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元二十一年(733年)年底到二十二年(734年)正月,朝廷不斷向張九齡發信、遣使,要求張九齡迅速結束喪期,回京供職。張九齡雖然已經進入宰相預備隊,但他對自己能不能做宰相一事,非常忐忑。他雖然有地方任職經驗,也有中央部門的經曆,但升遷太快,都沒有停留太久。大部分時候,他隻是一個文學侍從,按照自己的經驗和儒學教養,寫作、議論、提出建議而已。麵對複雜的國事和殘酷的政治鬥爭,他心中忐忑。皇帝看好言相勸不行,就讓傳旨的宦官逼張九齡回洛陽。沒辦法,張九齡披著孝服,來到洛陽謁見皇帝,卻發現自己被送到了準備好的大宅院裏,正茫然時,又有皇帝的詔書送到,直接要求張九齡結束守喪,立馬上班。

皇帝雖然對張九齡一番恫嚇,但確實是對張九齡頗為重視,張九齡剛一回到洛陽,立馬就讓他出任中書令。玄宗似乎把他當成了第二個張說,看到他,就看到了大唐更輝煌燦爛的明天。可是開元二十二年(734年),唐玄宗有一大堆事情,焦頭爛額,其中之一就是財政。財政的問題在於關中地區水旱不均,無法滿足龐大的城市人口的需求,玄宗隻好帶著家小大臣,去東都生活,緩解關中的經濟壓力。關中是大唐的中心,中心的財政不暢,會對全國的經濟運作產生影響。無疑,此時拜相,是要用實際行動回應唐玄宗的期望的。

在目前的宰相班子中,中書令是張九齡,門下省侍中是裴耀卿,二人共掌朝政。裴耀卿是精明能幹的地方官員、經濟專家,對於屯糧、漕運很有心得,在河南一帶設置糧倉,預備荒年維持關中、河南的基本供給,很有成果。張九齡覺得,屯糧不解決問題,那畢竟不是本地種出來的,不如推廣屯田。屯田的思想,古已有之,就地耕種,源源不斷地提供糧食。但張九齡選擇屯田的地方不對,他建議在河南廣開水田,像南方一樣種稻。自唐代起,稻米逐步成為大眾的主糧,種稻是可以的。但在河南這樣的幹堿地帶廣泛推廣,與自然條件相悖。張九齡親自主持河南水稻種植項目,結果耗資巨大,無功而返。

屯田不行,那幹脆整點兒別的。張九齡認為,錢是貿易的根本,要保證錢在市場中的充分供給。目前大唐的問題,就是貨幣緊張,官府掌握有限的礦產,發行鑄造比較有限。國家經濟形勢那麽好,沒錢怎麽行。張九齡的解決辦法是,向漢朝學習,鼓勵百姓自己鑄錢,自產自銷——這就是背離經濟規律、破壞交易秩序的異想天開了。玄宗讓大家討論,百官一致反對。

張九齡盡管實際操作不太靈光,但是在用人等問題上敢講敢說,大部分發言也很得要領。鎮守幽州的張守珪進擊契丹,利用其內部矛盾,斬殺了唐朝的心腹大患可突幹,對契丹取得壓倒性勝利。從武則天起就困擾唐朝的契丹問題,至此得到了解決,唐玄宗非常高興,打算任命張守珪做宰相。張九齡說,宰相管理天下事務,輔佐天子治理國家,怎麽能是一個獎品呢?唐玄宗說,空頭宰相也不行嗎?張九齡非常堅決:“不行!就是不行!今天守珪大破契丹,就能當宰相,他要是掃**了突厥和奚族,那封他做什麽?”

張九齡的中心思想是“唯名與器不可以假人”,後人當然可以說這是儒家的傳統觀念,有說教的成分。但是張九齡的發言不僅在於此,他用簡單的例子指出,不隨便把榮譽授予他人,是愛惜榮譽,有節製的獎勵也是對受獎勵者的一種壓製。輕易給立功者過高的榮譽,難免功高震主。張九齡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日後,張守珪就因為捏造軍功,而被罷官。

這一次,玄宗聽取了張九齡的意見,但下一次就沒有那麽和諧了。張守珪帳下有個將軍叫安祿山,就是那個日後挑動天下、攪亂大唐的安祿山。這時他隻是張守珪的跟班。某次執行軍務,安祿山輕率用兵吃了敗仗,張守珪按軍法要將他處死。不過,安祿山是有身份的跟班,張守珪不能隨意動他,就把他送到都城,請求朝廷發落。張九齡說該殺就殺,玄宗卻覺得,這是一員猛將,免官就行了。張九齡說:“安祿山不守軍規打了敗仗,應該殺。而且我去看了安祿山,這人一臉壞模樣,日後必成大患。”玄宗聽了這話,不大高興,哪有以貌取人的呢?對張九齡說:“你不要拿著晉朝王衍看石勒那一套看人,老皇曆了,不要誤傷好人!”

不得不說,張九齡是大預言家,後來的情況,大家非常清楚。

張九齡是名副其實的“賢相”。為相三年,盡管他也有張說那樣躁進、輕浮的毛病,但和搭檔裴耀卿關係融洽,朝廷上下目標統一,沒有什麽大的紛爭。這是姚崇、張說時代也少見的。他在任內,也曾經力保太子,調解宮中矛盾。

曆朝曆代,後宮和前朝總有這樣那樣的糾葛,唐朝也不能例外。彼時,玄宗寵愛武惠妃,武惠妃想把自己的兒子扶上太子之位。唐玄宗早已立李瑛為太子,武惠妃等人就想盡辦法扳倒李瑛。某次,武惠妃讓宦官給張九齡帶話,希望他站到自己這邊,事成之後,必有答謝。張九齡趕緊把這太監轟了出去,說:“你怎麽和我說這種私房話!”

此路不通,武惠妃就讓人向玄宗傳話,說太子暗中去索要盔甲,不知是什麽用途。索要盔甲,組織武裝,這娃是要造老子的反嗎?唐玄宗大怒,趕緊找來張九齡,商量對策。張九齡說,兒子動用父親的軍隊,不合規矩,教訓教訓就是了,您這麽生氣,是要殺了他嗎?唐玄宗就是從父子相殘的家庭中出身的,人心肉長,不希望李家再上演這樣的悲劇。張九齡一語中的,唐玄宗也從狂怒中漸漸平息,太子躲過一劫。

正直、富有文采的張九齡,這幾年和玄宗關係融洽。作為宰相,他以輔佐君王、規範君王行為為目標。作為前輩,他將王維引入中書省,送上仕途的“快車道”。他身邊還有一位日後拯救大唐的“小朋友”——李泌。作為朝中臣子的領袖,他聚集了一群同樣正直、敢為的人才,如嚴挺之、袁仁敬。當然,他還是一位時尚的引領者:張九齡身體不好,如果像同僚一樣把笏板別在腰帶裏,寬大的笏板會讓他在馬背上搖搖晃晃,不安全也不美觀。他把笏板放到一個袋子裏裝好,讓仆從拿著,自己安逸地騎馬上朝。嗒嗒嗒嗒,馬兒馱著這個老頭,步伐輕快。唐玄宗遠遠看到了,對著高力士感歎:真是宰相的風度啊!一時之間,大唐官員上朝都帶笏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