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神藥 正義之賊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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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在月光下,這個地方看著也像鬼屋。房子附近經曆過一場大火,右側一片焦黑,想必當時火勢十分凶猛。房子是木質的,有三層高,已經失去了原本別墅的樣子,更像個廢棄工廠改造而成的街頭藝術品。

趙步理摸黑找到一扇窗戶,窗戶上糊了一層紙,但是沒有鎖死。他輕輕拉開窗框,撕掉那層黃褐色的報紙,輕輕跳了進去,躡手躡腳走到一半,才想起林小棠囑咐過自己,要先往裏麵扔一塊石頭看看有沒有人在。不過進都進來了,就別多此一舉了吧。

林小棠那個丫頭怎麽有這些鬼心眼兒?

趙步理打開手機裏的手電筒,走出房間。外麵看起來像是客廳,屋裏的裝修非常古板,壁爐上還供著一尊菩薩,對麵同樣的位置上擺著一尊關公。

客廳裏又髒又亂,煙草味混合著汗臭和發黴的臭襪子味,引得趙步理陣陣作嘔。除此之外,空氣中還夾雜著一股奇怪的味道,伴隨著類似洗衣機轉動時的隆隆聲響。這時,趙步理忍不住打了個響亮的噴嚏,他嚇得連忙趴在地上。等確認沒人出來,才小心翼翼地站起身。

氣味似乎從樓上傳來。他摸著樓梯的扶手緩緩走上去,木製樓梯看起來年頭也不短了,每踏出一步都發出嘎吱的聲響。月光從二樓的窗戶上直照進來,樓上一圈有七八個房間,趙步理隨便走進了其中一間。房間不大,四周全是貨架,上麵到處擺放著白色的敞口盒子,裏麵是各種各樣的藥物包裝盒的打印紙殼。這紙殼上麵赫然印著“百病消”的商標。

地上有一台搖床,裏麵正攪動著什麽**,發出規律的機械聲。看來,那個類似洗衣機的聲音就是從這裏發出的。

房間的中央是張大桌子,上麵也放著類似的白色盒子。趙步理隨手翻起一個,裏麵是藍色的小藥片。趙步理正要對這個顏色發出疑問,樓下突然傳來一聲巨響,像是什麽東西被打翻了。他趕忙關上手電,悄悄挪到房門口,屏住呼吸偷偷向下看。

窗台上,一隻貓跳了出去。

呼,嚇死爺爺了。

趙步理重新回去,用手電照向白色盒子下麵的標簽,上麵沒有字,隻畫著一個藍色的標簽。他又翻了翻旁邊的垃圾桶,確認了自己剛剛的那個想法。

那是一個被撕爛的藥盒子,上麵寫著“西地那非”,也就是“偉哥”。

其他盒子裏的藥片有白色的、黃色的,根本看不出其中的成分,直到趙步理把垃圾桶翻了個底朝天。

“撲爾敏、地塞米鬆、西地那非、丙酸睾丸酮、莫西沙星,這……”

趙步理看著這個房間,大概明白了什麽。他馬不停蹄地走進第二個房間。

“撲爾敏、地塞米鬆、雌二醇、莫西沙星、咖啡因……”

第三個房間。

“撲爾敏、地塞米鬆、小兒清熱顆粒、莫西沙星……”

這明明是把這些藥物磨成粉末,混在一起再做成新的藥片,所以“百病消”果真是百病消,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這個歲數可能得的病全都覆蓋上,也根本不關心這些藥物之間可能產生怎樣的相互作用吧?俗話說“是藥三分毒”,這些藥放在一起很有可能成為更可怕的毒藥。

趙步理還記得自己上學的時候學過,有些藥物混在一起,是會要人命的。

這幫渾蛋!

趙步理怒火中燒。莫西沙星,對於兒童是禁用的,會對肝髒、腎造成非常嚴重的後果!

他突然明白過來。在冬城的這些日子裏,有個奇怪的現象一直困擾著他:大部分老年婦女腿腳都不太好。上次體檢的時候,陳飛漱老大夫還納悶地問,怎麽股骨頭壞死的比例這麽高?

如果長期把“百病消”當保健品吃,那麽其中的地塞米鬆,也就是人們口中的激素,雖然可以起到抗炎、抗過敏等神奇效果,但副作用也非常明顯,其中比較嚴重的就是會引起骨質疏鬆、股骨頭壞死等。

趙步理一下明白了為什麽海狸媽媽的傷口總也長不好。

他又想起那些孩子的奇怪舉動,還不到青春期的孩子長出了胡子,還有陳飛漱老大夫檢查出的幾十個乳腺結節。

這裏的男男女女都迷信這個藥。

偉哥和雄激素可以讓男性昂首挺胸,雌激素可以讓女性**豐滿、皮膚紅潤。這些在冬城營造了一個可怕的假象,每個人都用藥物維持,即使知道它的副作用,也願意醉生夢死地活著。

“百病消”,顧名思義,成分中有抗過敏的、消炎的、抗感染的、提高性功能的、保持身材的……無論是什麽病,隻要吃上一顆,大部分症狀都能緩解。尤其激素本身就是萬能藥,對大部分疾病都能起到一定緩解症狀的作用,所以看上去是“病”好了,實際上隻是病被掩蓋了而已。

而那些沒有任何辨識能力的老人和孩子,那些想救命救急的病人,那些寧可放棄大醫院的就醫機會也要來求一顆“百病消”的可憐人,他們到底傷害了誰,要受到這種摧殘?

