滁州城的街巷裏坊,一派喜氣洋洋的場麵。刺史嫁女,本就可以動用權力,讓全城都為之出動。如今的刺史頗得民心,百姓樂得湊湊熱鬧,沾沾喜氣。江邊,送親的隊伍已經把新婦送上船,大家敲敲打打、歌舞喧嘩,祝福新婦一路平安,和新郎白頭偕老。但有一個人,身穿紅袍,在眾人環繞裏顯得尤其孤獨。他已經屏蔽了一切吵鬧,眼裏隻有江水和女兒臨別時的眼淚。

他輕輕歎了一口氣,掐指一數,這是做單身父親的第十個年頭。兒女們健康成長,令做父親的很是欣慰。自己也不算辜負了妻子的重托。江風吹來,鬢絲飛舞,白色就快壓倒黑色了。在滁州這些日子,自己沒少為公事操心。短短數年,人老了許多。

剛剛到任時,韋應物接到長安陷落、德宗出逃的消息,心裏陡然一驚,以為安史之亂要重演了。自己遠在江南,家中還有兄弟在北方,心裏焦急萬分。好友李儋來信問平安,韋應物再平淡,此時也有寫不完的焦慮。北方戰火不明,南方重任在肩,身邊沒有可以傾訴的人。雖然是陽春好天,韋應物放眼所及,隻有朝來暮去的春愁,那段時間的睡眠,大概是好不了了。所幸德宗皇帝很快調整政策,調集精銳平息叛亂,大唐總算有驚無險地度過危機,韋應物也鬆了一口氣。

可以把全部的精力放在滁州了!韋應物心裏的熱情是澎湃的,他倒不是不講,隻是講出來,半分不對自己的功勞誇誇其談。農民會奇怪吧,這位使君來田地巡查,怎麽不誇耀自己的德政,隻是安安靜靜地看著自己耕種?他們不知道,韋應物正在記錄,記錄一年的辛苦,期盼著百姓的豐收,隻有這樣,身為父母官才不會“愧對俸錢”。

微雨眾卉新,一雷驚蟄始。

田家幾日閑,耕種從此起。

丁壯俱在野,場圃亦就理。

歸來景常晏,飲犢西澗水。

饑劬不自苦,膏澤且為喜。

倉稟無宿儲,徭役猶未已。

方慚不耕者,祿食出閭裏。

——《觀田家》

工作有了成果,閑暇時就可以放鬆放鬆,本就喜愛自然的韋應物定是要到外麵轉轉的。中年以後,韋應物越發喜歡佛經,他會到琅琊山寺轉轉,偶爾帶上刺史的儀仗,“顯擺顯擺”半生的奮鬥所得。如果去不了山寺,官舍周圍也很不錯,在後堂讀讀書,在園子裏看看花,也頗為舒適。春去秋來,讀書到深夜,他忽然聽見天上大雁在陣陣秋雨中鳴叫,仔細一算,又是一年。推開窗,外邊雨綿綿、天暗淡,都找不到長安的方向了,什麽時候能回家呢?家回不去,家書可以寄,他一提筆,又給弟弟們寫詩。“諸弟”是韋應物詩歌的一個重大主題。把酒看花想他們,秋草生露想他們,一年四季都想他們。

光陰荏苒,有生命逝去,有青春長成。妻子去世已經七年,女兒到了出嫁的年齡。他此時身為刺史,收入豐厚,早已不用為貧窮發愁。女兒嫁給了出身弘農楊氏的楊淩,這段婚姻門當戶對。父女一場,今日嫁女,也到了暫時別過的時候了。他想起了元蘋,想起元蘋早早下世,不能看到今天的十裏紅妝。他看著長女和幼女依依惜別,畢竟母親去世後,長姐照顧小妹多年。種種情感湧上心頭,韋應物一遍遍對著船行的方向揮手,直到船消失在天的那一邊:

永日方戚戚,出行複悠悠。

女子今有行,大江溯輕舟。

……

別離在今晨,見爾當何秋。

居閑始自遣,臨感忽難收。

歸來視幼女,零淚緣纓流。

——《送楊氏女》

我會多保重,女兒要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