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才登一命,孤劍通萬裏。

豈不思故鄉?從來感知己。

——《登隴》

做了紅人的紅人,高適無不得意,今日西去,可謂春風相隨。哥舒翰和高適年紀相仿,甚至還小一點。早年哥舒翰也是個混混兒,到了四十歲,被人瞧不起,才到邊疆投軍。高適現在人到中年,被人賞識,心中充滿感激。想著二人類似的遭遇,他更將哥舒翰引為知己,吹捧哥舒翰更是不留餘力。不過,人紅是非多。一次,高適寫詩給哥舒翰,希望哥舒翰不要老是關照自己,最好一碗水端平。他以歌女自比,由衷感歎“不是妾無堪,君家婦難作”(1)。不過這種成名的煩惱,高適嚐起來,可能還是甜的。

哥舒翰發達以後沉迷酒色,身體空虛。天寶十四年(755年)春天,哥舒翰在去長安的路上突然中風,倒在浴室裏,醒來便半身不遂,去長安養病了。養病是養病,倒也不影響他目前的地位,高適依舊自得地在隴右當官,參與軍事。

這一年,小老弟杜甫瘋狂給高適寄信,問他:今年春天是不是不來長安了?你在那邊還好嗎?一封不夠,再來一封,他開始吹捧高適,說高適雖然年紀大了,但詩越來越多,越來越好。還說聽聞高適已經穿上高官穿的紅袍,自己也跟著沾光。詩投出去,卻不見高適的回音。不過,在高適的文集裏,卻有高適給另一位老熟人寫的一封長信,他就是已經就任平原太守的顏真卿。在信中,高適回顧二人詩詞交往之事,表達了對老恩公張九皋的感激。字裏行間已沒有早年那種失望和感傷,全是揚眉吐氣後的熱情與感慨。

哥舒翰幕府的生活是很舒適的,升官有路、待遇又佳,四座人才濟濟,不少人日後青雲直上、官至將相。對這樣的環境,高適非常滿足。隻可惜當全國上下都滿足的時候,一人的貪婪重創了盛世。

天寶十四年(755年)冬十一月,安祿山起兵範陽。河北郡縣沒有準備,大多選擇投降。安祿山兵鋒勢如破竹,直抵洛陽。一開始,唐玄宗覺得叛軍尚遠,守住河南就還有轉圜的機會,便接受伊西節度使封常清的請命,讓他自行募兵、抵禦安祿山。六萬烏合之眾對抗幽州精銳,這不是搞笑嗎?很快,封常清兵敗。同一時期,閑居長安的高仙芝被急速召見,任命為討賊副元帥,實際主持抗敵事務。封常清率領長安的精銳,提前到達陝郡迎敵。不久,封常清敗走,西行去找高仙芝。二人計議,覺得目前的情況不宜與對方正麵交火,對方長途奔襲,中央應該做好固守潼關、以逸待勞的準備。此時,安祿山正在洛陽,準備登基稱帝,享受“勝利果實”,兵勢有所緩和。封、高二人,便率兵西進,固守潼關。

遺憾的是,監軍邊令誠與高仙芝有過節,趁著入朝報告軍情,便向玄宗說封常清動搖軍心、高仙芝失地貪汙。此時,玄宗對人的信任已經基本崩潰,一有風吹草動,敏感的情緒就要爆發。於是他讓邊令誠回去,就地處決二人,一代名將,蒙冤而死。

哥舒翰雖然已經中風,但腦子沒瘋。他清醒地看著安祿山的鐵蹄**大唐,兩位名將身死人手。程千裏被俘,封常清、高仙芝被殺,郭子儀、李光弼固守朔方……完了!朝廷下一個想到的,就是我哥舒翰。哥舒翰非常不想去,但皇命難違,當年十二月,中風的哥舒翰被大家抬著率軍出征。唐玄宗又是舉行宴會,又是大封官爵,給予哥舒翰莫大的恩寵。恩寵越多,摔得越慘,這個道理,哥舒翰太懂了。

作為哥舒翰的屬員,高適也行動起來。他先是接受絳郡長史的任命,打算到山西防備叛軍。但哥舒翰到潼關迎敵,玄宗便欽點高適為監察禦史,協助哥舒翰迎敵。這期間,高適不僅學到了軍事課,還上了一堂政治課。哥舒翰不是什麽心懷寬廣的人,他一直討厭安祿山及其全家。安祿山的堂弟安思順本來不在被清算之列,哥舒翰仗著兵權在手,誣告安思順。信任崩塌的玄宗,看見是姓安的,抬手便處死。哥舒翰一向與楊國忠交好,但此時,交好也不管用了。哥舒翰部將王思禮說:“安祿山造反,遲早是要殺楊國忠的,你把楊國忠殺了,不就完事了嗎?”

