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君與臣的恩義,同其他的人情一樣,也會漸漸淡去。張九齡任相之初,唐玄宗對他抱著很高的期待,不僅希望他是一個張說式的文臣領袖,還希望他在財政和吏治改革方麵有所建樹,但是為相三年,張九齡沒有什麽太亮眼的政績。這讓玄宗有些失望,打算調整一下宰相班子。開元二十三年(735年),一代權相李林甫登上相位。當然,相比張九齡、裴耀卿,他隻是後輩而已。一開始,張九齡和李林甫並沒有什麽直接的矛盾,二人作為同僚,還會一起吃個飯、互相送首詩。

隨著李林甫逐漸坐穩相位,二人的衝突也就多了起來。張九齡重視文學素養,李林甫卻是實幹家。他們身邊的人,也和他們本人的特質相似。李林甫下屬蕭炅和張九齡好友嚴挺之一起參加聚會,不知為何,蕭炅在聚會上偏要讀《禮記》,把裏麵的“伏臘”認作“伏獵”。嚴挺之為人本就有點輕浮狂躁,聽到蕭炅當了白字先生,不僅在宴會上取笑他,還給張九齡打小報告。

字都不識,怎麽能當侍郎?張九齡對蕭炅的能力打了問號,幹脆把他送出京當刺史。嚴挺之自己蠻得意的,但他嘲諷李林甫的手下,不等於在扇李林甫的耳光嗎?張九齡不希望嚴挺之得意忘形,他經常和嚴挺之說,李林甫現在很紅,你們都是紅人,應該多來往。可李林甫在嚴挺之心中著實沒有什麽好形象,嚴挺之對他不屑一顧。

這年十月,玄宗執意離開留守三年的洛陽,返回長安。張九齡和裴耀卿覺得路上消耗很大,倉促回京,並不妥當。玄宗便繞開他們,征求李林甫的意見,李林甫自然是一萬個同意。皇帝對張九齡的耐心,即將見底。

回到長安,玄宗打算任命河西節度使牛仙客為尚書。作為宰相,張九齡的意見很重要,玄宗把張九齡找來商量。張九齡覺得不行,尚書之職很重要,牛仙客出身小吏,不配做尚書。玄宗退一步,又問張九齡,那封他爵位總行了吧。張九齡依然反對,理由是,爵位是給有大功之人的,牛仙客做好本職工作就能有爵位了?我看給點錢,打發一下得了。

放在往日,唐玄宗還會發表一點自己的意見,這一次,唐玄宗幹脆不說話了。張九齡大概也明白,自己今天這些話,等於白搭。李林甫就很會說話,等張九齡一走,他對玄宗說:“牛仙客當宰相都可以,張九齡耍文人脾氣,不識大體。”這話說出了唐玄宗的心聲,他打算第二天再試試張九齡的態度。

矛盾終於爆發了。第二天,唐玄宗仍然找來張九齡、李林甫,和他們商量牛仙客的人事任命。唐玄宗堅持昨天的觀點,張九齡繼續舉雙手雙腳反對。唐玄宗怒了,說了一句很重的話:“怎麽?都是你說了算嗎?!”

張九齡沒有退縮,撲通跪倒,說道:“陛下找我當宰相,早應該知道我的耿直。既然當了,我就要說個明白!”

“你張九齡嫌牛仙客出身低,你出身又有多高貴?”

“陛下!我一個廣東邊疆來的,甚至還不如生在內地的牛仙客。但我在您的身邊做事,少說也二十年了。牛仙客不僅是個小吏出身,而且大字不識一個,如果真的讓他擔當重任,別人又怎麽看呢?”

李林甫在一邊說道:“如果有才幹,何必識字?陛下要用人,用誰不行?”

張九齡沒有想到,平日相處得還算愉快的李林甫,臉變得那麽快。他驚慌地看著李林甫,李林甫的神情分明在說:“陛下和我站在一起。”

朝廷的矛盾徹底爆發了。唐玄宗和張九齡的君臣友誼,也跟著張、李二人的爭執一起走向盡頭。友誼的小船,說翻就翻。這固然與張九齡某些偏激的見解有關,但唐玄宗確實逐漸拋棄了那些睿智、文采飛揚,又有些自滿的文士,決定走向更易掌控、更能體現帝王權威的吏治實幹一麵。這不是張九齡一人能扭轉的。

時間由秋入冬,張九齡體會著物候的涼意,也感受著人情的冷暖。那年夏天,玄宗曾托高力士送來一把白羽扇,現在夏天已經過完了,這把白羽扇還有什麽用呢?

苟效用之得所,雖殺身之何忌?肅肅白羽,穆如清風,縱秋氣之移奪,終感恩於篋中。

——《白羽扇賦》節選

張九齡不甘做被隨意拋棄的白羽扇,他寫了一首小賦上報玄宗,希望玄宗不要那麽涼薄,哪怕是顧及自己那一點點才華。玄宗當時還能親切地好言相勸,讓張九齡好好做事,不要胡思亂想。

但分別仍然按時到來。開元二十四年(736年)十一月,那位恃才傲物的嚴挺之被抓住了把柄。嚴挺之雖然有文才,但是為人有缺。嚴挺之前妻的老公犯了事,嚴挺之打算去“撈人”。這個行為,在當時本不正當,李林甫就抓住此事,揭發嚴挺之。唐玄宗覺得,嚴挺之該罰,怎麽能偏袒親屬!張九齡辯護道:“這是前妻啦,沒啥關係!”唐玄宗這次沒有給張九齡好臉色,冷冷地說:“那更糟糕了,和前妻還有來往!”張九齡無語,退到一邊,不敢吭聲。在唐玄宗眼裏,此時自己和嚴挺之就是一路人。

很快,唐玄宗親自宣布對此事的處理:嚴挺之去洛陽當刺史,裴耀卿、張九齡分別擔任尚書省左、右丞,宰相生涯正式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