趙步理又想到,海狸生病的時候也經常吃“百病消”,而這個藥至少要賣到十幾塊錢一顆,因為經濟條件有限,所以海狸有時會吃父母的藥。也就是說,兒童吃到的未必是真正屬於自己的那一款“產品”,而是對他們傷害極大的其他藥物。

趙步理越想越覺得,這裏太瘋狂了,趕忙拿出手機,打開閃光燈把眼前的景象拍下來。

他現在隻有一個心思,就是趕緊出去,把這一切公之於眾。

這裏不同房間負責生產一款不同型號的“百病消”,包裝上也有差別。他們用不同的顏色來標注房間,在紙上利用各種顏色和數字來注明各種藥物的劑量,比如激素和抗過敏藥、抗生素的藥量都不同。趙步理想了一下,大概猜出了緣由。

這些工人,大概都沒有文化。

趙步理腦補了一下這個過程。一群食不果腹的外鄉流浪漢,被車拉進了森林深處。他們為了能有一頓飽飯,隻能聽從包工頭的命令,把一包包藥片拆開、研磨成粉末,再稱重、混合,製造出藥片。他們不識字,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隻能看懂顏色和基本的數字,像做飯一樣把這些粉末加工一下就好。

他們隻知道這樣才能充饑糊口,至於自己做了什麽,可能會傷害到誰,他們一無所知。

或許他們會拿著這筆報酬,咬牙買上一頓豬肉,回家給自己的孩子吃,告訴孩子爸爸在外麵掙了錢,會把最好吃的給他。

如果孩子生了病,這位父親會花掉自己掙來的辛苦錢,去求工頭賞幾顆“百病消”。他甚至覺得自己撿了天大的便宜。孩子吃藥的時候,他們或許會有一種自豪感,是親自給孩子治的病。

趙步理覺得自己不能再等了,立刻摸著樓梯準備下樓。這時,他才注意到還有一個房間,裏麵亮著燈,他想了想,快步走了進去。

裏麵的裝潢明顯和其他地方不一樣,有一張書桌,還有一些書籍和文件散落在桌子上。

趙步理掏出手機,打開照明,走近看了一眼。

《腎病激素量調整方案》——黃。

趙步理很好奇,估計就是所謂的“黃大仙”的筆記本了。他打開仔細看了看,發現這是黃大仙經常寫的一些記錄。

“現在腎病特別多,特多,好多人用激素和一個‘兔yi’抑製劑,病人也願意長期用中藥維持,百病消可以加點激素量,給這些人長期吃。”

天殺的,這都行!

趙步理隨便掃了幾眼,發現這個黃大仙文化水平也不高,經常寫錯字,比如免疫的“免”永遠會寫成“兔”,“免疫”寫成“兔yi”。他趕忙把這個本子拍了張照片。

他又看到,黃大仙在木製的桌子上,用不知道什麽刀刻下了一句話。

“現代人不一定隻有一種病,百病消是我們的希望。”

這是……企業文化?

趙步理轉念一想,這黃大仙說的其實也……沒錯啊……以前上學的時候,老師總教他們用一元論解釋病人的症狀和問題,認為所有的症狀都可以歸結為一種特定的疾病。還有很多考試題和經典病例,最後用一元論解釋的時候,也會讓包括趙步理在內的很多醫學生有一種豁然開朗、謎題揭曉的感覺。看那些內科的經典病例解析題,有時候就像在看推理小說一樣刺激。

但是事實真的是這樣嗎……

趙步理繼續翻看著筆記本。

“小周媳婦尿血去醫院檢查,本以為是結石,做了一堆手術最後說誤診了。大夫真是渾蛋、王八蛋,披著白大褂的狼,最後說得了IgA腎病。問了縣裏的專家,說激素要加量,看看如果以後這類病人多,考慮給這類病人單獨做一個包裝。”

黃大仙這句話寫得紙都破了,而且字體大小不等,有種強烈的憤怒感朝趙步理湧來。

IgA腎病……IgA腎病……IgA腎病……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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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步理突然感到腦海中“嗡”的一聲,隨後一扇門突然打開了,門裏走出一個穿著長衫的中年人,他來到案頭前,翻開腎病的配置方案,仔細研讀起來。

腎病綜合征……IgA腎病……微小病變……

原來,這些病,不一樣啊。

中年人閉上眼睛,揚起了頭。

“我說我沒切錯,世人非說我切錯,我無法辯解。窮其一生,遍訪大江南北,我都不知當時梁公之病為何。尿中之血應來自右腎,但我當時並無看到左腎有血,不代表左腎確實無血,我自詡中國本土外科第一刀,除汪道賢外從未服第二人,但我的確沒有敗給任何人,隻敗給了自己的高傲。我自以為世間一切皆有道理,如疾病,即有症結在病人,除掉症結就可痊愈,卻不知道這世上不知之事何其之多,腎髒的出血也不隻瘤子可致。今日見,大抵是腎腫瘤,同時合並這一種腎病,當時的雷公藤怕是無效,應當使此激素即可啊,即可啊!”

趙步理看著眼前的人,可憐,可悲。

他終於理解了真正的曆史,那最有可能的假設。

筆記停在了1961年。

原來方老大就是那個傳聞中給梁啟超切錯腎的醫生?!

方老知道自己沒有切錯,但是世人都不相信,特別是在那個西醫被中國人當成魔鬼巫術的時代。他的確沒有切錯,因為後來發現,梁啟超同時還患有另一種腎病,所以切完之後仍然有血尿。而這就被外界傳說切錯了腎。

趙步理突然有一絲感動。他記得曆史記載中提到,梁啟超曾經寫過一封信來證明自己的病與方老沒有關係,並不是屬於西醫的“醫療事故”。也許梁啟超自己也是存疑的吧,可他為了推廣西醫造福百姓,硬是要挺西醫一把。

這本《腎病激素量調整方案》當中的文獻檢索記載著:IgA腎病,一種以血尿為主要表現的腎病,在1068年,被Berger發現,用激素即可治療。

方老啊方老,你窮其一生所探索的真相,卻和你擦肩而過。你探尋了無數種可能,世界上卻沒有人願意相信一個醫生的無辜,而更願意判定他有罪。不管你是不是才華橫溢、天賦異稟,也不管你是否拯救過萬千性命。

我沒有犯錯,卻被發配到這樣一個窮鄉僻壤,我都會覺得對生活絕望。你是那樣的一個曠世奇才,當你來到一個落後的城市從零開始的時候,究竟是怎樣的心情?你沒有被生活打倒,反而從頭開創了一番新的偉業。

隻是這個世界,終究還欠你一個道歉。

哐啷啷!

