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從朝廷到巴蜀,大家都對韋皋之死毫無準備。韋皋雖過六十,但身體康健,並沒有什麽危在旦夕的征兆。可蜀中的大權空虛一日,就有貪婪的眼睛窺伺一日。人們還在為韋皋的葬禮忙亂時,劉辟打起了割據西川的主意。
劉辟是韋皋生前的心腹,曾經被派去長安,打探王叔文一黨的虛實。進士出身的劉辟在梟雄身邊待得久了,讀書人的心誌,變成了取而代之的野心。他捷足先登,爭取到了一部分黨羽的支持,便自立為節度留後。彼時,唐憲宗剛剛接班,中央還有很多攤子要收拾,便默認了劉辟的自立行為,授予他節度副使、知節度使事的職務。這不過是安撫他的權宜之計,哪想劉辟為人膨脹,以為皇帝允許自己執掌西川大權是屈服於自己了。
劉辟得寸進尺,上表求掌握劍南三川的大權。彼時,太上皇順宗駕崩,憲宗心情好不到哪裏去,當然是駁回了他的妄想。妄想不成,劉辟自己單幹。他發動人馬,將劍南東川節度使李康所在的梓州圍了起來。這可把年輕的皇帝徹底惹笑了:“我本來就想收拾不聽話的藩鎮,先拿你開刀吧!”
皇帝和大臣以為,四川天府之國易守難攻,需要大兵壓境。唯獨老臣杜黃裳覺得劉辟就是個被權力弄魔障了的書生,隻要安排精兵強將,兵貴神速地前去討伐,頃刻之間便可成功。將領人選就是神策軍使高崇文。
高崇文星夜奔馳,開赴蜀中。他治軍頗為嚴厲,軍備也著實嚴整。一個不好的消息傳來,劉辟攻陷了梓州,抓住了節度使李康。不過,劉辟的好日子也基本到頭了。自二月起,朝廷大軍就勢如破竹般拿下劍州,接著幹脆揮師東下,開赴梓州。劉辟打算收手,可開弓沒有回頭箭,隻能與高崇文對峙下去。
對峙持續到夏天,劉辟修建鹿頭關,阻擋高崇文的攻勢。可高崇文的部隊兵強馬壯,又以逸待勞,連連把劉辟打得落花流水。當然,蜀中地勢易守難攻,雙方暫時還處於拉鋸戰狀態。到了九月,一位將軍會師遲到,懼於高崇文法令森嚴,幹脆建立奇功,拿下了鹿頭關。這一來,成都大門洞開,官軍**,追上了逃亡的劉辟。剛進城時,高崇文的軍隊在城中街道駐紮,對百姓秋毫無犯,頗得民心。
高崇文身著戎裝,走進西川節度使府,卻看見韋皋的一幹僚佐,穿著白衣,口銜土塊,下跪請罪。高崇文一一釋放,且好言相勸,還給他們準備好了推薦的表章,奉上差旅費,請他們到各地就職。唯獨把校書郎段文昌留了下來,在他眼裏,段文昌將貴不可言。
高崇文進府後,便問薛濤在哪裏。可左搜右找,都沒見薛濤的影子。隻看見池苑裏有一隻受驚的孔雀,正狐疑地打量著自己。問劉辟身邊的近侍,才知道劉辟威逼薛濤做自己的寵姬,薛濤不從,已經被劉辟罰往鬆州去了。高崇文可以等,朝廷目前的規劃,便是讓他出任劍南西川節度使,主持軍政,方便善後。時近歲暮,天氣轉寒,薛濤回到了成都。高崇文這日與僚佐歡聚一堂,薛濤得歸成都,心中也非常高興,便在府中一同暢飲。席間酒過三巡,高崇文出了個酒令,點名要薛濤來答。
“薛娘子,”高崇文喝得微醺,語氣仍舊豪邁,“老夫是個粗人,喜行酒令。今日我們行令,如何?”
薛濤笑了笑,多年迎來送往,這酒令有什麽不會,便舉杯說道:“高司空,您但出令無妨,妾雖不才,輸則認罰。”
高崇文粗中有細,慢悠悠地說道:“今日老夫要行一個‘一字令’。規矩是,字在先,要象後文的形,還得同後文的韻。”
“請司空出令。”
高崇文搖頭晃腦,背後的襆頭腳也跟著一搖一擺:“口,有似沒梁鬥。”
薛濤和眾僚紛紛拍手,連讚好令。薛濤心想,高崇文果然是令中行家,物件雖俗,但意思到位,頗為風趣。薛濤沉吟之間,高崇文自得地笑了起來,等著看薛濤出醜。
“川,有似……三條椽。”此令一出眾人議論紛紛。高崇文放下酒杯,好奇地問:“薛娘子,怕是你輸了。這川,第一筆是彎的,怎麽能拿來架梁造屋?!”
薛濤一笑,不疾不徐地說:“司空為蜀中節度使,還用個沒提梁的木鬥。我一個地方婦人,柱上三條椽,彎一條,又如何?”
滿座聽完,無不稱妙。高崇文也感受到了薛濤的機敏,為之解頤,連自罰數杯。不一會兒,有耳尖的人聽到門外有細碎雪花的紛泊聲,推門一看,果然是大雪漫天。眾人驚奇,南中蜀國,也能見這般瑞雪。有的人借著酒興,開始賦詩。高崇文滿麵紅光,提著酒壺走到門前,環顧左右說:“各位,你們都是文人。我高崇文本是行伍出身,作詩比不上你們。但我也靈機一動,有詩一首。”眾人好奇地圍攏,聽高崇文賦詩。
“咳咳,你們聽好。崇文崇武不崇文,提戈出塞號將軍。那個骨兒射落雁,白毛空裏落紛紛。”詩句雖質樸,但擬雪為落雁之毛,則是獨具匠心的才思。品到此處,人人和著酒意,無不稱好。大家又開始嬉鬧喧嘩起來。就在這時,薛濤走近高崇文身側,俯身一拜,高崇文疑惑:“這是為何?”扶住薛濤。
薛濤抬起頭,對高崇文說:“如果沒有司空相助,妾身怕已經死在鬆州了。司空於洪度有再造之恩,洪度感激不盡。”高崇文身為老將,久經戰陣,卻沒有見識過這個場麵,有些愕然。
“這裏有詩一首,想獻給司空,望司空善待蜀中百姓,教蜀中繁盛如昔。”
高崇文接過紅箋,上有詩曰:
驚看天地白荒荒,瞥見青山舊夕陽。
始信大威能照映,由來日月借生光。
——《賊平後上高相公》
高崇文沒有說什麽,收好詩箋,敬了薛濤一杯,又望向那紛紛揚揚的瑞雪,借著醉意,沒入慶功的人群中。
不久,高崇文請辭西川節度使之位,北上守邊。去時高崇文搜刮走了滿城的金銀珠寶、能工巧匠。成都人驚了:這還是那個軍紀嚴明的高崇文嗎?儼然一個匪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