二人揮別。

回到洛陽後,陳子昂開始回憶和整理路上的見聞。這一次出塞,他收獲良多。戰爭和軍事,不再是紙麵上的文字,而是真切存在的帝國大事。真正讓他擔憂的,並不是同羅和仆固部族,而是吐蕃和河西走廊的十姓回鶻部落。最近,十姓部落民心不穩,吐蕃又挑唆其中九部叛唐,戰火在甘州一代蔓延。陳子昂此行路過甘州,他深知甘州的重要性。如果甘州陷落,河西狹長地方的州郡會有斷糧無援的危險,當務之急是趕緊充實河西地方的戰備,以防萬一。這些務實的判斷,都寫在了《上西蕃邊州安危事》中。後來的曆史證明,陳子昂的眼光是長遠而精準的。年雖未滿三十,但在政治思想上,他已經逐漸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