樓下似乎又有東西被打翻了,隨後聽到樓下的幾隻貓“嗷嗷”叫了起來。趙步理心中咯噔一下,但是努力平靜下來,仔細看起來。突然,他聽到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他剛要回頭,就覺得後腦勺“嗡”的一下,一陣天旋地轉,失去了意識。

趙步理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手腳被綁住了,絲毫動彈不得,而且繩子緊得似乎勒進了肉裏,火辣辣的疼。知道自己大概是被綁架了,內心有一個非常堅定的聲音告訴他,先不要說話。他想起之前看過的電影,話越多的人死得越快。自己知道了這麽多,大概要被滅口吧。

趙步理小心地睜了一下眼睛,發現自己橫躺在一輛汽車的後座上,汽車正在行駛。天似乎剛蒙蒙亮,居然已經是第二天早上了。向外看去,是一片荒郊野嶺,根本辨認不出位置來。時間過了這麽久,自己到底被拉到哪裏去了?

不行,得想個辦法脫身。

窗子半開著,清晨的冷風呼呼地往車裏灌。也許是這輛車實在太破以至於四麵灌風,更可能是趙步理心裏實在惶恐。他無數次想打噴嚏,又努力忍住了。

轉念一想,人睡覺或者昏迷的時候難道就不能打個噴嚏?不過他還是不敢。

橫躺在車子的後座上,因為擔心對方從後視鏡裏看到自己已經醒了,隻能微微睜一下眼就趕緊再閉上。前麵有個女人在開車,四五十歲,皮膚黝黑,表情十分嚴肅。

這個女人?

趙步理總覺得在哪裏見過這個人,但是腦子被敲暈了還有些疼,一時間想不起來。

女人突然咳嗽了一聲。趙步理不敢睜眼,他似乎能夠感受到女人的視線正通過後視鏡看過來,像刀子一樣在他身上劃拉著。

“行了,別裝了,我的大醫生,我剛才就看見你動了。而且就我用麻藥的經驗來看,你也差不多該醒了。”女人的嗓音有些沙啞,但是語氣十分自負,趙步理聽得全身汗毛倒豎。

自負,是這個家夥的特點,也一定是弱點,趙步理心想著,便勇敢地睜開了眼睛。

“我說大姐啊,咱們往日無怨,近日無仇,您不如高抬貴手放我一馬,讓我幹什麽都行啊。”趙步理別的不行,認(上屍下從)自認天下無敵。

“放你?你啥都看見了,放了你的話,是不是得挖你兩隻眼珠再砍了舌頭才行?”女人戲謔的語氣,讓趙步理根據直覺判斷,她應該不會這樣做。

趙步理既然睜開了眼睛,就幹脆四處打量起來。汽車奔馳在一條荒涼的省道上,前麵不遠處有一片大山,他們的車似乎就像是一片小小的樹葉,緩緩向著深山老林飄**而去,趙步理看了好久,也沒有發現一輛過路的車,他連求救的機會都沒有。

不行,不能直接激怒她。

“大姐啊,我也是碰巧過來的,也沒看見啥,就算看到啥了,也當不知道,不知道還不行嗎?您放我回去,我保證一個字也不會說,要不我直接回寒城,不在您的地盤出現了咋樣?”

趙步理聽到女人低沉地笑了起來,像是從喉嚨深處發出破風箱一樣的聲音。

“我的大醫生,您這是說笑呢?不過咱也不會幹太絕,總得給你留一條活路,我可能要委屈你在我們鄉裏待一段時間,等……過一段時間,你再走吧。”

趙步理趕忙像撥浪鼓一樣點著頭。

“好的好的!我就安心待著,哪兒也不去,隻要您讓我活著怎麽都行!”趙步理心想,等老子到了,你們還能看得住我這麽一個大活人?老子爬也要爬出去,報警還能沒人來救我?

“大姐,不管你是不是打算放過我,我勸你,真的別再做這些藥了,你真的是在害人。”趙步理平靜地說道。

“害人?你有沒有搞錯,虧你還是個大夫,我是在救人好不好啊。”女人嘲諷地說道,“你們這些大夫,又能幹什麽?一個一個的和廢物沒區別,自從我這個藥開始賣,幫了多少人你也不好好數數。”

“我知道你的藥確實能起一些作用,但是激素的副作用你知道多少?那些藥放在一起會不會產生配伍禁忌(1)你又知道多少?”趙步理步步緊逼,他不再求饒了。不知道是不是柳晴川被她迷倒激怒了他,總之他再也不想退縮了。

“開玩笑,如果真有副作用,那些買了藥的病人怎麽不說,他們怎麽還一直買,說明這藥好使!而且我自己也一直吃,沒覺得有副作用!”

趙步理不置可否地笑了一聲。

“你笑什麽?”

“我笑什麽?我笑你大概就是個半路出家的大夫,或者連大夫都不是,你隻看得見自己救了人,卻不知道手裏的武器還能傷人。你這個水平也就是大學一、二年級的醫學生,眼睛裏隻有自己能做的,根本就沒有敬畏之心。你見識太短,我也不怪你。”

趙步理話音剛落,車立刻左右晃了一下,不知道是碰到了井蓋,還是女人方向盤握得不穩,但是趙步理明顯覺得自己成功激怒了她,女人的肩膀上下起伏得厲害。

“我不懂?那你們大夫就懂?你們天天開錯藥,還不如我發藥發得準!我還得提醒那幫廢物改處方,你們當大夫的有什麽好牛氣的!”

