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丹在初唐時本是出沒於白山黑水之間的遊牧部落,關於契丹的來曆,流傳著悠久的“青牛”“白馬”“仙人仙女相會”的傳說,但具體源自何族、何代,沒人說得清楚。南北朝末年,契丹部族已廣泛活動於遼河地區,但由於北有強敵突厥,西是中原王朝,契丹隻是一個常常“挨揍”、漂泊無著的小部落。唐朝立國後,契丹大賀氏曆代首領與唐朝交好,關係還比較密切。但隨著突厥的再興和武則天的強勢打壓,契丹族幹脆扯起反旗,在突厥支持下自稱可汗。武則天大怒,連連發兵北上,但屢屢損兵折將,戰爭打得很慘烈。從武周萬歲通天元年(696年)到開元初年,唐與契丹打打和和,契丹也從一個小部落成長為唐朝的重要邊患。

開元十八年(730年),與唐廷來往密切的契丹首領李邵固被害,權臣可突幹覺得這人沒有狼性,幹脆讓更好控製的遙輦氏家族做頭領。這樣一來,契丹和唐廷再次決裂。不過,唐廷和吐蕃的血戰剛剛結束,正好騰出精力,收拾契丹。給契丹搖旗呐喊的突厥,實力也大不如前。當年,唐廷已經安排大軍,嚴陣以待。又準備一年後,在西北戰功赫赫的老將信安王李禕被調往河北,全麵主持對契丹的作戰。

高適同這些將軍一樣,是懷著誌在必得的信念北上的。在途中,他想到了魏徵、郭元振、狄仁傑。何必向更古的朝代去找精神標杆?本朝已經有三位名臣,可以做高適的精神支柱!高適的態度非常務實,他一路上和負責軍務的官員以及當地的縣令、縣尉保持書文往來,又對契丹反叛、唐朝出戰的局勢有一定的理解。他批評唐朝對契丹的和親政策,認為這是苟且和姑息,當然,他一不主掌局麵,二不曾與契丹接觸,所有的批評也是建立在傳統的觀點上。旅途漫漫,直到開元十九年(731年)年末,他才抵達營州前線,不久,信安王李禕也率軍抵達。

“虜酒千鍾不醉人,胡兒十歲能騎馬!”高適從沒來過邊境,一下子從安寧的農田,走向遼闊的山野,整個人都打起了精神,下一秒就想在信安王李禕的駕前,建功立業。他在李禕的幕府逗留了一段時間,不斷寫吹捧李禕的詩文,希望李禕看看自己。李禕專心戰陣,為的是安定邊疆,哪裏顧得上高適的吹捧?更何況,高適來路不明、一無所有,為什麽要找他呢?李禕出兵如電光石火,很快就大獲全勝,高適仍然在他的幕府裏,賠著笑,慶祝勝利。高興是高興,可論功行賞,與他高適何幹?李禕還朝,不帶走任何一個高適。

人生,經常是要站在幕邊給他人鼓掌的。鼓掌完,高適打算去長安碰碰運氣。路上遇到了好友王之渙、郭密之,他們都是為人瀟灑豪邁,但求職處處碰壁的人。三人聚到一塊兒,高適把不受待見的難過都給吐了出來。最後總結了一下,將十年不幸歸結在“倒黴”二字上。王之渙和郭密之說了什麽,沒有記載,想來壯年失意男子,也是各講各的慘狀吧。

辭別好友,還是得回去種地。高適南歸不是一路狂奔,他並沒有被難過衝昏頭腦。每過一地,他都給本地的刺史寫詩,其中還包括勉強同自家沾親帶故的恒州刺史韋濟。詩人一片熱情,但都沒有得到什麽實質性的答複。此情此景,讓他想到了平原君,人家多熱情、多直接,同在河北,千年間就有那麽大的差距嗎?高適不解,隻有賦詩歎息。

回到宋州沒多久,朝廷又給高適提供了求職機會。開元二十三年(735年),朝廷下詔開製科,作為特別考試,招攬在政治、軍事、謀略方麵有突出才幹的人才。高適覺得,這說的就是自己!趕緊拿到了推薦資格,衝到長安準備考試,結果不用說,大家都知道了。這一年還有一次進士考試,同樣不中的某位小老弟,姓杜,名甫。

