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當他不能再陪你
那一年,我從北海道的函館大學畢業,結束了四年的異國生活。我要乘四個小時的新幹線到劄幌,然後飛回上海。
回國前的晚上,我無意間跟日本唯一的朋友Noriki說:“說來有些遺憾,臨走前也沒有好好看過一次夜景啊。”
結果那天晚上,樓下傳來鳴笛,Noriki開著他那輛破豐田,把頭從車窗伸出來朝我揮手說:“帶你去山上看看北海道的風景如何……就當是餞別的禮物吧!”
夜晚山頂封閉,我們隻能把車停在半山腰。
看不到腳下出名的函館夜景,抬頭看星光閃爍,好像也挺不錯。
風從車窗灌進來,把我們都灌醉了。
Noriki身高一米九幾,常年衝浪,皮膚黢黑,經常開一些男生之間的低俗玩笑。
告別的那天晚上,我們聊了一整夜。
Noriki說他讀過一首厲害的中文詩,作者名字已經忘記了。
問我知不知道那首詩,大概的意思是:
“我們的感情啊,好比這水一樣深。”
我絞盡腦汁也沒想出這首詩來,硬著頭皮說:
“啊……應該是‘給我一杯忘情水,換我一夜不流淚’吧。”
Noriki拍手哈哈大笑說:“對,就是這一首。”
第二天,他執意跟我一同上了新幹線,一直陪我坐到五棱郭站。
下車後,帶著有點傷感的語氣,隔著玻璃對我揮手說:
“下次要來的話,一定要告訴我!”
我口頭答應著,卻不知道是否還會有再回來的那一天。
列車開始緩慢移動起來,他掏出相機,對著我邊走邊拍。
先是一路小跑,然後越來越快,他邁著腿朝我狂奔起來。
不想場麵太沉重,我朝他揮了揮手。
他咧開嘴傻笑起來,最後在遠處消失成了一個點。
在飛機上,我倒是想起那首詩了,十有八九是: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
後來,我跟Noriki就再也沒有見過麵了。
回國後,他給我發來那段送別的視頻。
那天他跑得太忘我,所以鏡頭一直晃來晃去,什麽都沒拍清楚。
畫麵裏隻有一段顛簸的天空的影像,因此看起來:
“他倒不像是在追我,而是在追一片要飄走的雲。”
異地戀兩年
我跟女朋友還是沒有學會如何道別。
在一本叫《小王子》的童話裏,狐狸說過大意如此的話:
“如果你每天四點鍾來看我,那麽我從三點鍾就開始等待,等待是一件快樂的事。”
然而對於我們而言,異地戀的真實感受是:
“如果你五點鍾要走,那麽我四點鍾的時候就開始打心底裏難過。”
一到周日下午,想到晚上我就要返回上海工作,我們就心情沮喪。
連我蹲馬桶的時候,她也跑過來,拉開門直勾勾地盯著我看。
我隻好安慰她說:“好了好了,過兩天就回來了。”
她也不說話,蹲在衛生間門口跟我生悶氣。
到了車站,還想跟她交代兩句。
結果她二話不說,“吱吱”搖上車窗,一踩油門就跑了。
留我在原地一臉茫然。
完全沒有一點“舍不得”的樣子嘛。
後來有一次,她忽然在車上問我:
“李唐,你知道我什麽時候最難受嗎?”
我說:“我沒衝廁所的時候嗎?”
她說:“是藍牙斷掉的時候。”
我滿臉疑惑道:“不是連得好好的嗎?”
她忽然有些哽咽地說:
“每次車開出站的時候,你背著那個傻傻的包上去了,車裏放著的歌就會突然一下斷掉。我一開始以為是音響出問題了,結果屏幕彈出消息說:‘抱歉,您的藍牙已經斷開連接。’”
她停頓了一會兒,說:“然後我才意識到,原來你已經走到離我很遠的地方了。”
聽完這句話,我的鼻子也一下子酸了。
2012年新生報到
我坐硬臥去外地念大學。
我媽跟在我身後,四處張望,抱怨說:“你慢點,別把我弄丟了。”
我媽時不時就要上來幫我拎那個最沉的箱子。
我耐著脾氣說:“行了,您就別操心了,到了廣州,這兩個箱子還不是得我自己扛。”
我媽就搓著手,笑著盯著我看。
我說:“你看我幹嗎?”
她說:“我多看兩眼,記住你現在的樣子。”
然後又跟在我身後嘀咕:
“身份證、手機、箱子、辣椒醬,兒子,你辣椒醬放在箱子裏沒有?”
我頭大地說:“你們就回去吧,別送了行不行?!”
我媽執意要把我送上火車。
我媽就擠進車廂,跟我上鋪、下鋪的旅客一一打招呼,說一些“麻煩照顧一下”之類的讓我心煩意亂的話。
我媽拍著窗戶說:“你自己注意點,到了廣州給我打電話。”
我頭也不抬地說:“知道了。”
然後再也沒有抬起頭看她。
一直到火車開出去很長一段路之後,我才趴在窗戶上,淚流下來。
後來我再也沒有經曆過那樣漫長的告別了。
一來,我已經習慣了在外生活的日子。
二來,高鐵站的安檢越來越嚴格,每次她都被擋在安檢線外頭。
每次她送到門口,隻能一直目送我安檢完,看著我走向候車廳。
以前我害怕那樣的眼神,不敢多看兩眼,討厭她跟在我身後的樣子,討厭分別的場景,以為隻要不打招呼,一聲不吭地走掉,就不算真正意義上的離開。
後來當我長大一點,再回頭望向入口處,想記住她現在的樣子時,穿過那片烏泱泱的人群,我目光所及的地方,已經找不到她的身影了。
最後
有時候我們離開一個地方,感到傷心,不是因為在這裏受了傷,而是在這個地方,有一些值得我們傷心的人。
這個世界上的人時時刻刻都在相遇,也時時刻刻都在告別。
生活就是這樣,未發掘的等待發掘,發掘後的等待告別。
告別奔跑卻追不上列車的朋友;告別假裝堅強的女友或男友;告別想努力記住你的臉,在夢裏卻記不起你長大後模樣的母親。
當你以為隻有自己把眼淚藏起來的時候,他們也默默地把傷感藏起來,然後笑著對你說:“保重啊,到了記得給我發信息。”
這時候宮崎駿說的那句話,就變得蠻有道理的:
“當陪你的人要下車的時候,即使再不舍,也要心存感激,然後好好地揮手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