趙步理突然愣了一下,發藥的……發藥的……發……藥……

“你是?”趙步理突然一個激靈,他似乎認出眼前的這個人是誰了。

這個女人,平常不是這個裝扮,而是戴個寬大的帽子,臉上抹得黑黑的,是個男人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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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藥房的那個藥劑師,或者說,發藥的!

趙步理趕忙又回顧了一番那間“鬼屋”。沒錯,能搞到這些廢棄的或者過期的藥,又或者從藥廠那邊直接搞到原藥對這個人來說應該很容易,同時她又能學習這些藥在臨床當中是怎麽用的。於是白天在藥房上班,私下卻暗度陳倉,把這些藥片包裝一下,做出自己的“百病消”!

“你是……藥房的那個老於!”趙步理掙紮著坐起來,對著前麵的女人喊道。

“喲,你終於認出來了。大醫生,其實我也挺佩服你的,這麽一個破醫院,都能被你盤活了,你也真是命好。我最近的生意也不如以前了,所以你能好好休息休息,對我也是好事,沒想到你自己找上門來了。”

“你現在做的事情就是謀財害命。”趙步理在努力尋找可以令對方爆發的時刻。

“隨你怎麽說吧,但是真正謀財害命的,是醫院!”女人咬牙切齒道,“我男人要不是相信醫院,也不會淪落到死掉的地步。”

“你男人?”

“沒錯。當時王九斤那個窩囊廢剛開始管醫院,有一天我男人覺得胸口悶,就打電話給醫院讓他們派車來接。我知道八成是心梗犯了,先給他含了硝酸甘油,後來等了半天救護車都沒到,硝酸甘油也不好使了,我男人就在我眼皮子底下咽了氣。”

“你男人,平常有……心絞痛?”

女人搖搖頭。

“沒聽說有,不過也沒辦法證明了,人都沒了。所以你說,這個醫院存在的價值是什麽?我光用硝酸甘油就救了多少人,靠醫院有用嗎?就知道開一堆檢查,也不給治療,動不動就說是不對症,其實就是這些大夫怕擔責任!”

趙步理靈光一閃,他默默感謝了下方老。

“我說,大姐,我問你個問題,你愛人當時犯病的時候,測過血壓嗎?”

“沒有,測它幹啥,他明顯是心梗犯了,胸悶憋氣,很典型。我一眼就能看出來,比那幫廢物大夫強多了。”

“那您也一定知道硝酸甘油的作用機製了?”

女人不屑地擺了下手。

“這我哪能不知道,硝酸甘油就是軟化血管、活血化瘀用的。”

趙步理聽了,冷笑了兩聲。

“你笑什麽?!”

趙步理輕輕抬起頭:“我是笑你的無知。自己讀了幾張藥品說明書,給人用了幾次藥,就覺得自己不隻是個抓藥的,還是個郎中了。這硝酸甘油不是軟化血管的,而是擴張血管的,更重要的是,它擴張的是靜脈,讓血液儲存在外周肢體當中,減少流回心髒的血量,也就是減輕心髒的負擔和耗氧量,緩解症狀的,這麽說才對,是吧大姐?”

女人沒有理睬他。

“我再問您個問題,您愛人是不是偶爾會暈倒?”

車速突然快了起來,趙步理趕忙叫了一下女人,女人這才意識到是自己油門踩得太狠了。

“是有那麽兩次,走著走著突然就倒在地上了,說自己突然什麽都不知道了。”

趙步理歎了口氣。

“大姐,我要說一件您不願意相信和承認的事情了,您的愛人,可能是心源性猝死,大概是迷走神經功能紊亂,所以心髒突然出現不工作的狀態,並不是心梗。這個時候如果能做最基本的心外按壓,您愛人幾乎百分之百能活過來。關鍵是,他發病的時候必然處於低血壓狀態,正是因為低血壓,他經常會有暈倒的症狀。這個時候您再給他吃這個藥,就一下子……把他的血壓給吃沒了……因為它最大的副作用,或者說另一個效果就是降血壓。”

“不可能!”女人爆發出一聲歇斯底裏的呐喊。趙步理從後視鏡中看到,她的額頭被汗滴沁透了,兩眼飄忽不定,毫無神采,臉上再也沒有剛才高高在上主宰自己命運的那種驕傲了,而是寫滿了恐慌。

“雖然現在我的命在你手裏,但我還是要說,是你害死了自己的老公,卻還自以為是救世主。其實你什麽都不是,你就是一個略微懂點醫學的門外漢罷了。”

女人突然沉默了,就在這時,一輛車疾馳而過。女人詫異地看了看,她之前說過,這條路上一年都不會有幾輛車經過。

那輛車在視野的盡頭停下來了。從車裏走下來一個人,不停地揮著手臂。

女人的車速減慢了,趙步理還沒看清那個人的樣貌,就聽見她說:

“把嘴閉嚴了,如果敢叫,我手裏的刀第一個捅了你。”

趙步理才不管,他已經做好準備求救了。女人警惕地在離那輛車二三十米的地方把車停下,腳還是放在油門上,隨時準備啟動。

女人撕下一塊膠帶,直接貼在趙步理的嘴上,然後把趙步理拉下來,卡在後排座位的下麵,讓他動彈不得。接著,女人從副駕駛位上抓起一條巨大的毯子蓋住趙步理。

趙步理努力掙紮著,還是努力把腦袋露了出來。他沒有發聲,他在等著最關鍵的時刻。

這時,車窗邊走來一個人,身材非常魁梧,穿著正裝西褲,襯衫上麵還打著背帶,穿著十分考究。男人留著絡腮胡,嘴裏叼著一根雪茄,戴著一副黑框眼鏡。趙步理覺得似乎在哪裏見過這個男人。

咚咚咚。

男人彎下腰,輕輕敲了敲車窗。

女人斜著眼睛,麵無表情地搖開了一點車窗。

“什麽事兒?”

