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韋杜,去天尺五。”(1)韋皋出身於京兆韋氏,大唐一等一的望族。這個男人從生到死,身上縈繞著種種奇異的傳說。據說韋皋剛剛滿月時,家裏請來群僧布施祈福。僧人中有一個其貌不揚的胡僧,不顧儀式,徑自登堂,望著繈褓中麵色紅潤的嬰兒,說道:“別來無恙!”韋父不解,問道:“大師,孩子才剛滿月,怎麽就別來無恙了?”胡僧說:“此兒是諸葛武侯的後身,將來必重返蜀中,恩澤百姓。”韋家從此把大師的一番話牢牢記在心裏,特意把武侯作為韋皋的小名——不過,這應該又是一個先果後因的傳說,韋氏家族雖然龐大,但韋皋的父親韋賁隻是一個藍田縣尉,對於兒子能否主政一方一定是心存疑問的。

韋皋以門蔭入仕,比起韋家進士入仕的人,起點確實是低了一些。其他堂兄弟在朝廷任美官已久,韋皋本人三十好幾了,卻隻有遊曆於各地節鎮、充當入幕之賓的份兒。職務比較穩定,但升職前景沒有那麽樂觀。那時,他已經是宰相張延賞的女婿,張家上下都覺得韋皋清高、不會做人,隻有張家夫人苗氏,認定韋皋今後貴不可言。

苗氏看中韋皋,是因為其人剛直、文武雙全。是金子總會發光的。唐德宗建中四年(783年)十月,涇原兵變爆發,唐德宗出逃奉天,朱泚自立為帝。一時間,天下動**,藩鎮中的野心家又打起了割據的算盤。韋皋的上司,鳳翔隴右節度使張鎰被叛將李楚琳殺死,韋皋當時留守隴右,並不在張鎰身邊。韋皋臨危不亂,把握局勢,掃清身邊的叛徒,而後與朱泚周旋,爭取與唐軍聯係的時間。韋皋很快穩住了隴右的局勢,為唐朝爭取到穩定的後方,而後接受唐德宗的任命,出任奉義軍節度使——一個月之間,韋皋就從節度使的跟班,變成了節度使。次年七月,亂事平息,韋皋青雲直上,成了唐德宗的近臣。貞元元年(785年),唐德宗交給韋皋一個重要的任務——鎮守西川。

有意思的是,韋皋此去,正是要接張延賞的班。一路上韋皋改名換姓,並不令張延賞察覺來者何人。張延賞聽到密報,說韋皋的隊伍正在趕來。他輕蔑地一笑,說:“斷不可能是我那個女婿。我那個女婿怕是死在哪個陰溝裏了!”隻有苗夫人相信,來成都的必是韋皋。果然,張延賞登城一看,高頭大馬上身穿紫袍的,正是“借屍還魂”的韋皋,張延賞又羞又愧,交接了印信,趕緊離開。

別看韋皋有一股子跋扈、強橫的英雄氣,年輕時他漫遊江夏,曾經愛上過一個小丫鬟玉簫。韋皋青春風流,玉簫豆蔻年華,他一度想把她帶走,卻出於種種原因,隻好將玉簫留在本地,自己留詩一首,去闖前程:

黃雀銜來已數春,別時留解贈佳人。

長江不見魚書至,為遣相思夢入秦。

——《憶玉簫》

多年之後,韋皋重新入蜀,居然與玉簫的舊主相見,才知道玉簫久等韋皋不到,已經絕食而死。韋皋想起往事,感傷不已,因此在蜀中大興佛教,為玉簫祈冥福。

韋皋如何對營中的薛濤一見傾心,已不可詳知。《文獻通考》上僅說韋皋置酒,令薛濤賦詩。韋皋與薛濤相逢之年月確定,與薛濤的生年確定息息相關,綜合各說,結合薛濤幾首詩的題目,筆者采薛濤出生於唐德宗建中二年(781年)之說。由是,薛濤被送入樂營,則在貞元十二年(796年)。

