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輕狂少年浪子回頭,成了上班族。縣尉到底是小官。作為一縣的副手,縣令要做的,縣尉得做,縣令不用做的,縣尉得親力親為去做。很多年輕人初任此職,都覺得瑣事太多,大材小用。韋應物到高陵,心中的感受也是這樣:“讀了那麽些書,就是來做這個的嗎?”

然而戰亂之後,高陵滿目瘡痍,百姓飽受折磨,韋應物雖然有牢騷,但是他不願意辜負高陵嗷嗷待哺的百姓。肩上的擔子很沉,工作也繁重。一段時間後,他給任職三原的盧縣尉寄信,分享自己工作的得失與喜憂——更多是憂吧:

直方難為進,守此微賤班。

開卷不及顧,沉埋案牘間。

兵凶久相踐,徭賦豈得閑。

促戚下可哀,寬政身致患。

日夕思自退,出門望故山。

君心倘如此,攜手相與還。

——《高陵書情,寄三原盧少府》

從這個時候起,做官的韋應物就成了“兩麵派”。在和友人談話、寫詩的時候,他總要說自己不勝任某一個地方的政務,總覺得明天就要打報告辭職,買個山頭閑下來。但牢騷歸牢騷,幹勁還是足。畢竟是那個長安的大少啊,做起事來,心中也有一團火,無論是田間收稅還是審案辦事,韋縣尉任勞任怨,對地方的事情非常上心。這種兢兢業業的品質,他堅持了一輩子。韋應物做地方官,做得還是不錯的。後來的經曆也證明,他不隻是管一個縣管得好。估計是有天賦吧。

韋家在京兆府昭國坊有一處舊居,韋應物和元蘋在此生活。但工作地方遠,案牘之事忙,韋應物很少能回家,元蘋就成了這個家的主人,家裏管得井井有條,韋、元一外一內,配合得相當默契。多年後,韋應物做了單親爸爸,既要做官還要管家,第一次深刻領會到“清官難斷家務事”的含義。年輕時,隻要元蘋在,自己可以專注工作,等工作結束,就能回到那個其樂融融的小小世界。

昨者仕公府,屬城常載馳。

出門無所憂,返室亦熙熙。

——《往富平傷懷》節選

夫妻和諧,工作順利,小日子還挺不錯。

冬去春來,長安城的主人都變成了代宗。少年時仰慕的玄宗皇帝早已孤寂地離開人世。還好,韋應物不用把自己的命運寄托在哪一個盛世和明君的身上了,他在宦海之中,撐著一葉小舟,迎接風浪浮沉。韋應物這幾年做得不錯,朝廷派給了他另一份讓人眼紅的差事——洛陽丞。

洛陽是東都,本應充滿機會,但曆經劫難,韋應物看到的隻有一片狼藉。麵對著蕭條的舊都,往日的片段開始閃回,今昔迥異,讓人鼻酸:

生長太平日,不知太平歡。

今還洛陽中,感此方苦酸。

——《廣德中洛陽作》節選

動亂的陰影,深深籠罩著如韋應物這樣生長於盛唐的人,這是他們一生都無法想象的轉折。韋應物是動**的幸存者,如今還要做恢複工程的領導者。他還是比較抗拒的:

折腰非吾事,飲水非吾貧。

休告臥空館,養病絕囂塵。

遊魚自成族,野鳥亦有群。

家園杜陵下,千歲心氛氳。

——《任洛陽丞請告一首》節選

碾碎了的隻能好生安葬,幸存者還是要鼓足勇氣開始建設。都是大難不死的幸運兒,撿回一條小命,還有什麽好抱怨的?來到洛陽,韋應物要負責恢複和重建事宜,有時候還需要到揚州出差。工作雖然辛勞,但韋應物還有詩和琴做良伴,心情就沒那麽緊張了。他早已不是長安少年,仕進、經濟等壓力開始湧來,韋應物還是希望能有更好的機會。但暫時,還得在地方上打轉轉,什麽時候才能回到長安,實現家庭和工作的圓滿呢?“秋山起暮鍾,楚雨連滄海。”韋應物望著長江,一陣歎息。

對於“治國安民”,韋應物是認真的。在洛陽丞任上,有軍士驕橫不法、毒害百姓,韋應物不顧他們背後的勢力,堅持法辦。可韋應物還是皇帝的那個侍從嗎?他不過就是個洛陽的副長官。背後勢力很快就給了韋應物一個警告,在上司麵前告了韋應物的黑狀。韋應物又氣又難過,發了好幾封辭職信。但辭職是不可能的,且不說上司不同意,如果真的辭職了,一家老小怎麽辦呢?現實,必須接受。

不久,韋應物接到了新的任命,令人失望的是,並不是讓他離開洛陽,而是讓他繼續留在這裏做河南府參軍。既然如此,元蘋便來到洛陽相陪。韋應物有些不解,自己在地方兜兜轉轉,做得還不錯,怎麽就沒有一個回到中央的機會?他有些羨慕同事李功曹,因為時過不久,李功曹就已經在長安考中了製科,要到中央去了。“到了那裏,就會有更多治國安邦的機會吧!”韋應物心裏如是想。

正在韋應物期待仕途有所變化時,一場大病突然來襲。安史之亂後,工作的辛苦和家庭的壓力纏繞著韋應物,他的健康每況愈下。他隻好辭去河南府參軍的職務,到同德寺養病。這一年,韋應物開始潛心學習佛經,在外漂泊,佛經的開導和元蘋的陪伴,是極為重要的良藥。養病期間,元蘋帶著女兒與韋應物同住,父母女兒一起遊戲,有時教書、習字,繞膝之樂,頗為難得。韋應物三十五歲了,除了世事更迭和宦海浮沉,這個曾經浮誇而早已沉靜的男子,還有一課要上——離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