這一次不中,高適的內心應該是比較平靜的。畢竟,招攬特殊人才的考試,本來就充滿了奇遇和風險。在長安,他遇到了不少名流。有張旭,這是一代書法大師,和各界人士往來密切。有顏真卿,還是著名書法大師,但同時,他也是書香門第顏氏冉冉升起的新星。長安不像宋州,長安到處都是名門高官的宅邸,有的是交朋友的機會,當年,高適或許在城南韋氏的花園裏,與王維一同出席宴會,賦詩歡慶。不過,這些比起他與王之渙、王昌齡的飯局來,都不值一提。

初冬,天冷,下小雪,三個人擁著加厚的襖子,趕到酒肆喝兩杯,暖暖身子。都在長安闖**,暫時都沒闖出什麽名堂來,一兩杯劣酒,已經是消費極限了。這時,一群梨園的藝術工作者來到酒店,他們年紀尚小、職業穩定,不一會兒就占據了酒樓的好位子。三個老男人識趣,湊到一邊烤火,看著這些少年恣意青春。四位華服麗妝的歌姬隨之登樓,與十來位歌手、樂師一起,演唱、彈奏當時的流行歌曲。王昌齡仔細聽了聽,原來都是當下風行的詩歌,他拍拍兩位老兄弟的肩膀,湊在他們耳邊說道:“哥幾個,就寫詩這個問題,咱們私下較量很久了,一直沒個定論,你們看啊,今天這幾個名家,”說著,三人望向那些曼妙的身影,“他們唱誰的詩句多,咱們誰就厲害。”大家覺得這個辦法很公道,便躲在一邊,側耳聆聽。

不一會兒,歌聲響起:“寒雨連江夜入吳,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王昌齡抑製不住激動的心情,沾了爐灰,在牆壁上得意地畫一道記號,又不敢聲張,小聲道:“一首絕句啦!”

不一會兒,另一個歌姬婉轉開口:“開篋淚沾臆,見君前日書。夜台何寂寞,獨是子雲居。”這詩,是不久前哭送早逝好友的,高適聽了,心裏仍不是滋味,淡淡地畫了一道記號。

此處才歇,那裏又起:“奉帚平明金殿開,且將團扇共徘徊。玉顏不及寒鴉色,猶帶昭陽日影來。”王昌齡眉毛都快挑上襆頭,又畫了一道記號。

王之渙坐不住了,他壓著聲音說:“得意什麽!這些啊,都是二三流歌手,文化水平也不高,也就唱唱你們的詩。那些一流歌手,唱的都是陽春白雪,他們不懂,也唱不來!”說罷,他用手一指,正正指向裏麵最為美麗端莊、受人喜歡的一位,說:“如果,如果哈!她唱的不是我的詩,我這輩子不和你倆比。”高適和王昌齡嘿嘿一笑。

“如果……”王之渙比較嚴肅,“如果,她唱了我的詩,你們就趕緊從座位上下來,拜我為師!”高適和王昌齡都快忍不住笑,憋紅了臉,點頭答應,等他出糗。

不多時,輪到了那位雙鬟寶髻、鉛華動人的女子,她一開口便似珠如玉,滿座傾倒,可她唱的,偏偏是:“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

王之渙興奮地跳了起來,一隻手拿酒便灌,另一隻手指著目瞪口呆的二人,說:“你們聽聽,你們聽聽!”說罷,大笑不止。王昌齡、高適也放聲大笑,互相勸酒。

這邊的開懷大笑,引來了那邊的注目。有好事的歌手說:“幾位郎君,什麽事那麽開心?”王昌齡和高適便一五一十把鬥詩的事講了出來。歌手們非常驚訝,原來他們就是作者本人。大家趕緊迎上去行禮,領隊的人說:“我們有眼不識泰山!幾位才子如果不嫌棄,一起來喝杯酒吧!”這樣的好事,三人怎麽會嫌棄,趕緊加入,開懷暢飲。

那一日,王昌齡已官任校書郎,王之渙、高適尚在蹭蹬之中,心情不快。三人相聚,已是難得;酒肆遇知音,更是幸運。“難道執掌大權的人,欣賞能力還不如這些歌手嗎?”高適心中不解,有些沮喪。不過,他此時已算小有名氣的詩人了,務實的高適是不會放過這點積累的。他覺得如果科舉之路不通,那麽就要去邊疆碰碰運氣,他開始打聽各地藩鎮招募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