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高崇文扔下空****的成都走了,朝廷迅速作出反應,趕緊派出精明強幹、為人廉潔的官員接手成都。那一日,眾人在升仙橋迎接新任節度使。薛濤登城遠眺,亦能看到盛大的儀仗逶迤而來,人數和禮樂都是宰相的規模,比韋皋當年的儀仗還要豪華。前方,成都府勉強從高崇文搜刮後的殘存中,找到一隊樂伎,載歌載舞。身著紅綠官服的從官們漸漸出現了,他們後麵是一匹高壯的大馬,上麵有一位身材高大的紫衣男士——這便是新任劍南西川節度使、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武元衡。
武元衡是武則天的堂曾孫,家世顯赫,人也長得標致。更令人嫉妒的是,標致的人兒還能寫一手好詩文——這個不是吹,建中四年(783年),二十六歲的武元衡進士及第,便摘得了狀元的桂冠。入仕二十四年,武元衡順風順水,頗受德宗皇帝賞識,年紀輕輕就當上了禦史中丞。目前,他是今上李純身邊的要員,專掌財政,頗有手腕。
剛一到任,武元衡迅速命人掌握各色文書,了解成都乃至西川的軍政形勢。當然,他的工作重心是緩解成都麵臨的巨大經濟壓力,與民休息,恢複生產。這些在極具政治智慧的武元衡麵前,不過一揮手的事。事情理順,武元衡便有時間同幕僚宴飲,享受蜀中的盛景。這時,薛濤出現在了武元衡的麵前。
薛濤的名聲響徹大江南北,武元衡在長安早有聽聞。可百聞不如一見,仍青春靚麗的薛濤,霓裳繡襦,姿儀翩翩地出現時,還是讓這位大唐的美男子驚歎不已。在薛濤眼中,這位年過半百的美男子,綾袍玉帶,氣度非凡,骨相還存著當年的光景——隻是,他為何有一些靦腆?
賓主落座,薛濤也坐在一旁。時不時地,武元衡會借著行酒的機會轉頭瞥一眼薛濤,又把頭悄悄轉到一邊。這哪裏是一個執掌西川的府主,倒好像是見到綽約仙子的書生了。酒喝得到位,武元衡突然開口,說道:“諸公,某年過半百,蒙陛下不棄,遣來蜀中,安撫百姓。不要看今日蜀中粗得治理,當日武某在嘉陵道上,可是戰戰兢兢、愁腸百轉啊,某有詩雲:悠悠風旆繞山川,山驛空蒙雨似煙。路半嘉陵頭已白,蜀門西上更青天。”
眾人也不知怎麽接,隻好尷尬地附和一下。府主說的這話,實在有些讓人摸不著頭腦。到底是說自己幹得好呢,還是要大家同情他,理解他的難處呢?隻有薛濤舉起金杯,笑道:“武相國,洪度隻見蜀中兒女,無不歡迎武相國的德政。武相國一到,蜀中如沐春風,萬事變得井井有條。要說是蜀道難,可蜀中山川錦繡,並不是愁人的青天。”這話似乎說到了武元衡的心裏去,武元衡連連點頭。
“洪度有一首續詩,獻給武相國:蜀門西更上青天,強為公歌蜀國弦。卓氏長卿稱士女,錦江玉壘獻山川。”
說罷,薛濤離席,到武元衡的席前奉酒祝賀,僚佐們看武元衡麵有喜色,也跟著舉杯。武元衡端著酒杯,口中反複咂摸著詩,又抬眼去看薛濤。他實在找不出什麽別的詞匯,如果真的有,那麽就是“驚為天人”吧。
某日,武元衡將薛濤召入使宅,薛濤隻見武元衡、裴度、柳公綽、段文昌等人坐在一處,對著那隻孔雀評頭論足。孔雀見得多了,韋皋、劉辟、高崇文,現在又來個武元衡。孔雀不大理會這些文人,一會兒啄啄稻粒,一會兒飲飲泉水,在花木間搖曳著尾羽,經曆過局促和驚嚇,此時的孔雀越發雍容優雅。薛濤走上回廊,孔雀似乎認出了故友,雙翅一張,飛上枝頭,和薛濤打起招呼。薛濤抬手去逗孔雀,孔雀左右晃動著小腦袋,遠遠地,武元衡把手一背,吟哦說:“荀令昔居此,故巢留越禽。動搖金翠尾,飛舞碧梧陰。上客徹瑤瑟,美人傷蕙心。會因南國使,得放海雲深。”
“問相國安。”
“薛娘子還要行此禮嗎?”一旁的裴度笑道。
“裴郎中不要戲謔,薛娘子知禮,是對武某的敬重。”武元衡也回禮,又俯下身子,在裴度耳邊耳語兩句,眾人便散了,留武、薛二人獨自說話。
“薛娘子,當日韋公在時,一定把這鳥兒管教得很好吧。”
韋皋?這個名字早已刻上了碑銘,在這個院子裏,很久沒人提過了。如今武元衡提起,薛濤似乎想起孔雀初至的那日,大概比今日更晴好一些。那時的韋皋,是和武元衡相仿的年紀,獨自站立庭中,看著孔雀炫耀光彩。
“薛娘子?”武元衡一問,把薛濤拉回現實。
“相國,當日韋公在時,這鳥兒才從南詔送來,頗為警覺。”薛濤微微一笑,繼續說,“相國,當日是洪度建議韋令公,鑿開這一方小池,種植花木,給孔雀棲身之地。”
“薛娘子體愛生靈,有心了,”武元衡就廊坐下,示意薛濤同坐,“隻可惜孔雀還困在這個狹窄世界裏,韋公卻不能再來了。”
“唉。”薛濤深深地歎了一口氣,韋皋去世至今,不過三年多,三年中蜀中動**,劉辟、高崇文,來了又走。二十一年的蜀中安寧,於今日而言,竟如隔世。恩主的事跡和名字,似乎也煙消雲散了。自己和孔雀,成了身不由己的旁觀者,最後要學會從容地接受這些變故。
薛濤雙眼微濕,武元衡也感受到薛濤的酸楚,從腰間解下手巾,遞給薛濤。
“失態了,請相國恕罪。”
“薛娘子,今日叫你來,不純為感傷。武某深賞薛娘子之才,希望薛娘子能留在使宅,入武某幕下。”
“入幕?相國,我隻是一介女子。”
“不,”武元衡無意識地要去拉薛濤的手,但又縮了回去,“您是蜀中的天人,如一陣春風,開釋武某惴惴不安之心。武某已經上表,請求任命薛娘子為校書郎。不久,中書就有回音了。”
說罷,武元衡把奏表的草稿遞給薛濤,薛濤分明見上麵寫著“自辟蜀女薛濤為校書郎”之語。當年韋皋的玩笑,今天在武元衡這裏竟然成真,薛濤又興奮,又惶恐,一時不知說什麽好。她側過身,對著武元衡,雙手一叉,如幕僚般深深一拜。
這時,那隻孔雀振動翅膀,飛上了更高的枝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