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事武皇帝,無賴恃恩私。”韋應物出身長安城南京兆韋氏,北周以來,韋家顯貴輩出。遠一些,有太宗朝的黃門侍郎韋挺,近了說,還有曾祖父宰相韋待價、祖父三品都督韋令儀。盡管這個家族還出過聲名狼藉、不得好死的皇後韋氏,但對整體的榮譽和地位,影響不是很嚴重。盡管父親受到韋皇後影響,沒能做高官,但作為貴族子弟,韋應物借著曾祖父、祖父的地位,享受著高人一等的門蔭。舉個例子,別人隻能蔭九品的出身,韋應物可以八品起跳,而且能進入太學,享受除弘文館外最高級的教育。

韋應物十五歲時,就成為門蔭中較為高級的千牛備身。品級雖然低,但他們在千牛衛的引導下,戴進德冠,身穿袴褶,手執刀箭,恭敬地立在禦座左右。那時的皇帝,正是盛世天子李隆基。韋應物這樣的貴族少年,無不是大唐至尊身邊襯托光輝的星辰,有誰會找星星的麻煩呢?更何況,他背後的家族也不是惹得起的。

年輕的時候,韋應物對待工作並不十分上心。真正引起這位紈絝子弟關注的,是長安城哪裏有了美人,哪裏有了好酒。讀書、賦詩?不存在的,和朋友們賭博聚會才是重點。為了這些狐朋狗友,出身高貴的韋應物不惜到街頭做“古惑仔”。畢竟,長安、萬年的縣尉和不良人,還不敢管到千牛衛的頭上來。那時他有一個很好的朋友,姓楊,兩位少年勾肩搭背,廝混於長安。不久前他與這位楊公子重逢,三十多年過去,少年變成了老哥,楊公子也變成了楊開府。刺史與開府相見,一本正經,二人差點笑出聲來。推杯換盞間,楊開府問道:“還記得當年,在玄宗皇帝身邊,榮列儀仗的日子嗎?”

“記得。”

身騎廄馬引天仗,直入華清列禦前。

玉林瑤雪滿寒山,上升玄閣遊絳煙。

平明羽衛朝萬國,車馬合遝溢四鄽。

蒙恩每浴華池水,扈獵不蹂渭北田。

——《溫泉行》節選

如果有人談起這些話題,韋應物的眼睛就會放光,不過,這道光已經很久沒有浮現了。他還記得那是天寶年間一個下雪天,天子要到華清宮去,給玄元皇帝,也就是太上老君上香。那時,身為千牛備身,韋應物在儀仗中充任導引的角色,馬也不是禁衛裏平庸無奇的老馬,而是皇帝飛龍廄中昂首挺胸、氣宇軒昂的高頭駿馬。韋應物在馬隊裏四下張望,放眼望去,瑞雪漫天、儀仗蔽日,盛世的景象無邊無際。

典禮結束,皇帝禦殿設宴,少年們自覺地排列,襯托至尊的威嚴。皇帝那時寵幸楊妃,韋應物心裏對楊妃的美貌也每每好奇。窺探宮妃,絕對是失禮的事,韋應物膽大,卻也不敢冒險。但一瞥遠處的簾子,還是能感受到太真妃子的麗質。

韋應物的臉都被酒澆紅了,還在高興地描繪著宮宴的情景,他和楊開府甚至站起身來,手舞足蹈,跳著早已不流行的舞,哼著上一個時代的歌。旁人看了,以為是發瘋,但他們心裏知道,自己正穿越時空的隧道,撿拾繁華破滅後的碎片,努力拚出天寶盛世的一片幻景。這哪裏是故友相逢的宴席,這是安祿山拜壽起舞的實況,是玄宗皇帝敲打羯鼓的再現,這是那個時代的重演。

韋應物踉踉蹌蹌地走回席上,有年輕人給韋應物行一禮,問道:“使君,你今天說的都是真的嗎?”

“啊?真的嗎?真的啊。”韋應物苦笑一陣,眼淚都快滴到酒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