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薛濤被罰歸來後,基本算是重獲自由。但往後餘生,曾為“營妓”之名是無論如何也脫不掉了。薛濤大概也不明白,為何韋皋突然放自己出籍。不過,自己一邊仍能出入使府,同韋皋談天宴飲,一邊可以定居在浣花溪畔,享受安逸的生活。
薛濤能詩賦,更善書法。宋人曾經收藏有薛濤的幾幅作品,行書筆法頗有王羲之的意趣。寫詩文要紙,寫書法則懂紙。薛濤名聲越來越大,來訪求墨的人也絡繹不絕,紙成了薛濤生活中的剛需。薛濤是蜀中第一流的女子,第一流的女子,那就要全方位引領潮流——哪怕是一張紙。
蜀中本就有名紙名箋,但薛濤喜歡作絕句、寫小字,用偌大的箋紙,失了“小家碧玉”的風采。薛濤想要私人定製的小箋,最好還是自己喜歡的紅色。為了獲得這樣的紙,薛濤找來工匠,縮小尺寸,調製成賞心悅目的紅色。據說此箋一出,深得薛濤之心,她便以此箋寫作。其詩文一旦傳出,眾人追捧,愛屋及烏,這格調高雅的小箋,也成為一時的時尚——世人名之曰:薛濤箋。
薛濤箋彼時如何製成,如何模樣,並沒有更詳細的說明。可薛濤身後,人們在想象才女風情之時,也對紅箋有著無限的向往。從宋以後,人們都嚐試說明薛濤箋的具體模樣,有人認為,薛濤箋不隻有紅色,而是五彩兼備。到了明代,宋應星著《天工開物》,說薛濤箋以木芙蓉花染色,才得那一種風雅怡人的紅。人們聽到這個說法很是興奮,從中國到大洋彼岸的美國,都有人仿製薛濤箋。不過,本體與仿品,本就千差萬別,有人幹脆拋開事實上的薛濤箋,將薛濤箋入詩、入文、入曲。從此那些愛創作的美人,無一不才比薛濤,賦詩薛箋!
萬裏橋邊,琵琶門下,一代才女安居蜀中,享受著讚美和追捧。門邊的菖蒲花開得如此繁茂,與人同榮。她的伯樂韋皋,於貞元十七年(801年)大敗吐蕃,重挫吐蕃東侵的氣焰,俘虜了吐蕃重臣論莽熱。如此大功,令德宗大喜過望,進封韋皋檢校司徒兼中書令,甚至給予了他人臣最高級的爵位——南康郡王。如果說,此時韋皋是蜀中的太陽,薛濤就是吸收能量又獨自發光的新星。人人都喜歡薛濤的才華,數年來,酒宴上如果沒有薛洪度,仿佛就沒有了才情和樂趣。
某次酒宴,大家玩起了酒令,主題是“千字文”。規則很簡單,說出千字文中帶有鳥獸魚蟲字或意的句子。席上有一位黎州刺史,肚子裏沒有什麽墨水。刺史想了一會兒,哦,帶“虞”(魚)字!那就“有虞陶唐”。眾人覺得好笑,虞舜怎麽變成了魚?但隻是憋笑而已,不說話、不罰酒。輪到薛濤,薛濤說:“佐時阿衡。”這是說宰相的句子,和鳥獸魚蟲更是不相幹,便問薛濤,是何道理。
薛濤笑了笑,說:“‘衡’字還有一條小魚兒夾在中間,黎州使君‘有虞陶唐’,一個‘魚’字都沒有,你們不還讓他過?”得才女這麽一開解,滿座大笑,黎州刺史不解其故,一臉茫然。如果韋皋也在此席,必會喜笑顏開。必須笑啊,自己二十年的努力換蜀中大治,為什麽不能開開心心地喝喝酒呢?韋皋的功績,已和嘉陵江邊剛落成的大佛一樣,將久久地立在那裏。
貞元二十一年(805年)正月,一封急遞打破了成都的新年氣氛:唐德宗駕崩。舉國哀慟之際,韋皋正在使府中冷靜地對局勢進行分析。太子李誦如今雖繼承大位,可他重病在身,難以主政,大事全由韋執誼、王叔文等人處理。鎮蜀多年的韋皋,野心有一點萌動,他派出密使劉辟,試探幾人的口風。劉辟趕到長安吊喪,暗裏卻問道:“能否讓韋皋主持劍南三川的大鎮,坐擁整個西南?”
這是當西南天子,怎麽能允許呢?韋皋鎮蜀已經二十一年,樹大根深,王叔文等巴不得時機一到,就把韋皋請出成都。王叔文痛斥了劉辟一番,劉辟受到冷遇,回到西川。韋皋知道這個執政的團體內部意見不一,既然如此,不如好好利用政局交接之際,做一番大事。很快,韋皋同反對王叔文的宦官、大臣們取得聯係,向朝廷上表,請求太子監國。擁護朝廷的節度使們,看南康郡王是這個態度,也紛紛表達對太子的支持。皇帝重病,太子監國,隻要太子一使勁兒,那個皇位不就到手了嗎?
八月四日,皇帝禪讓,太子李純繼位,是為唐憲宗。韋皋正等待著唐憲宗的封賞,生命卻戛然而止。八月十七日,秋風初起,韋皋在使府猝死。西川的太陽隕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