“您好。”男人的聲音低沉渾厚,讓趙步理心裏莫名產生了強烈的安全感,對眼前這個人的感覺越來越熟悉,心中覺得似乎這一切出現了一絲轉機。沒錯,這荒郊野嶺的,出現了一個人,不是來救自己的,難不成還是壞人的幫手嗎?

“想跟您借個火,這大早上開車憋了一路,煙癮上來真是難受啊。”

女人皺了皺眉頭。

“我趕時間。”說著便把打火機扔了出去。

這時,趙步理突然發出“嗯嗯”的掙紮聲。女人見狀,趕忙使勁兒搖車窗,另一隻腳踩上了油門。

車窗還差一點點就被搖上時,突然從外麵伸出一隻粗壯有力的手,把車窗卡住了,然後像抓小雞一樣,牢牢扣住了女人的脖子。

隻見男人另一隻手緊緊抓著車窗,猛一用力,駕駛座外麵的玻璃被硬生生地拉碎了,隨後,還沒等女人反應過來,這隻粗壯的手臂直接把女人整個人拽出了車子,重重地摔在地上。

瞬間,就看見女人躺在地上翻滾,站都站不起來了。

那雙手又伸進來把車門鎖打開,打開後門,一把將趙步理拽了出來,迅速給他鬆了綁。

“您!您是……”

男人看向他的神情十分冷漠,仿佛不曾相識便已經結了仇似的拉著臉,之前一副客氣的樣子**然無存。趙步理立刻認出了這個人,兩年多過去了,這個酷酷的大叔還是一如既往的霸氣。

“您是林小棠的司機師傅,對吧?”

男人沒有說話,隻是轉過身,自言自語了幾句。

“林小棠她沒事吧?我也不知道原來這件事這麽驚險,要是知道,我肯定不會帶上這個丫頭!”

“你閉嘴!”

男人轉過身來,惡狠狠地對趙步理說。趙步理嚇得一動不敢動,也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麽錯。

“這大概是這丫頭最後一次胡鬧了,也多虧了你,要不我們很難找到她。不過,我希望以後你不要再和她有什麽來往了。”

“什麽?!”

“我不允許你再和她有任何來往!”

“憑什麽?”

兩人正爭吵著,遠處又飛馳而來一輛車,擦著火在路邊停下。

一個身影從駕駛座上鑽了出來,她穿著藍色的裙子,修長的腿在清晨的陽光中顯得有些清冷,她仿佛站在一幅田野的畫卷前麵,長發係著的藍色絲帶隨風飄搖,讓整個金黃色的田野顯得美麗動人。她的臉上帶著謎一樣的微笑。

柳晴川也從對側的車門下了車,眼中滿是擔憂的神色。

趙步理趕忙向二人跑去。

柳晴川看了看林小棠,她站在原地沒有向前,反而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

林小棠此時卻笑著迎了上去。

“呆子,怎麽樣,嚇壞了唄?來讓我好好嘲笑一下。”

趙步理看著麵前走過來的身影,腦海中一片空白。

他跑過去,一把將林小棠緊緊摟在懷裏。

林小棠驚訝地看著他,在她的字典當中,趙步理從來不該是這樣的。

“呆子,沒事吧,壞人沒對你做什麽吧?你的清白還在吧?”林小棠聲音有些顫抖。

趙步理沒有說話。一瞬間,他把所有的悲傷、憤怒和恐懼全都忘記了,隻想用力地記住此刻每一秒鍾的感受,那清晨的田野特有的清香,還有林小棠發絲間特有的芬芳。

“呆子,我……我真不知道有這麽危險……”

趙步理仍是沒有說話。

林小棠笑了,笑著笑著卻又流下淚來。

“你沒事,太好了……”

“呆子你說話啊,你摟得太緊啦,我喘不過氣來了!”林小棠輕輕推搡著,趙步理卻絲毫沒有鬆開手臂。

“小棠,我好想你。”

氣氛瞬間凝固在這一刻。

“小棠,我不知道。我就是覺得要死了,但是剛剛,我滿腦子想的都是,好可惜啊,好可惜我一直都不敢麵對自己,(上屍下從)得像一個弱智,我……”

林小棠把他一把推開,努力擦著眼睛。

“別這樣,柳姐姐也很擔心你,呆子。”

“那不一樣!”趙步理趕忙又一把將她拉過來,緊緊抱住。他看到遠處有些沉靜的柳晴川,眼神匆忙地躲開了。

林小棠聽到趙步理這些話,嘴角微微揚起,也把頭搭在趙步理的肩膀上,閉上了眼睛。

兩個人就這樣安靜地抱在一起,直到林小棠拍了拍趙步理的肩膀,輕輕笑了一下,一把推開趙步理。

“呆子,你別老想這些,好好做你的事!”

趙步理看著眼前的林小棠,似乎她並沒有像自己一樣,沉醉在這個早晨,難道……她和自己的心情不同步?

“這可以理解為一種拒絕嗎?”趙步理有些低落。

林小棠抿著嘴,不置可否地搖了搖頭。

“可能,剛好錯過了吧,呆子。”

“為什麽錯過?我被抓走你都能找得到我,為什麽說錯過?”

“那是因為,你一直把我放在心上……”

林小棠按了按趙步理的胸前,臉上染上一片緋紅。

趙步理順著林小棠的手指也往下看,看向自己的胸前。

胸前閃亮的掛墜,在橙紅色的陽光下熠熠生輝。

難不成是因為……這個掛墜?!