這個計策,表麵上是殺楊國忠,實際上是同朝廷對抗,哥舒翰沒有真正采納。但後來當楊國忠對自己下手時,哥舒翰卻堅決反擊。將相猜疑,國之大忌。高適眼見哥舒翰用心於政治鬥爭,潼關的守備卻做得極差。

天寶十五年(756年)年初,唐朝在對抗叛軍方麵取得了不小進展:河北州郡起義、山西屢傳捷報、江南一帶成功阻擊叛軍,而潼關也防守得很好。哥舒翰雖然中風,但軍事方麵非常清醒,他趕緊報告玄宗,認為此時不應該自滿,必須堅守不出,打一場持久戰。結果,稍微緩過來的唐玄宗和楊國忠,要求哥舒翰趕緊出關,解決叛軍。不僅是要求,更是催命。從春到夏,連綿不絕的使者來催促哥舒翰出擊,哥舒翰想了想:“好吧!與其被你白白殺掉,不如自行送死,鍋你來背。”

六月四日,哥舒翰慟哭出關,被叛軍統帥崔乾祐殺個大敗。潼關一戰,死傷十數萬人,唐朝精銳盡失,哥舒翰也被部下挾持,投降安祿山了。

六月九日,潼關失守,朝廷震驚。唐玄宗焦頭爛額,又無可奈何,假模假式親征,偷偷摸摸逃跑。高適快馬加鞭,趕回長安,向唐玄宗上書,要求朝廷鎮定下來,打開小金庫,募兵抵禦。唐玄宗哪裏關心這些,逃命要緊,六月十三日一早,便從延秋門,帶著親眷寵臣,跑!

等到天亮,長安城亂作一團,高適才知道皇帝逃跑的消息,急忙找來快馬,跟著大臣一起走駱穀道去追。十多日後,高適等人在河池追上唐玄宗。唐玄宗一看,這不是高適嗎,逃出來了啊!大喜過望,趕緊請進來講話——此時唐玄宗高興,也不單是因為高適忠心,兒子李亨帶著一千多人與自己分道揚鑣,此時,能有一個人來找自己,就是多一份依靠。老頭雖然年紀大,關鍵問題還是門兒清。

高適一進門,就給唐玄宗講潼關的真實狀況。高適說,自己非常感恩哥舒翰,哥舒翰的本事,自己心知肚明。但是讓一個中風的哥舒翰,去應付監軍使和兵油子,這實在是難以勝任。高適頓了頓,繼續說:“我聽說,南陽的節度使都還要受製於監軍使,這麽搞下去,怎麽能贏?”高適抬頭,看到玄宗的表情有點尷尬。畢竟,他當年無比信賴的監軍使邊令誠,最後卻交出長安城宮苑鑰匙,乖乖投降了。高適知道,話要是太直接,就是打老皇帝的臉。

不過,哥舒翰也不是高適說得那麽高大威武;被挾持投降後,他在安祿山麵前頗為聽話,還給老部下寫勸降信。這些消息傳到流亡政府,大家紛紛痛斥哥舒翰,再也沒人敢為哥舒翰辯護了。

高適算是進入了玄宗的貼身班底,從將軍的近人,變成皇帝的近人,官運自然亨通起來。一到成都,高適就被任命為諫議大夫,正式穿上高官的紅袍,擔任皇帝的顧問。

七月十二日,太子李亨在靈武登基(史稱唐肅宗),事後才通知玄宗。玄宗很不高興,感覺被擺了一道,趕緊下詔承認李亨是合法的新皇帝,隻不過,大事還是要自己說了算。至於什麽是大事,那就不好說了。不僅有紙麵上的打法,行動上,玄宗也露了露手腕。七月十五日,玄宗走到漢中,發布詔書讓各個皇子就地擔任節度使,其中,永王李璘任山南東道、嶺南、黔中、江南西道節度使,坐鎮江陵,掌管江南。這分明是要天下的皇子,以叛軍為賽場,角逐皇位,一旦兄弟反目成仇,後果將不堪設想。高適作為諫臣,趕緊規勸玄宗:“這不僅沒法消滅叛軍、震懾新皇帝,還會讓兄弟相殘、父子反目,這不是您最不想看到的嗎?”權力麵前,玄宗哪裏聽得進這些?果然,李璘一到江陵,就招募了數萬人,委任官員,割據一方。

高適雖然做官晚,但在全國各地奔走多年,又有哥舒翰幕府的工作經驗,對於唐朝的大勢,有清晰的認識。能做到皇帝的近臣,高適的政治嗅覺非常出色,至少比慌不擇路的杜甫、頭昏腦熱的李白強。這年冬,肅宗聽說他力勸玄宗不要“分鎮”,趕緊把他找來商議。高適見到肅宗,一五一十地分析了永王的情況:這不過是一個養尊處優的小弟,從來沒什麽治國安邦的本事。生了個喜歡騎馬打獵的兒子,就當自己可以帶兵打仗。這種人,遇到權力就被衝昏了頭腦,是不足擔心的!肅宗大喜,拜高適為揚州大都督府長史、淮南節度使,讓他趕緊南下,去和韋陟、來瑱會合,討伐永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