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遠的長安,大唐天子的生命即將走到終點。貞元二十一年(805年),李賀十六歲,當他在昌穀的山居守歲、慶祝新年時,唐德宗李適卻因為太子李誦的缺席而感傷不已。李誦於去年秋末突然中風,口不能言;盡管對舒王李誼有所偏愛,但李適心裏對這個強健、穩重的太子,一直寄予厚望,不想老來遇此大禍,心中難免抑鬱。至新春佳節,更是觸景生情,悲不自勝,當著王公大臣的麵泣涕漣漣。二十餘日後,德宗崩逝,有詔皇太子繼位。然而此時,皇太子仍然纏綿病榻。有的臣僚議論,認為皇太子身體日薄西山,天下的正統應當歸於舒王李誼。

李誦雖然身患重病,但還沒有病到失去意識的地步;朝中也有大臣力保李誦登基為帝。很快,李誦就強拖病體,出現在大家的麵前。李誦於二十六日登基,但很快又回到了病榻上,身體一日不如一日。本來,李誦做太子時,身邊有王叔文、王伾等心腹,二王對朝政常發表自己的看法,還積極結交韋執誼、劉禹錫、柳宗元等名士,希望將來李誦登基,能有一番經國濟世的大作為。李誦登基後,確實也給王叔文、王伾以執掌權柄的機會,劉禹錫、柳宗元等也進入機要。然而,一方麵李誦氣息奄奄,朝不保夕;另一方麵,二王、劉、柳如同暴發戶一般立足朝堂,又大刀闊斧施展政治抱負,很快就被推向了整個朝廷的對立麵。

當年三月,宦官和大臣要求趕緊立太子,於是廣陵王李淳,便改名為純,入主東宮。事實上,這也符合在皇帝病重時穩定朝局的需要,但對於二王大刀闊斧、自成一派的改革行動,無疑是個警告。盡管如此,二王還是想繼續推行他們的政策,他們自信地依賴於宰相韋執誼,認為還有一展宏圖的機會。很快,二王和朝廷內外各方麵勢力都產生了裂痕,在與劍南西川節度使韋皋決裂後,形勢急轉直下。

韋皋和王叔文交往,本來是為了求劍南東川等地的節鉞。遭拒後,韋皋無意再和王叔文接觸,他迅速把目光投到了皇太子身上。七月,利益相關者宦官俱文珍等人,借著韋皋等節度使上表建議太子監國的時機,以李誦之名下詔,要皇太子主持國事。八月,這些人又一手操辦李誦因病退位的大戲——此時李誦早已口不能言,遇到大事隻能點頭了——李純登基稱帝,是為唐憲宗。而此時,二王、劉、柳等人,如秋風掃落葉一般,被趕出了長安,王叔文於次年被殺。李誦於次年正月去世,當年改元元和。

元和元年(806年),長安風雲初定。據考,在這年,李賀創作了很多江南題材的詩歌。這些詩歌溫婉動人,筆調細膩,有人懷疑李賀莫不是在這時親臨江南。然而,這一年江南一帶瘟疫流行,各大都市都在設道場祈求瘟疫好轉,李賀本就體弱多病,此時遠遊,恐怕不妥。其實,這一係列關於江南的詩歌創作,都是李賀在平日積累的基礎上,放飛想象,揮灑情感所作。

就在這一年,年輕的詩人收獲了一段婚姻。李賀的資料太少太少,詩歌也散毀嚴重,以至於我們隻能從他所用的典故和詩的主題中,推測他的生活事跡。當然,這些事跡,曆代人多有考證,已成共識。詩人曾作《詠懷二首》,描述青春爛漫的愛情:

長卿懷茂陵,綠草垂石井。

彈琴看文君,春風吹鬢影。

——《詠懷二首·長卿懷茂陵》

詩人以司馬相如自比,視妻子為絕代佳人卓文君。雖然不能再窺見其風采,但詩人的情感是真摯的。後來詩人舉進士受挫,從長安返回昌穀,離開長安,心中悲泣,想到家中的妻子,不由歎息:

入鄉試萬裏,無印自堪悲。

卿卿忍相問,鏡中雙淚姿。

——《出城》節選

盡管情深意厚,但妻子大概也身體不佳。“犬書曾去洛,鶴病悔遊秦”,在李賀四處奔走、尋求前程時,妻子可能就因病亡故了。多年以後,李賀再寫《後園鑿井歌》,以悼念亡妻:

井上轆轤**轉。水聲繁,弦聲淺。情若何,荀奉倩。

城頭日,長向城頭住。一日作千年,不須流下去。

這首詩看著難解,其實是在說,兩人的時光能悠緩安穩地度過,這是李賀的真情表白,希望愛情永駐。這首詩用了一個隱晦的典故:荀奉倩。這是說,魏朝荀燦的妻子早亡,二人平日夫妻情深,荀燦悲痛不已,竟也跟著下世。

但此時,李賀雙親俱在,家中又有妻室,讀書之餘,時常到洛陽遊曆,生活還是比較愜意的。在東都,他帶著詩文去見了已小有名氣的韓愈。

韓愈早已聽說過李賀的大名,可據說一開始,韓愈還在午睡,不願見客,讓人打發李賀離開。仆從說門外是李賀求見,已經帶來了詩文。韓愈心想,這個李賀頗有些幼年苦學的名聲,如今態度如此懇切,不看也不好。韓愈勉強打開詩卷,可一看便被李賀的才華折服,趕緊讓人請他進來。據說詩卷中第一首便是《雁門太守行》:

黑雲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

角聲滿天秋色裏,塞上燕脂凝夜紫。

半卷紅旗臨易水,霜重鼓寒聲不起。

報君黃金台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

彼時李賀未曾到過雁門,但他的想象和文采,竟將邊地將士苦戰奇襲的雄姿陳於眼前。用韻、立意、描繪,無一不動人。韓愈讀罷,趕緊讓人把李賀請進來,與之交談甚歡。自此,韓愈於李賀,亦師亦友,終身未斷往來。

元和天子、憲宗皇帝李純,正是而立之年,英姿勃發。他頗想如太宗、玄宗那樣,有一番作為,實現唐朝的中興,這是代宗、德宗的夙願。而要實現中興,最大的阻礙便是藩鎮。藩鎮不好對付,乃祖乃父也是頗費一番苦心,才積攢了本錢,馴服了部分藩鎮,但仍留下成德、魏博等刺頭。憲宗經曆過德宗初年朱泚等人的變亂,也見識過貞元年間這些軍閥的飛揚跋扈。他沒有急於一時,而是有選擇、有步驟地展開削藩事業。

永貞元年(805年),韋皋暴死,其心腹劉辟向朝廷求節鉞,希望成為新的節度使。憲宗考慮到自己剛剛登基,情況還不太明朗,便暫時接受劉辟自立之舉,任其為節度副使。作為一個無知文人,劉辟天真地認為這是朝廷在示弱,他繼續韋皋的方針,公然要求成為劍南道節度使,割據蜀中。韋皋是功冠當朝、治蜀多年的老臣,可你劉辟是個什麽東西呢?朝廷斷然拒絕。劉辟見狀,當即出兵攻打劍南東川,還取得了暫時的勝利。朝廷不是吃素的,何況休養生息了二十年,朝廷暫時製伏不了河北,還收拾不了劉辟嗎?元和元年(806年)正月,憲宗命高崇文、嚴礪等南討劉辟。

除了攻下過梓州(劍南東川節度使所在地),劉辟連連戰敗,高嚴凱歌猛進,這一路上,除開蜀中地勢所限,基本沒有什麽難打的仗。九月二十一日,高崇文攻克成都,收複蜀中。劉辟慌不擇路,打算西逃吐蕃,被唐兵追上,送到長安,誅滅九族。