當時還以為是個刀片,這難道是……

趙步理恍然大悟,怪不得林小棠能找到自己,原來是因為它啊。

“所以,就算你走到天涯海角,我都找得到你。”

林小棠眼神堅定地看著趙步理,好像在這一刻,世界上的一切都再與她無關。

這時,魁梧的男人走了過來。

“小姐,我們該走了。”

林小棠的眼神黯淡了下去。

“走吧,錢叔叔,時間也差不多了,給您添麻煩了。”

“小姐……”

“走了啊,呆子!”

“不要,小棠!不要再走了!”

趙步理一把上前,想抓住小棠,卻一下子脫了手,不小心抓到了林小棠的藍色束發帶。

趙步理覺得一團毛茸茸的東西被自己扯了下來。他抬起頭,吃驚地看著眼前,柳晴川也驚訝地捂著嘴,魁梧男人臉上也掛滿擔憂的神色。

眼前的林小棠,剃著整齊的短發,筆直地站著,身上散發著一股傲然的英氣。她兩手摸著自己光光的腦袋,一時間有些緊張。她靜靜地看著趙步理,眼神中帶著惶恐和不安。

趙步理腦海中閃現過他和林小棠在一起的無數畫麵,似乎一切都指向了一個他認為不可能的答案,一個他也不願意相信的答案。

“小棠,你好帥。”

趙步理一下子笑得像個傻子。

“我還是好喜歡你啊!”

林小棠撲哧笑了一下,眼淚噴薄而出,仿佛一直以來壓抑的情緒一下子爆發出來,她沒有擦掉自己的淚水,任其肆意流下。

“算你有品位。”林小棠抽泣了一下鼻子,笑著說。

說罷,她決然地回過頭走向跑車,男人也跟著鑽進駕駛座的位置。

“小棠,我回去找你!”趙步理大吼著。

林小棠停頓了一下,轉過頭,遙遠地又看了眼這個傻乎乎的男人。

“再見了,呆子,這段時間,是我人生中,最開心的時候,謝謝你。”

林小棠小聲自言自語道,她看了看柳晴川。柳晴川眼圈裏滿是淚水,對她溫柔地搖了搖頭。林小棠笑了笑,比了個大拇指。

“再見了,柳姐姐。”

車風馳電掣般地開走了,留下兩個清冷落寞的身影,每個人都像是丟掉了身體當中最重要的一個零件。

清晨的陽光剛剛有了一絲暖意,似乎是因為感受到了他們的悲傷,刻意留下這份善意的饋贈。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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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林間工廠被查封的消息像一顆驚雷,在冬城上方炸響。這場“轟炸”持續了幾個星期都沒有消散,酒館飯店、大街小巷,就連理發館都繞不開這個話題。

“你聽說了嗎?那個‘百病消’真是坑人的玩意兒啊!”

“可不嘛,黃大仙都被抓起來了。他們把醫院的藥片掰碎了做成新藥片,賣得比醫院還貴,還有一大堆副作用,真是天殺的!”

“可我們家吃了還挺管用的呀,是不是弄錯了……”

“是啊,我晚上還得靠這個藥那啥呢……”

“你傻啊,那是裏麵的激素有效,這是摻著西藥當中藥賣,快醒醒吧你!”

類似的討論發生在冬城的男女老少、各行各業中,最終大家一致認為,以後得了病,還是得去醫院。隨著冬城醫院的口碑越來越好,來醫院看病的人也多了起來。冬城人民醫院再也不是以前那個鬧鬼的醫院。雖然沒有寒城市人民醫院那麽火爆,至少也是冬城當地百姓的首選。

更讓人開心的是,適逢新一批醫學院校的學生畢業,其中有些未能在一、二線城市找到心儀工作的人,也把冬城人民醫院當作就業首選。趙步理一邊忙著幫王九斤等人安排招聘事宜,一邊仍在盡力負責好胸外科的日常手術、門診。

得空的時候,他還是會去柳晴川的學校幫忙,給學生上一上生物課。他和柳晴川二人也經常會在校園門口的那棵大樹前坐坐,看看夕陽。誰也不說話,似乎兩人之間生出了不少默契。他們都很享受這種沉默的思考,絲毫不覺得尷尬。自從林小棠離開之後,趙步理的話少了,柳晴川的話更少了。

兩人之間,少了一個人,卻多了一條深不見底的溝壑。

趙步理經常在自己房裏讀書。推開窗,就可以看見一望無際的七彩花海和無邊的綠色田野,美得讓整個人都沉靜下來了。他有時會打開電腦,身處一隅小小天地,看著眼前的一方大世界,投入地寫自己的網絡連載小說。他從來不關心自己寫得好不好,或者讀者多不多。現在,他有了一個明確的目標——堅持更新。這讓習慣他斷更的人都大吃一驚。

他學習了之後難免手癢,於是時不時上台幫著王大治等人做手術。王大治早就成了趙步理的“迷弟”,同時他也發現,趙步理好像每一天都在變化,和兩年前剛來的時候判若兩人。兩年前的趙步理,是個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人,現在的他更常說這樣的話:

“我們試試吧,應該問題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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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不知不覺又過了一個月,進入了盛夏。

冬城近日來有些幹旱,一直等不到一場酣暢淋漓的大雨,卻等來了幾位不速之客。

趙步理早上才得到消息。他麵色凝重,匆匆來到醫院的門口,看到一條昨夜十二點下班時還沒掛上的橫幅,上麵赫然寫著:“歡迎寒城市人民醫院領導蒞臨”。

趙步理心中納悶,自己現在怎麽說也是這家醫院的核心管理層人員,這種大事,為什麽沒有全院發通知?就連自己也是今天早上才被臨時告知,學術報告廳馬上要開一個全體員工大會,據說有很重要的消息要宣布。

他們來做什麽?

