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道元年(683年),久病不治的唐高宗去世,朝政大權落到了武則天手中。這個春天,對於陳子昂而言,主題是考試,對於武則天而言則是“掌權”。目前,她還隻是李唐的太後,但擅權專政的野心已經盡人皆知。武則天不能做光杆兒太後,管理國家需要一批擁護自己的飽學之士。一方麵,武則天打擊朝臣中會妨害自己的人;另一方麵,她重視選拔寒門士子,打破階層任用人才。

剛好,陳子昂在梓州取得了解送入京的資格,跟著梓州的土特產一起,到洛陽參加科舉。對於時事,陳子昂是有一定了解的,望著悠悠的洛陽道,他躊躇滿誌,感覺自己的好日子要到了。像陳子昂這樣,沒有什麽關係網絡的讀書人是武則天心中有才又可靠的棟梁之選。果不其然,文明元年(684年)春,陳子昂進士及第,時年二十六歲。

中了進士,陳子昂還要等待分配官職。陳子昂可不想等。青春年少、時間寶貴,如果天天在這裏等,歲月都要被消磨盡了!他不願意等著吏部的指派,去按部就班地生活。當今是武太後掌權,太後鼓勵大家積極進言、討論國事,這不是自己一展抱負的大好時機嗎?頭鐵不怕風險。當年朝廷就唐高宗的葬禮起了爭議,有人認為,應該按照製度,把唐高宗的靈駕從洛陽轉移到長安。可與此同時,關中糧食歉收。陳子昂認為,花那麽多錢把一個駕崩的皇帝轉移回去,那不是折騰老百姓嗎?於是大膽上書,請求不要讓靈駕西遷。

在陳子昂看來,目前國家內憂外患、百姓苦不堪言,國家沒有精力和財力來應對這樣的活動。同時,他覺得皇帝既然四海為家,在洛陽就地安葬為何不可?況且洛陽不是山清水秀、風水極好的勝地嗎?就不要去給關中添亂了。講完這些,還要談一談舍近求遠會給國家帶來動**與不安的大道理。整篇文章,寫得文采斐然、遍地珠璣。

武則天讀著這篇洋洋灑灑的大文,臉上微微一笑。這是獲得人才的喜悅,也是對陳子昂泛泛而談的輕哂。治理喪事是國家的重要活動,高宗百病纏身,朝廷早有準備。陳子昂說的話,雖然都有一定的道理,但也就是看起來很嚇人,實際上交給有關部門就可以解決。況且,修建陵墓放到哪裏都是勞民傷財,難道就地埋葬,就不勞民傷財了嗎?

文章雖然又大又空,但陳子昂的文采令武則天激賞。更重要的是,陳子昂在開頭旗幟鮮明地表明,有武則天的臨朝決斷,大唐離盛世也就不遠了。這樣的支持,令武則天眼前一亮。她讓人趕緊把陳子昂找來一見。

陳子昂終於不用站在一堆土特產背後麵見至尊了。他來到武成殿,在宮監的導引下,對著一道薄薄的幕簾行禮。

“撤簾。”

禦簾卷起,陳子昂終於見到了傳說中武太後的尊容:威嚴、英挺,眉目間猶見當年的風采。他不敢多看,趕緊俯身,把笏板立於麵前。武則天也打量了他一會兒,這個年輕人長得清秀質樸。一番交談,她覺得陳子昂可用,便任命他為麟台正字。官品雖然不高,卻可以出入中央,讀書學習、了解時事。得此任命,陳子昂心潮澎湃,這可比在吏部等官高效多了!假以時日,成為宰相、安邦定國,還不容易?

大家聽說武則天非常欣賞陳子昂的文章,便爭相傳頌,一時洛陽紙貴,成為全國爆款。洛陽城裏,新星陳子昂成了王公大臣的座上賓。宴席聚會,少不了他的身影。

“懷君欲何贈,願上大臣書。”在洛陽的重點,不是吃喝玩樂,而是報效國家。很快,武則天又有了新的傳令。近來,武則天為了鞏固權勢,誅殺李唐宗室和擁李大臣,一度激起徐敬業等人的兵變,她希望能夠調和各方、穩定局麵。於是她問道:“我應當怎麽同天地萬物和諧共處,實現大唐王朝的可持續發展呢?”陳子昂火速上書,又用一篇雄文,發表自己的觀點。他大聲疾呼,人是國家的根本,無論怎麽辦,對人的關注都不能丟。這篇政論文采斐然、義理深刻,武則天讀完,大呼過癮。她又把陳子昂找來,請他具體談談。陳子昂接過紙筆,坐在中書省內,略一思索,巨製立時而就。在這篇文章中,他就派遣巡視的欽差、選拔地方的官吏、把握天下總體局勢,提出自己的看法。他再次大聲疾呼,希望武則天關注百姓,在戰爭、水旱這些折騰人的事情上,多注意民生,注意民生就有利於國家的穩定:

臣聞天下有危機,禍福因之而生:機靜則有福,機動則有禍,天下百姓是也。夫百姓安則樂其生,不安則輕其死;輕其死,則無所不至也。故曰人不可使窮,窮之則奸宄生;人不可數動,動之則災變起。奸宄不息,災變日興,叛逆乘釁,天下亂矣。

——《上軍國利害事》節選

這些話,都是陳子昂的心聲,當然,武則天有沒有聽進去又是另一回事了。下班回家,陳子昂又把精力放到了廣交朋友、研討文學上。陳子昂有遠大的抱負,他不僅想振興國家,還要改造文學。所以,武則天每每讀到他的文字,都覺得清爽,毫無堆砌典故、賣弄辭藻的酸腐氣。

某一日,春風得意的青年在好友解琬處,看到東方虯送來的《詠孤桐篇》,全詩平直典雅、氣韻豪邁,一洗扭捏的尋常風氣。陳子昂讀完,大感痛快。趕緊寫詩作和,光有詩不夠,陳子昂的重點不是和詩,而是想和知音東方虯分享一下自己的激動與感慨:

東方公足下:文章道弊五百年矣……一昨於解三處,見明公《詠孤桐篇》,骨氣端翔,音情頓挫,光英朗練,有金石聲。遂用洗心飾視,發揮幽鬱。不圖正始之音複睹於茲,可使建安作者相視而笑。

——《與東方左史虯修竹篇序》節選

“東方虯先生!文章的大道,已經淪落五百年了!”陳子昂對當時沉迷萎靡、被形式所奴役的文學風氣感到深深擔憂。他更關心詩文能否傳達自己的情感,並不以詩文為炫技場。但在當時,引導大家前進的是宮體詩歌的綺靡美學,陳子昂獨自走在風骨和格調的“暗路”上。今日看到東方虯的作品,如同看到長夜裏有人打著火炬,也與自己同行。“不圖正始之音複睹於茲,可使建安作者相視而笑。”陳子昂深知,文脈是不會斷的,傳統的輝光必然穿透壓在上麵的廢墟,進而普照世人,以詩相和既是感謝同道,也是振作精神,給自己和東方虯打打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