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適心中一定是激昂澎湃的。怎麽能想到,四年前的封丘縣尉,搖身一變成了節度淮南、執掌揚州、擁兵數萬的朝廷高官。

高興歸高興,辦事歸辦事,高適不敢怠慢,馬不停蹄地南下。可還沒等高適抵達,永王李璘就動手了。原來,李璘率領季廣琛等將領浩**東進,引起了高適的老夥計、江南東道采訪使李希言的警覺。李希言寫信去詰問,語氣非常直接。李璘哪裏被人罵過,幹脆先動手,派部將襲擊在蘇州的李希言和鎮守揚州的李成式,打算給兩人點顏色看看。李希言不敵李璘,李璘便乘勢占據揚州。等登上揚州城一看,高適等人的大軍和裴戎的討賊先鋒,已經在江北擺開陣形,摩拳擦掌,就等著過江“胖揍”自己了。李璘和兒子李偒有點心虛,一旁的心腹季廣琛也覺得不行,再搞下去就真的成叛亂了。季廣琛悄悄下了城牆,找到永王的其他心腹,密謀倒戈。倒戈隻要一分鍾。當天,季廣琛帶著六千人馬,腳底抹油,溜了。在朝廷的威懾下,李璘自亂陣腳,以為大軍已經渡江。朝廷軍隊看李璘逃跑,便追擊李璘。李璘邊打邊撤,一路逃到了大庾嶺,打算到廣東建立根據地。沒想到,江西采訪使皇甫侁追兵趕到,李璘走投無路,兵敗而死。

李璘小李亨近十歲,幼年喪母,是李亨把他養大的。李亨明白,李璘是父親惡心自己的棋子罷了,對於如何處置李璘,李亨還有些不忍;又聽說太上皇一看勢頭不對,就下詔廢李璘為庶人了,心裏更是涼了不少——弟弟啊!到頭來你居然給自己親爹當了“工具人”。李璘一死,李亨危機解除,不僅沒有追責李璘家屬,反而保全他子女的富貴,對外隱瞞李璘舉兵的事情,那個以為自己立了大功的皇甫侁,李亨再也沒有用過。

高適就這麽看著李璘敗亡,想必頗為唏噓。但他也不是來打醬油的,李璘還有些遺留問題等自己收拾。在與李璘對峙時,高適就已經給李璘方麵的人寫信,讓他們趕緊棄暗投明、好自為之。而李璘的心腹季廣琛更特殊,他本是高適的老同事,大家都在哥舒翰帳下任過職。韋陟和高適覺得,這是一個可以爭取的對象,早就悄悄和季廣琛聯係,不僅免他的罪過,還有高官厚祿相待。

而真正的老朋友——一片熱情投錯了廟的李白卻被人抓住,關在九江。李白哪裏受過這個罪,在監獄裏急得一籌莫展。不過,他也有一絲僥幸,平叛的主將高適不就是多年前落魄宋州,和自己混吃混喝,還要一起修仙的高三十五嗎?!想到這裏,他趕緊寫信、寫詩,吹捧高適的才華,把高適捧到了再造乾坤的高度,希望高適救救自己,不然,就要“玉石俱焚”了。高適沒有理會李白,李白也沒有等到高適的援助。十多年前,李白固執地去山東修仙,高適決意拚搏功名,兩人早已選了不一樣的人生道路,隻等待著一個分道揚鑣的機會。更何況,李白是交代不清底細的“共犯”,自己並不適合出手相助。就在高適專注東南戰局時,王昌齡卻被亳州刺史閭丘曉殺害。高適得知,義憤填膺,迅速上書,為王昌齡申冤。河南節度使張鎬便借故殺了閭丘曉,王昌齡大仇得報。同為朋友,感情是有深淺的。

淮南的場麵收拾清楚,宋州還在戰爭的水火之中。睢陽一帶,張巡正在苦苦堅持,新來的河南節度使賀蘭進明卻因為怕屬下生事,不敢分兵救援。高適寫信去勸和,還是沒有抹平矛盾。看著宋州飽受**,張巡城陷身死,高適也會意識到位高權重的限度吧。

