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九齡雖被罷相,但依舊享受著高官的待遇。李林甫覺得,他在長安一天,就會做一天文人的領袖,久而久之,唐玄宗想起他來怎麽辦?左思右想之際,監察禦史周子諒成了李林甫的棋子。周子諒看不起牛仙客,而牛仙客已任宰相。周子諒居然引用坊間流傳的詛咒,詆毀牛仙客是唐朝的禍害。監察禦史,有事說事,你搞邪門歪道做什麽呢?唐玄宗又一次狂怒爆發,直接讓人把周子諒打暈在朝堂上,等周子諒醒來,還不解氣,又讓人揍了周子諒一頓,最後把周子瓊貶出京師,賜死藍田。

周子諒自己糊塗,斷送小命不要緊,但推薦周子諒的人是張九齡,這讓張九齡非常惶恐。李林甫也借著推薦失誤的由頭,將張九齡“請”出長安,讓他任荊州大都督府長史,做著三品閑差,去南方養老吧!

張九齡一走,朝廷的氣氛急轉直下,逐步由活躍走向死氣沉沉。玄宗在背後居高臨下地操持著權力,李林甫則死心塌地地為玄宗治理天下,鏟除可能危及權力的一切隱患。當然,當李林甫危及玄宗時,玄宗也會敲打敲打李林甫——不管用什麽樣的手段,哪怕利用自己的兒子。

變了,一切都變了。開元二十五年(737年)四月,太子李瑛被武惠妃誣蔑造反。那個不會傷害兒子的父親,眨眼變成了嗜血的權力猛獸,以殘酷的手段殺死了太子李瑛、光王李琚、鄂王李瑤。按照電視劇《唐明皇》的劇本,張九齡聽說宮變,趕回長安,看到的已經是垂在風中的三具死屍,而唐玄宗當著張九齡的麵正痛哭流涕。

這隻是包裹最高權力的幻覺罷了。那個掌握天下的人,除了天下不能放棄,還有什麽不可以丟掉呢?

張九齡很清楚這一點。

開元二十五年(737年)起,張九齡被貶為荊州大都督府長史,前往湖北任官。荊州大都督府中,大都督一般隻由皇子擔任,目前,皇子已經不在本地辦公,隻具頭銜。而作為次官的長史,實際上是大都督府的一把手。在地方官中,大都督府長史是從三品,相比尚書省右丞相來說,確實是低了一點,但待遇上是不差的。

有研究者站在李林甫和唐玄宗的立場上,認為張九齡在拉攏文士,與李林甫和唐玄宗對抗。我不太同意這個觀點。首先,作為宰相的張九齡,必然要對國政方針發表自己的看法,這些看法中必然會有與君主和同事意見相左的地方;其次,張九齡無論是寫文章還是為人,都是相當小心謹慎的。張說和同事徐堅點評當代文士,說到張九齡,就認為其文風流暢、務實,但就是格局不夠。他一定不是野心巨大、大開大合之人。每次與唐玄宗有分歧,他都不直接對君上進行批評,隻是就事論事而已。最後,張九齡仕途比較順利,不僅是因為運氣福蔭,大概也是因為他出入中央,積累了豐富的政治經驗。張說受辱、王毛仲被殺,這些寵臣的命運都是他親眼見證的,和文士交朋友不假,但要拉攏文士、形成小團體,除非鬼迷心竅,他絕不會出這種結黨的險招。

所以,盡管有周子諒在朝廷上胡說八道,盡管玄宗和李林甫都想把他趕走,但他的地位依然保持在相當的水平,比起之後被嚇死的李適之、貶死的皇甫惟明和韋堅、杖殺的李邕等人,真可算是安享天年了。

在荊州,張九齡會想起長安。在長安,唐玄宗仍會想起張九齡。皇帝把張九齡的爵位晉升為伯,以示恩寵。長安的大事小情,張九齡也會按照禮儀上表。能看到張九齡文采飛揚的表章,唐玄宗頗為高興。“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這是張九齡為官以來,離開長安最久的一次。據說皇帝曾遣使送信,請他回到長安,官複原職。張九齡委婉拒絕。開元二十八年(740年),張九齡似乎感覺到了來日無多,他並沒有要求回到長安的府邸,而是請求回鄉掃墓。

掃墓結束,張九齡這隻在北方漂泊的燕子,永遠地留在了故鄉,身後享受了與姚崇相當的殊榮,天下包括李林甫在內,沒人對這一切有非議。因為隻有這隻死了的燕子,才不會讓高飛的鷹隼心生猜忌。

又隔一年,唐玄宗改元天寶,開元時代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