劍南道有劍閣天險,又有蜀中富庶,自玄宗入蜀以來,有野心作亂割據者比比皆是,有時朝廷也無可奈何。但今時今日,朝廷掃**劉辟如風卷殘雲,輕輕鬆鬆就殺了此賊,著實讓那些擁兵自重的老軍頭吃了一驚。朝廷的天威,看來不是假的。當然,劉辟本人實力不足,隻是個無知幕僚。但接下來平定李錡,就更顯朝廷的剛猛決斷。李錡,其實是李唐王朝自家人,他是李淵祖父李虎的後代,乃父李國貞一度節度河中,不幸死於軍亂。李錡便憑著門蔭,逐步當上高官。德宗朝,李錡任浙西觀察使、鹽鐵轉運使。安史之亂後,朝廷財政吃緊,頗倚仗東南等地的鹽鐵稅收,而東南等地又是出產、轉運糧食的重鎮。李錡有些聚斂搜刮的本事,在此為官,受到朝廷的倚仗。年深日久,李錡甚至開始養士募兵,在東南各州安排心腹做鎮將,監視朝廷委派的刺史。李錡的野心引起朝廷的關注,朝廷便免去了他的鹽鐵職位,轉任鎮海節度使,這大大觸動了李錡的“奶酪”,他開始摩拳擦掌,打算和朝廷好好“談談”。元和元年末,劉辟兵敗伏誅,李錡身在東南,圖謀割據,成為朝廷當前的心腹大患。宰相李吉甫認為,李錡必反,憲宗詔其入朝,試探他的態度,李錡稱病不來。朝廷召開禦前會議,大家認為,李錡動兵隻是時間問題,朝廷應該早做準備。

元和二年(807年)十月,李錡起兵,要求安插在常、蘇、杭、湖、睦五州的心腹,殺掉刺史響應自己。但這些刺史個個都明白李錡的野心,紛紛下手,殺掉李錡的心腹,脫離其控製。同時,憲宗安排淮南節度使王鍔率領周邊軍鎮的軍隊圍攻李錡,李錡區區私兵,哪裏是朝廷的對手?他的外甥和心腹看大勢已去,紛紛打起了小算盤。外甥裴行立掉轉船頭,投靠官軍,後來平步青雲;而李錡的心腹張子良,也按兵不動,轉回帳中。元和二年十一月,李錡兵敗,被送往長安處死。短短兩年間,唐憲宗西平蜀、東克吳,屢戰屢勝,朝廷聲威大震。這些勝利也算是敲山震虎,讓河北藩鎮明白,朝廷不是好惹的。而在大家看來,唐朝中興之日不遠。

在這樣的勝利氣氛中,李賀創作了《白門前》一詩。據說,李賀本是沿用樂府舊題《上之回》,但《上之回》說的是天子親自出師凱旋,而詩文寫的是將士遠征的內容,不甚切題,就改為《白門前》。(2)為何是《白門前》呢?三國時驍勇反複的呂布,不就是被曹操圍困下邳,最後斬殺於白門樓嗎?這也正和時局相契。

白門前,大樓喜。

懸虹雲,撻龍尾。

劍匣破,舞蛟龍。

蚩尤死,鼓龍蓬。

天齊慶,雷墮地。

無驚飛,海千裏。

“白門前,大樓喜。”收到捷報,人人欣喜,以至於高高的城樓都跟著笑逐顏開。城樓哪裏會高興,分明是人帶著一雙喜悅的眼睛,看什麽都神采飛揚了。“天齊慶,雷墮地。無驚飛,海千裏。”人人歡欣鼓舞,喊聲如雷,四海沒有軍報,太平無事。李賀的描寫並不生澀,但是絕對奇幻。可因為時事如此,所以這些奇幻並不空虛造作,而是字字在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