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皋對薛濤寄以何種情意,今日難考。撲朔迷離之下,欣賞和關注是不變的。成都城很快傳聞,薛濤已經從營妓成為韋皋的“賓客”,接受使相府中最好的供養,每日參與韋皋參加的一流的宴會。有一日,薛濤被單獨請進了西川節度使府的後宅。宅中花團錦簇,草木扶疏,儼然神仙之境。薛濤站在回廊上,遠遠地看見韋皋正在逗弄一隻美麗的鳥兒。再走近些,那原來是一隻綠孔雀。韋皋英姿颯爽,披著一件紫衫,拿著吃食,逗弄孔雀。而孔雀儀態雍容,自顧踱步。天氣晴好,孔雀的鱗羽被映得輝煌燦爛,叱吒風雲的韋皋卻是一臉的溫柔。

韋皋抬起頭,向薛濤招招手。等薛濤走近,韋皋站了起來,整整背上的衫子,說道:“南詔遣使入貢,專程叫一位使臣把這隻孔雀送來。我受之惶恐。”

“相公今歲收複巂州,青溪道徹底打通,今後南詔能歲歲入貢大唐。南詔感激相公德政,送此佳鳥。”薛濤倒也不拘禮,徑自蹲下,看著高傲的孔雀,搖曳著葳蕤的鳳尾。

日光又斜一寸,韋皋看看孔雀,又看看薛濤。一則羽翼璀璨,一則玉容金釧,分外和諧。韋皋笑了,說道:“孔雀不識人意,我身邊倒有花兒解語。”

薛濤望著孔雀,突然想到什麽,轉過身去,對著韋皋一拜,說道:“相公可否將孔雀養於使宅之中?”

“這是必然的,此處地居南國,貿然送到長安,我怕——”

“此處地居南國,宅後又可引摩訶池水,孔雀更自由些。”薛濤雙眉一低。

“哈哈哈!想不到,薛娘子愛憐生物,考慮如此周全。就依你所說,在這使宅開池,供養孔雀。”韋皋站了起來,繼續去逗著孔雀,孔雀似乎也通人語,晃了晃翅膀,珠子似的雙眼眼神一亮。“不過,孔雀東南飛,它最好不要飛出這使宅的苑牆。”韋皋幽幽地說,眼神淩厲而深邃。

不久,薛濤再入使宅,一方小小的池塘已經開鑿出來。池塘邊是韋皋搜羅來的南國奇花異草,怪石環繞、鬱鬱蔥蔥。孔雀還在那裏,不過,它窩進了一個剛剛合適的籠子。它不用再擔心林間的天敵,生活在一方剛剛好、剛剛安全的角落。就是這樣的“安全”,讓薛濤隱隱感受到了幾分可憐。

韋皋過於欣賞薛濤了,欣賞到想把薛濤推薦為自己的“秘書”。宅中笑傳,韋皋要推薦薛濤為“校書郎”,甚至都叫起了“女校書”的諢名。不過,欣賞到了極致,就是容不得忤逆了。四五年過去,二十年歲上的薛濤早已熟諳世情,自由地在府中衙前出入。成都話事人麵前最紅的女子,勢必和各種雜事裹攪在一處。漸漸地,一些“噪聲”就飄到了韋皋耳朵裏。有人說她收受賄賂,插手政務;有人說她出言不遜,與人交惡。具體如何,實難考證。但是某一刻,薛濤直接觸怒了韋皋。狂怒之下,韋皋直接把薛濤“送”到了鬆州。不,是罰到了鬆州。鬆州是今日四川鬆潘一帶,屬於唐朝與吐蕃對抗的最前沿。這裏高山環繞,草甸連綿,屬於典型的苦寒之地。與成都的高樓、市井、車馬相比,這裏隻有部落、營帳和牛羊。山歌嘔啞,羌曲粗獷,薛濤不僅要受一番路途顛簸,還要適應這裏艱苦的生活。二十歲的花兒,被一個掌握大權的男人隨意“丟”在這裏,絕不能說是要她體驗生活,用心良苦,隻能說是展現權力、支配生命的無聊行為。

你當然也不能要求二十歲的薛濤在高原雪域拚命抗爭,要花兒一樣的自己“殉葬”一般凋謝,用這種後人的“大節”去審視她,就有些殘酷了。薛濤選擇向韋皋低頭,她寫詩給韋皋,據實講述自己在邊地的苦楚,膽戰心驚,字字著淚。她寫了一組情深文美、構思精巧的《十離詩》,分別以“犬離主”“筆離手”“馬離廄”“鸚鵡離籠”“燕離巢”“珠離掌”“魚離池”“竹離亭”“鏡離台”“鷹離鞲”為題。一直以來,詩的緣起、真偽都有爭議,但《犬離主》一首,曾經為韋莊選入《又玄集》,當是確有其事無疑。而從《犬離主》一詩中,大概也能尋到一些薛濤被罰的蛛絲馬跡:

馴擾朱門四五年,毛香足淨主人憐。

無端咬著親情客,不得紅絲毯上眠。

——《十離詩·犬離主》

薛濤身為營妓,為韋皋所寵,隻是四五年的光景。任憑薛濤天香國色、才高八鬥,“毛香足淨”也不過是下賤者供“賞玩”的標簽,由人點評、寄人籬下,這也由不得薛濤。一旦與周邊人生齟齬,惹得府主不悅,就要受其冷落、被其責罰。薛濤似乎是在向韋皋“乞憐”。然而這樣的詩一連十首,所有的冷遇都源於無關緊要的小過。明是自責,實是鞭撻韋皋恣意行寵、翻手為雲的涼薄。

詩到韋皋手中,以韋皋的才智,大概還是能品味背後深意的。氣也消了,事也了了,便將紅粉佳人從邊地召回,也就有了開頭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