走進報告廳,其他員工紛紛向他問好。趙步理正要找位子坐,看到王大治正大力地揮舞著胳膊,用細細的聲音招呼自己。

“趙大夫,這邊,這邊!”

趙步理走過去,和王大治坐在一起。

“趙大夫,您是不是得坐台上啊?”

“是啊,趙大夫,您肯定得發言吧!”

“咦,怎麽沒給您準備名牌?是不是落下了,我去問問!”

趙步理趕忙製止幾個年輕同事:“沒事,沒事,我坐在這兒挺好的。”

隨著這幾次招聘順利進行,冬城人民醫院越來越人丁興旺了。一個會場坐了二三百員工,有將近一半都是近期招來的,幹勁兒十足。對於趙步理這樣的“重要人物”居然坐在台下,他們表示十分不解。

正在這時,門打開了,走進來一行人。為首的人即使在夏天也穿著一身灰色的西服,他邁著有力的步伐,同時不忘對兩旁的員工頷首微笑。

不是別人,正是韓雨。

韓雨經過自己身邊時,趙步理雖然心有所思,還是低頭客套地打了個招呼。

韓雨側目看了看他,看似露出欣慰的笑容,一隻手握住他的手,另一隻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同誌,辛苦了啊!”接著,還沒等趙步理反應過來,韓雨已經走上了主席台。跟著他一起上去的,還有程鷹。

兩年不見,程鷹似乎又瘦了,而且是那種不健康的瘦,連臉頰都開始凹陷了。隻是那如鷹隼般淩厲的眼神依舊沒變,帶著一種“生人勿近”的敵意。

韓雨走上台,王九斤立刻湊上前問候。韓雨隻是笑著和他握了下手,就徑直來到主席台正中間,在放著“韓雨”名牌的座位前落座。程鷹也順勢坐在一旁,兩人像是彩排過一樣,沒有一絲見外,也沒有一絲慌亂。

醫院的一些中層幹部也都在台上一一落座。

“大、大、大、大、大家早……早、早……早上好……”王九斤的口吃似乎比平時更嚴重了。

“行了行了,不用客套了,王院長。”韓雨用低沉的聲音打斷了王九斤準備好的稿子。王九斤咽了下口水,點點頭,退到一邊去。

韓雨嚴肅地拍了拍麵前的話筒:“第三排的那個同誌,你剛剛一直在和旁邊人說話,沒錯,說的就是你,那個穿黑色短袖的男同誌。”

台下的一個老員工左右看了看,用手指指了指自己,一臉疑惑。

“你出去,你不配做這個醫院的員工。”

老員工難以置信地看著韓雨,又看了看台上的王九斤。他來這家醫院已有五年多,從來沒有人這麽對他說過話。

“同樣的話別讓我重複第二遍,你是想讓所有人都等著你?”

老員工仍盯著台上的王九斤,但是王九斤似乎刻意在回避他的眼神。

老員工憤怒地站起身,離席而去。

“還有剛剛玩手機的,交頭接耳的,準備睡覺的。我點名的,明天來院長這裏交辭職信。冬城醫院這麽好的平台,是我們院長、我們中層幹部,一點一滴積累起來的,容不得你們這麽把它毀了。”

台下一片肅靜,就連趙步理也打起了精神。

“近些年來,冬城醫院的發展有目共睹,這和我們王院長的管理是分不開的。我們作為投資方,更重要的是作為後備力量,一定要懂得創業容易守業難啊!”韓雨突然看向趙步理的方向,“我們派來的先遣部隊幫助王院長打開了局麵。這兩年,我一直在院裏呼籲、爭取,我們不能隻派年輕大夫過來曆練。咱們冬城醫院現在最需要的是資源,強大的醫療資源,而這最重要的資源,就是人!”

韓雨說到此處,下麵有人帶頭鼓起了掌,眾人也順從地附和。

“所以,我們院裏決定,未來會派副主任醫師長期駐守在這裏,幫助咱們冬城醫院再上一層樓!我們預計的目標是,未來一年,床位使用率翻倍,大家夥的獎金翻倍!”

台下頓時響起一陣熱烈的掌聲,這次的掌聲多少有了些歡樂的味道。

趙步理心裏咯噔一下,他覺得,這一切似乎沒這麽簡單。

“所以呢,未來我們這位程主任就要在這裏和大家並肩作戰了,王院長,您宣布一下吧。”韓雨看了一眼王九斤,後者唯唯諾諾地點了點頭。

“經院裏討論,特……特聘請程……程……程鷹主任為我們醫……醫院的業務副……副院長……全……全麵負責醫……醫療工作……”

趙步理不由自主地攥緊了拳頭。你這個竊賊!他很想站起身高喊,但是看著冬城的同事們正憧憬著美好的未來,正遐想著獎金翻倍後的生活,他又放棄了。

他突然覺得有些淒涼。這兩年多來,無數個日日夜夜的奮鬥,似乎一下子就成了別人的嫁衣,而且還是那樣一個人,一個趙步理內心認為不值得托付的人。

“我不同意!”

突然,一個嘹亮的、堅定的、清脆的聲音傳來,所有人都看向了報告廳的後方。

一個美麗的倩影款款走來,似乎韓雨等人強大的氣場對她造不成任何影響。

“你是誰,保安呢,誰讓她進來的?”韓雨怒氣衝衝地用不容置疑的權威發問。

但是沒人搭理他,門口的保安也為難地攤著手。

“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剛才說的,我,不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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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晴川眉目當中毫無膽怯,徑直向主席台走去。

“你們還記得是誰,來這裏開展的第一台肺部手術嗎?

