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韋應物卸任滁州,改任江州刺史。江州在今九江,乃江南重鎮。在多個地方要津周轉,韋應物的進一步升遷還有希望。不久,皇帝嘉獎韋應物為政賢良,封他為扶風縣男,跟著爵位到的還有一件紫袍、一個金魚袋。漂泊半生,終成高官,那些付出總算值得。又是一個秋高氣爽的日子,韋應物難得跟著僚屬們去打獵,嶄新的袍服、身上的光彩不亞於周邊的少年。

朝陽初升,曠野晴朗,韋應物放眼一看,竟然有一對雉鳥飛起。韋應物趕忙讓旁人取來弓,刹那之間,韋應物催動寶馬往野地馳去。背後僚屬趕緊追趕,生怕韋應物有什麽閃失。隻見韋應物猛一張弓,嗖嗖兩箭,野雉應聲而落,僚屬們勒住馬頭,看見韋應物帶著雙雉,盡興而歸。陽光灑滿郊原,秋風吹過,鬢上的銀絲熠熠生輝,青春仿佛又回到了韋應物的身上。那天,韋應物是獵場上最英姿勃發的明星,但沒有人知道,韋應物的身體正每況愈下,隻是當他張弓馳騁那一刻,仿佛回到了天寶年間。那時有一個白衣少年,寶馬紅巾,沿著灞城的郊原,追逐著秋草間最狡猾的野兔。

“嗖”,羽箭一飛,記憶和現實連成一片。這些心事,韋應物沒有和僚屬們說,他不貪杯,有酒,喝過就等於療愈。哪怕在詩裏,明明是燃燒的少年魂,也隻靠“憶在灞城阡”,給人無窮的遐想。

韋應物的身體越來越不好了,他開始潛心醫書,自己為自己看病,學習養生之法。奇怪的是,身體雖然不好,但他的仕途越來越順。很快,韋應物被召回朝廷,任職尚書省的左司郎中。除開六部,尚書省還有仆射、左右丞和左右司郎中負責日常事務。彼時,仆射是加官,不主持工作;左右丞是實際的長官,左右司郎中便為左右丞的副手。玄宗去世之後,他又一次靠近了大唐的“太陽”。回京述職,正逢重陽佳節。唐德宗設宴招待大臣,作為左司郎中,韋應物當然有資格參與高規格的宮宴。席間,喜歡詩文的唐德宗自己賦詩一首,勉勵大家好好工作,為國為民出力。韋應物聽得有些熱血沸騰,他沒有放淡自己的語調,反而是熱情地寫了一首和詩,稱頌唐德宗的功業:

捧藻千官處,垂戒百王程。

複睹開元日,臣愚獻頌聲。

——《奉和聖製重陽日賜宴》節選

如果能回到開元、天寶之時多好,自己還可以做那個輕薄兒,鬥雞走狗過一世,天地興亡渾不知。但他也明白,德宗不是玄宗,大唐不複以往,大時代下,自己能做的非常有限。帝國也和人一樣,會在中年的蕭瑟裏,追憶少年時。

貞元四年(788年),韋應物出任蘇州刺史,官職已至三品。蘇州是江南有名的富庶之鄉。假以時日,韋應物必有青雲直上的機會。但身體又一次給他敲響了警鍾。該做的工作還是要做,但韋應物也開始用別的方法來調養身體——讀經。

少年時在長安,韋應物曾得高僧指點,學一部《楞伽經》。少年讀經,隻是囫圇吞棗;如今讀經,則可以潛心鑽研,體悟超然。自中年起,韋應物已留心佛學,長期吃素,調養沉屙。晚年好佛,更是淋漓盡致。往日已去,來日無多,他沒有選擇縱情,而是選擇安靜地思考自我。

蘇州的三年宦遊,韋應物頗感愉快。“吳中盛文史,群彥今汪洋。方知大藩地,豈曰財賦強。”一批卓有才華的年輕人成為韋應物的座上賓,詩僧皎然常到蘇州與韋應物論詩;大詩人顧況則常在蘇州與韋應物同遊。閑暇無事,刺史府就是朋友們聚會的地方,一幹朋友聚在一起,除了酒,最重要的就是詩。蘇杭人人都知道,蘇州刺史韋應物癡詩,杭州刺史房孺複愛酒,一詩一酒,構成東南獨一無二的風流。人人爭相傳頌韋應物的詩,一同傳頌的,還有韋應物在蘇州的種種政績,“韋蘇州”之名四海皆知。那時韋應物不知道,在蘇州的人海裏有一個十多歲的少年,對韋應物的才華著實欽佩,心中暗暗發誓,以後能到蘇州做刺史,則此生足矣。這個少年,就是白居易。

貞元七年(791年),長年受病痛困擾的韋應物,終於到了人生的終點。據說,朝廷已經下達了新的任命,但韋應物再也接不到了。如果死後有魂靈,韋應物大概是高興的,他能回到長安,在黃泉之下,與元蘋攜手度過永恒。隻是不知道當老邁的韋應物遇上剛剛中年的元蘋,會不會有些難過。多希望是青春永恒,而不是就此定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