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機之前,是極度地潦倒。恩主慘死,舉目無親,回到田園,又要過土裏刨食的生活,什麽常科、製舉,隻要一點點俸祿,高適心中都會感到滿意。命運還是垂憐高適的,天寶八年(749年)秋天,朝廷又開製舉,本地長官張九皋推薦高適參加。更重要的是,有人將高適的詩文呈給了玄宗。有天子的欣賞,高適很快中舉,任官封丘縣尉。

縣尉,縣令的助理、常務副縣長,負責全縣大大小小、雞毛蒜皮的事務。特別是緝拿盜賊、收繳稅賦、安排勞役、組織募兵……總之,這個“少府”,官小、事多、不好當。但高適還是比較高興,不僅給皇帝上表感謝,還給陳希烈、李林甫寫信,致以深深的謝意。他給李林甫的詩寫得非常肉麻:“恩榮初就列,含育忝宵形。”——這個年紀才當上官兒,白活了!

高適到了任職地,一照鏡子,頭發霜白,趕緊甩開膀子加油幹,可幹了沒多久,人就泄氣了。略有小成的詩名和一事無成的官名,兩相對比,非常不稱,極易讓詩人心中沮喪。在封丘一有空,高適就開始寫詩抱怨。抱怨官小事多,抱怨不懂怎麽奉承長官,抱怨自己下不了手去責打百姓。更讓他難過的是,全家人根本不懂自己這些抱怨,樂得自己當個破縣尉。理想與現實,衝擊著這個初入職場的人。

好友李頎來看高適,臨別時調侃了他一番。李頎覺得,高適早年,啥富貴都不放在眼裏,當然,也是因為自己沒有。那個窮樣,連屠夫、酒保都看不起他。如今一夜之間,受天子恩賞,走向富貴之路,還嫌棄官小難做,那真是“不知好歹”了。李頎拍拍高適的背,說:“不要因為地方不好,耍脾氣,要學陶淵明。”說罷,指指高適新買的宅子和樂得合不攏嘴的家屬。高適知道,自己現在最好的選擇,是忍耐。

高適能忍多久呢?三年之後,高適將本縣的募兵送抵幽州,看著安祿山壯大兵勢,看看一無所有的自己,深感無可奈何,心中升起了辭官的念頭。縣尉的薪水雖然相比高官不多,但總比種田強。三年積累,又安了家,高適掂量掂量投入與回報,決定放手一搏,到長安,或者到更遠處去,人生到這裏,什麽都能放棄,前途不能放棄!

失意和得意,是長安的兩麵。身處中間的是正在追逐機會的人。這年秋天,中年離職基層公務員高適,和杜甫、岑參等討生活的朋友一起,登上了長安慈恩寺大雁塔。雁塔遠眺,山河萬裏,秋風吹拂暮光,希望就在眼底。不久,好友田梁丘推薦他到隴右節度使哥舒翰那裏任職。

眼下的節度使裏,哥舒翰和安祿山一個在西、一個在東,最受唐玄宗青睞。唐朝東境,依舊是我們說過的契丹、奚族、突厥等強敵,不過,他們大多還是遊牧部落,其興也勃,其亡也忽,嚴陣以待即可。西邊的吐蕃才真是令人頭疼,他們居高臨下、作戰彪悍,時時威脅河西走廊、襲擾隴右。如果掉以輕心,西部不寧,近在咫尺的長安便不會安穩。因此,河西、隴右等地的節度使的人選,玄宗非常重視。夫蒙靈察、蓋嘉運、王忠嗣等名將,都曾駐守河西。哥舒翰深得王忠嗣的栽培,王忠嗣被迫害時,哥舒翰孤身入京,在玄宗麵前極言王忠嗣的冤枉。如此耿介之人,玄宗對之另眼相看,委以重任,也免王忠嗣一死。哥舒翰率領唐軍攻克吐蕃重鎮石堡城,血戰多日,終獲一勝。“一將功成萬骨枯”,玄宗不在乎這場硬戰到底犧牲了多少唐軍將士,他聽聞啃下了吐蕃這塊硬骨頭,心中大喜,當即加封哥舒翰為禦史大夫,還給他的一個兒子封了五品官。哥舒翰成了皇帝心中的紅人。

剛接到邀請時,高適並沒有追上哥舒翰,他從武威、臨洮一路追到西平,終於同哥舒翰見麵。那一年年初,哥舒翰方才平定九曲部落,受封西平郡王。高適為此作了多首賀詩上呈,詩寫得非常諂諛,已經把哥舒翰吹捧到吐蕃聞風喪膽的地步。有人說,這幾首絕句裏麵帶著高適的諷諫,但我想,以高適當時的愉悅心情,諷諫大概是不存在的,何況,以詩為史不是高適的風格。他還有一首長詩,也將獻給哥舒翰,這一首寫得大氣、壯麗,如身臨戰場:

作氣群山動,揚軍大旆翻。

奇兵邀轉戰,連弩絕歸奔。

泉噴諸戎血,風驅死虜魂。

頭飛攢萬戟,麵縛聚轅門。

——《同李員外賀哥舒大夫破九曲之作》節選

哥舒翰久聞其才,一見麵更是覺得高適不凡。等到回長安述職,便在玄宗麵前大誇高適的才華,向朝廷請命,讓高適做自己的掌書記,作為心腹隨行。這個不得意的封丘縣尉,一夜之間成了哥舒翰的座上賓,命運,就是這麽奇妙。

長安的快活日子沒有幾天,作為幕府骨幹,高適便要隨哥舒翰西行。杜甫聽說老朋友要走,趕來送行。馬上的高適意氣風發,全不像一個五十多歲的人。杜甫上下打量,高適渾身都是嶄新的裝束,心裏明白,高適翻身的日子來了。他問高適去做什麽官,高適得意地說:“慚愧!做個掌書記罷了!”杜甫苦笑,隻得祝願他一路平安,在七十歲以前混個節度使當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