“你們還記得是誰,日日夜夜帶著你們手術,去你們的家裏探訪病人嗎?你們當中還有很多人的家人,被他免掉了醫藥費。

“你們還記得是誰,冒死揭發了黃大仙多年的騙局,讓你們的家人再也不用吃‘百病消’那種坑人的假藥嗎?”

柳晴川一步一句,聲音不大,但是穿透力很強,逼得所有人都低下頭不作聲。

“趙大夫應該做副院長才對!”

後麵站起來一個胖乎乎的人,正是坐在趙步理身邊的王大治,“明明是趙大夫帶我們走到今天,你們養尊處優的來了就當副院長,憑什麽?!”

“王院長,這是不是你的人?”

王九斤急忙把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王大治閉嘴,但是他似乎完全看不到。

“王院長,你不是也說是趙大夫幫我們走出來了嗎?我們不能讓真正幫了我們大家夥兒的人寒心!”

“沒錯!我們家男人要是沒有趙大夫,早死了!”

“要是沒有趙大夫,我們到現在還不明白血糖為什麽這麽高,我們要趙大夫當副院長,不要你們!”

“是不是都不想幹了?!”韓雨怒不可遏地吼道。

程鷹氣勢洶洶地走到王九斤麵前,拽著他的衣服:“你給我解釋解釋,這是怎麽回事?!”

王九斤一張鞋拔子臉笑得很難看,連連點頭賠不是。台下的人看著自己的院長被外人這麽教訓,都一臉的憤憤不平。韓雨趕忙小聲提醒道:“行了你,別多話。”

但程鷹已然怒氣上頭,想著馬上到手的鴨子就要飛了,指著王九斤便開始罵:“你們這窮鄉僻壤的人真是不識好歹,我看你女兒幹脆別讀書了!回來接著當她的村姑,嫁個阿貓、阿狗的養豬去算了!”

王九斤聽到這話,嘴角的笑消失了,他轉頭看向程鷹,眼睛從一條縫逐漸瞪圓。

“瞪我幹什麽?!”

程鷹一時語塞,他沒想到這種看似跪久的人突然站起來,還真讓人害怕,不知道他們急了以後能幹出什麽。

王九斤瞪了程鷹一眼,轉頭看向台下的員工:“我是個冒牌院長不假,這些年我也確實沒把醫院帶好,但是自從趙大夫來了之後,我們的日子確實一天比一天好了,對吧,大夥兒?”

“對!”台下異口同聲。

趙步理發現,這個平時卑躬屈膝、愛占小便宜、好吃懶做又一堆心眼兒的院長,此刻竟然不結巴了。

“現在,同意讓趙大夫來當我們副院長的,請舉手。”

台下的人齊刷刷舉起了手。大家都笑著看著趙步理,旁邊的人趕忙推了推他,讓他上去。

趙步理擦了擦淚,站了起來,全場似乎都在等著他表態。

趙步理明白,冬城的百姓太怕被傷害了。他們在這個世界的角落,需要的是一個真正愛他們的人來幫助他們,而不是把他們當作韭菜收割。

韓雨看到場麵逐漸失控,站起來衝到王九斤麵前,用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說:

“你答應我的事兒呢!不是都說好了!你自己那份是不是不想要了?!”

王九斤恢複了一副潑皮的嘴臉:“我聽……聽不見啊韓院長,聽……聽不懂你說什麽。”

“好,好好,好你個王九斤!不過你別忘了,你已經把醫院簽給我了,今天,你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給我同意!”說著,韓雨便掏出一張合同一樣的紙,仿佛鐵證般拍在眾人眼前。

台下的人開始竊竊私語,原來他們的院長早就賣了他們。

王九斤也從兜裏摸出一張紙,抖了抖,歎了口氣,拿起來給台下人看。

“我……我好怕您哪……不……不過不瞞您說,我……我這代……代理院長,早……早轉給別人嘍……主……主要是讓……讓同……同事們知道我……我早就不是院……院長了……這……這麵子掛不住……所以您……您上次那個簽字……怕……怕是不作數嘍!”

“你轉給誰了?!”

“我……我的老搭檔……也……也是您的搭檔,卓啟智唄!”

韓雨頓時覺得五雷轟頂。難怪自己這次來,卓啟智絲毫沒有反對,甚至還有些鼓勵他。

“韓院長啊,冬……冬城這個地方最近天……天氣涼,我……我覺得您還是別在這……這裏耽擱了……”

韓雨惡狠狠地看著王九斤,一個勁兒地點著頭。

“好,很好,非常好……我們走!”

說著便背過手,眼睛冒著火離開了。

韓雨前腳還沒出去,就聽到有人吼了一嗓子“趙院長好”,全場立刻爆發出趙步理此生都沒有感受過的熱烈的掌聲。

“趙院長好!”

“趙院長好!”

此起彼伏的聲音傳來,趙步理在這一瞬間,享受到失而複得的快樂。或者說,他本身也沒有期待任何事情,但是至少爭取到了,屬於自己的,也屬於這些可愛的人應得的榮譽和權利。

此後,醫院在趙步理的帶領下,繼續有聲有色地開展著工作。趙步理發現自己始終幹不來管理,還是甘於做一個平凡的大夫,把病人管理好,把手術做好。於是他推薦其他人擔任副院長,自己便退了下來。王九斤也繼續幹起代理院長的工作,每天背地裏罵得最多的,就是趙步理這個甩手掌櫃。就算罵,別人也都知道,這位王院長,是真正把趙步理當成了自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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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到了冬天。深夜裏,趙步理望著滿地的白雪發呆。這時,他收到一條微信。他已經很久沒有跟這個人聊過了。

我這邊還缺個主治醫師,你回來吧。我一直扛著不退休,就是等你呢,孩子。

孫慧

(1) 兩種或以上的藥物在體外配合使用時直接發生物理性的或化學性的相互作用,會影響藥物療效或發生毒性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