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沈述師隻記得,李賀辭世時二十七歲,卻不大記得是虛歲二十七,還是足歲二十七。不管怎樣,最晚貞元七年(791年),李賀已經呱呱墜地,給父親李晉肅、母親鄭氏帶來嘹亮的哭聲了。父親自代宗朝起,就在各地漂泊為小官,居無定所。不過,此時的天子唐德宗已經從建中朝的混亂中走出來,戰火沒有過去頻繁,在河南昌穀,李家人保全性命,安然生活還是可以期待的事情。李賀生時李晉肅已近晚年,也終於在陝縣為一地的父母官。最晚在貞元九年(793年),李晉肅還在陝縣為官。有人說,李賀早年的生涯朝不保夕、忍饑挨餓,這是不準確的。一方麵,李賀能作詩文,除去個人天資不說,能閱讀到大量書籍是必要條件。那麽,李賀家縱使不是巨貴、大富之家,也至少是三餐能供、讀書有保障的。另一方麵,李晉肅所在之縣陝縣係屬望縣,在唐代,縣令品級已達六品,雖不能算是高官,但也勉強站在中級官員的行列。還是那句話,縱非顯貴,也不至於淪落。
李賀過了一段縣令公子的無憂時光,七歲時,他的神童之名已經為人所知。他不僅早慧,而且勤奮,人們誇他“能苦吟疾書”(1)。就在李賀七歲這年,將來和李賀交情甚深的韓愈、皇甫湜等前輩,已經步入政壇,展露文采。《唐摭言》說,李賀當年已經見到了韓愈、皇甫湜,並大筆一揮,寫下《高軒過》之奇文,拜謁二位才子——然而,這與詩中記錄的情形完全不符,他七歲能詩是不假,但也沒有到神乎其神的地步。
李晉肅任職陝縣,家安在鄰近的福昌縣昌穀鄉。今日說起,似乎是專於農業、平平無奇之鄉,但是在唐代,此地丘巒原野相間,小山蔥鬱,流水潺潺,竹林茂密,風景優美。更重要的是,因其位於從長安去往洛陽的官道之上,至元和年間,此地還建有糧倉、設置市鎮,將東南來的大量糧食貨物轉運到長安去。此地山環水繞,又處要衝,吸引了不少顯貴和文士駐足吟詠,皇家也不例外——隋唐在此建有行宮連昌宮。連昌宮周邊,還有大麵積的園林,這些都是李賀生活和遊曆的地方。從他客遊四海和回鄉閑居的詩文中,可知昌穀生活的田園風光:
土甑封茶葉,山杯鎖竹根。
不知船上月,誰棹滿溪雲。
——《始為奉禮憶昌穀山居》節選
在家的日子裏,李賀還會到山澗邊釣魚:
溪汀眠鷺夢征鴻,輕漣不語細遊溶。
層岫回岑複疊龍,苦篁對客吟歌筒。
——《溪晚涼》節選
到幽穀中徒步:
長巒穀口倚嵇家,白晝千峰老翠華。
自履藤鞋收石蜜,手牽苔絮長蓴花。
——《南園十三首》其十一
據說,其家之北,當有竹林;其家之南,當有園林。有熱心李賀故事的家鄉父老認為,連昌宮的遺跡邊有一片竹林,此地也被稱作“南園”,在其間平曠的土地上,應當是李賀生息、成長的屋舍。但蘇門四學士之一的張耒早已探訪過李賀的故宅,那是一處樸素的山舍。在山環水繞、幽靜宜人的昌穀,李賀自小與自然親密接觸,在天地間自由生長。與都市中人不同,山居的那些日子裏,望著朝霞暮雲、旭日皓月,對著故殿荒廟,李賀的想象如奔馬般恣意馳騁,也在潛意識中陶鑄其不羈、瑰麗的詩風。日後,這裏能走出一位身心豁達、胸懷淩雲之誌的天才,也就不足為奇了。張耒遊過此地,也不無感歎地說道:獨愛詩篇超物象,隻應山水與精神。
在這段居家讀書的少年時日裏,李賀常常會騎著毛驢,挎上一個破錦囊,帶著父親從四川帶回的小仆(巴童),早出晚歸,搜索枯腸,吟詠詩句。流連山水之間,李賀每每忘情。李賀身體不是很好,十六七歲上,頭發已經斑白。“終軍未乘傳,顏子鬢先老!”還沒有到弱冠年紀,風華正茂的李賀在晝夜思索中,竟顯老態。母親鄭氏看到兒子在作詩上這樣下功夫,不禁歎道:“是兒要當嘔出心乃已爾。”
生命不止,歌詩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