自鎮蜀以來,韋皋內政整肅,百姓安寧;對外征南詔,拒吐蕃,收複失地,修備邊防,雄踞一方,威名煊赫。皇帝信賴他,百姓擁護他,西川奉之為守護神。為獎勵韋皋十二年來的兢兢業業和功勳卓著,皇帝於貞元十二年(796年)二月,正式加封韋皋為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冠以使相的頭銜。春風得意,韋皋的人生登上高峰。

不妨大膽猜想,在貞元十二年(796年)的某個春日,新任使相浩**的儀仗從郊外歸來,眾人鮮衣怒馬,四圍旌旗獵獵。韋皋早已命人找來了官妓,令她們在摩訶池的水榭等候。眾人隻看得見如雲的旗幟,聽得到威嚴的鼓角,交頭接耳,感歎著旌節的雄壯。不久,就看見一隊紅衣衛士,帶領著一群穿著綾衫的人走向設於正中的幃帳,兩旁婢女打開青瓷爐的蓋子,點燃沉香炭。薛濤在官妓之中,看著這一場遊宴如儀式一般推進,一板一眼,都卡著節奏。爐爇升騰,韋皋穿著一身錦袍,係著紅抹額,優雅地坐進帳中。韋皋已過知命之年,可虯龍樣的胡須、淩厲的雙眼依舊不變。威儀之下,一眾大小官員無不懾服,恭敬獻拜。樂師早已命人奏樂,大家端起酒杯,祝賀詞、行酒令,好不快活。

酒過三巡,韋皋命人不要奏大曲,奏些教坊時興的曲子,不一會兒,《清平調》樂聲響起,韋皋打著節拍,從容地說:“我聽聞,最近一位名姝,剛過二八年華,才貌已經傾城傾國。”“相公說得是!相公說的是這成都府中新入營的營妓薛濤!”座中有人趕緊應和,“百聞不如一見,請薛娘子到前來。”一旁的人趕忙給樂師傳韋皋的令,讓人把薛濤叫到席前。

麵對著一眾男子打量的目光,薛濤有些不舒服,也有些緊張。聽說,韋皋凶神惡煞、殺伐果斷,已經把當年看不起自己的張家奴仆悉數殺死、扔入蜀江,可等自己慢慢抬起頭,看見的韋皋,隻是一個溫和的父輩。

“小薛娘子,城武素好詩賦,今日有幸見薛娘子一麵,敢請薛娘子賦詩一首?”薛濤觀察韋皋,韋皋也在看著這位身著繡襦、紗裙曳地的少女,笑意溫柔。

“韋……相公……小女才識淺薄,不知要以何為賦。”韋皋正思索間,一對水鳧從遠處葦叢中飛起,激起的水花灑向一池新荷,碧盤上濺滿水珠。韋皋指指飛入雲間的鳥兒,薛濤雙手攥在胸前,略一思索,沉吟道:

雙棲綠池上,朝去暮飛還。

更憶將雛日,同心蓮葉間。

——《池上雙鳧》

“更憶將雛日,同心蓮葉間。”全詩清新自然,如同天成,換在座別人,隻覺得這是一句頗為精巧的比附,但韋皋此時想起往日同玉簫的情愫,無論彼時韋皋是否知曉天人兩隔之事,藏得深深的相思,卻被輕輕地翻了出來。

眾人不敢喊好,因為韋皋此時正出神。“相公?”薛濤率先把韋皋拉回現實。“好!”韋皋眨了眨眼,讓人向薛濤賜酒,緩解尷尬,“好!剛剛被薛娘子才華折服,去品味詩文,故而出神良久。來人哪,給薛娘子在近前設席,同我們一起行令、賦詩!”左右聽聞,不禁麵麵相覷,二人才剛見麵,薛濤就有了這樣的待遇,莫不是韋皋中意薛濤?樂舞又起,眾人不敢多猜,繼續喝酒、行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