高適在東南大有威望,又喜歡批評和勸諫,引起了宦官李輔國的注意。李輔國便借升任太子詹事的機會,奪去高適的兵權,送他去洛陽休養。路過宋州,看到滿目瘡痍的故園,想起張巡的壯烈事跡,高適悲從中來,作祭文一篇,慰藉英靈。抵達洛陽後,身為高官的高適有了一段閑暇日子,日日吟詩作賦。

說來也巧,小老弟杜甫此時經曆了九死一生,順利逃亡,與高適取得了聯係。不久前,杜甫上書為敗軍的宰相房琯辯護,觸怒了肅宗,被逮捕入獄。杜甫多方求救,其中一封信就送到了高適手上。杜甫以為高適會伸出援手,但是信如石沉大海,沒有回音。別的朋友花大力氣把杜甫給撈了出來。杜甫出獄後,得知高適在洛陽,便寫信一封,希望高適莫忘舊人——“相看過半百,不記一行書”(2)。不知高適收到這封信,會不會有些尷尬。然而,身為高官,哪裏有那麽多出手的自由呢?

不久,史思明在相州大敗唐軍,洛陽再度陷落,高適隻得跟著洛陽的權貴們逃到長安。肅宗給了他一個實際的職務——彭州刺史,要他到四川任職。出將雖不入相,也算保持住了高官的身份。人生起落,高適已經經曆得差不多了。

天下不算太平,蜀中也難以幸免。就在去彭州的路上,高適還遇到了劫道的兵痞。一番折騰,終於抵達,此時高適隻想痛飲數杯,好好休息。但高適沒有想到,小老弟撐著病體,拖家帶口來到蜀中投奔了劍南西川節度使嚴武。杜甫之前想來彭州投奔自己,自己沒有搭理,現在人家來到蜀中,相隔不遠,自己再裝不知道實在說不過去。高適聽說杜甫沒有住處,在寺裏落腳,寫了一首小詩寄給杜甫。全詩滿是敷衍的味道。

高適很久沒有給杜甫寫詩,杜甫收到詩,本能地感到高興。大亂之後,山河破碎,能和故交取得聯絡已經是三生有幸,哪裏還管……盡管詩寫得確實敷衍,杜甫還是很有禮貌地回詩一首。

抵達彭州第二年,高適轉任蜀州。杜甫把這首詩送給高適,誇讚高適為人風度不凡,也不斷在提醒高適:我們曾有一段交情。但在高適這裏,“交情老更親”(3)隻是杜甫的一廂情願。

青春和功名都會消失,友情也未必會曆久彌新。在一位朋友的組織下,路過成都的高適帶著好酒來到草堂做客。那天,高適沒有拘束,仿佛忘記了自己對杜甫的冷落。杜甫並不介意之前的隔閡,還覺得這場聚會非常融洽,特意作詩紀念。但酒醒了,又是另一回事。蜀州司馬邀請杜甫去蜀州參觀一座新橋,刺史高適剛好路過。杜甫站在橋頭,看到刺史的人馬,興奮地揮著手。高適在馬上看見杜甫,心想:“這小老頭怎麽那麽眼熟。”走近一看,原來是杜甫。兩人尬聊幾句,一時無話。

廣德元年(763年),安史之亂平,劍南西川節度使嚴武離職,高適接任,兼管東川之事,成為四川的最高長官。無論是淮南道,還是劍南道,都是唐朝的戰略要地,朝廷把這些地方交給高適,也是看中他的耿耿忠心。官大責任也大,到任當年,吐蕃從高原而下,進攻隴右,打算切斷河西走廊,占據安西、北庭千裏之地。高適打算在西川出兵,牽製北方兵力。

杜甫沒有趕上為高適送行,但他仍然給高適寄去了一首小詩。他很高興,高適能夠有飛黃騰達的一天,他也遺憾,這段友情大部分時候都是自己在發揮。人到暮年,都會念舊的吧。杜甫隔著信,滿懷期待地問:“那些我們一起遊玩的日子,您還記得嗎?”

這又是一首石沉大海、沒有回音的詩。高適走了,橋頭的匆匆一麵成了永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