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神藥 正義之賊

趙步理仿佛被卷入了一個巨大的旋渦。他昏昏沉沉地走,直到看到遠處有一個亮點,亮點越來越大,原來是個出口。

“喲,他來了啊。”

“他也好意思回來!”

“這大夫,這輩子應該是玩兒完了吧,畢竟這麽大的事故。”

趙步理剛剛清醒一些,看著眼前的一切又蒙了起來,但是他說不出話,似乎正被一個軀體操縱著。

“我沒有錯,病人,就是右腎。”

一道聚光燈打下來,趙步理就站在一群黑色的人影中間,這些人影,有的哭泣,有的難過,有的吃驚,還有的露著白牙大笑。

“但是病人右腎沒有腫瘤,手術後仍然存在血尿,你怎麽解釋?”

身體外麵那個溫暖的軀殼說道:“右腎並非沒有腫瘤。右腎有一個良性腫瘤,這和手術前的預判是符合的。至於手術後為何仍然有血尿,這個,我不清楚。”

哄堂大笑。

“不清楚?一句不清楚就可以撇清了?左右弄反乃醫者大忌,我想,您這位名醫不會不知道吧?”

“我不能證明病人為何仍然有血尿,但我能夠明確的是,我沒有弄錯方向。”

“胡扯!”

一個婦女說道:“我是手術室的護士,我明明看到器械護士把切口畫在了左側。但是無論我們怎麽勸,方大夫硬是開在了右側!”

“沒錯,他手術的時候還唱歌!”

“一邊做手術一邊唱歌的大夫,能專心做手術嗎?對生命有基本的敬畏嗎?”

趙步理努力捶打這個軀殼,但是軀殼紋絲不動。趙步理想掙脫出去,看一眼這個軀殼的樣子,哪怕看一下他此時的神態,是否和自己此刻的內心一樣焦躁難安。

“方主任,我不知道你用了什麽迷魂藥,讓這位大人物不向公眾披露這次嚴重的醫療事故,甚至還幫你說話。但是你犯下的錯誤已經沒法彌補了,你主動辭職吧,不要影響醫院的名聲。”一個陰翳的麵孔詭笑著說道。

方老,你說話啊!我不相信!趙步理心痛得百爪撓心。

趙步理感覺身處一群人的包圍中,“自己”輕輕張開嘴,居然輕蔑地笑了笑:“既然你們這般想我,我也懶得辯解什麽。醫院的聲譽自然重要,我離開便是。”

遠處有很多人在哭泣,但他們像被人捂上了嘴,說不出話。

“百年之後,自會有人了解這一切。”

趙步理仿佛從幽暗的水底被一把撈出,發出沉重的呼吸。他手裏捧著筆記,眼淚不由自主地流出來。

一個人會在日記中撒謊嗎?

身上的刷手服已經濕透了,不知是因為剛剛的手術,還是因為讀到了筆記。

筆記的下半冊中很明確地寫到,方鴻銘某次給某個大人物手術時,發生了“切腎弄反左右”的事故,被醫院從外科排擠到了公共衛生科。其後又私自給患兒輸成人的血抗體,雖然救了一大批患兒,卻被醫院的領導不容,去西南聯大待了一段時間後,最終輾轉去了寒城市人民醫院。

透過泛黃的筆記,趙步理能夠感受到時空那頭的悲切。他想到了自己,哪怕隻是一個廢柴,在被欺負、冷落,流放到這麽一個窮鄉僻壤來之後,也會思考自己的人生會不會永遠如此了,自己是不是失去了更多可能性。而方鴻銘本是一位百年難遇的外科天才,事業在如日中天時戛然而止。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他被迫走向那個看起來不那麽光鮮的未來,讓自己屈於這個世界的角落,看著同齡人一個接一個無情地把自己超越,然後哂笑自己。

趙步理明白。

有些人離開是因為失敗,而有些人離開是因為太優秀。這個世界不會溫柔而公平地對待所有人。

方老,你離開之後,還是成就了一番事業,而且,你成就了我……如果沒有你,很多人甚至會因為我死掉。因為你,他們的生活得以繼續,海狸的家庭也不會因為我這個廢柴而破碎。

趙步理隨手翻了翻後麵的筆記,全是方鴻銘親手畫的關於手術操作的圖譜。雖然很多器械現在已經不用了,但是使用的要義和訣竅是所有手術共通的。趙步理甚至覺得,以前的很多疑惑都明朗起來。

此時他無暇顧及這些。他又翻到開頭,仔細研讀起當時那個轟動時代的病例。

*

*

*

一個維新變法時代的大人物,因為肉眼可辨的血尿求診於當時全國聞名的協和醫院。自然,醫院派出了彼時業界聲譽最高的方鴻銘來接診。方鴻銘在筆記中詳細記錄了問診和體格檢查的所有情況,這讓趙步理也得以從另一個角度,去了解這位曆史課本中的人物。筆記中連他的心跳、血壓、腸鳴音、肛門指診都一一記錄,這樣一位風雲人物,也成了一個再普通不過的病人。

查體沒有發現明顯的問題,但是在當時最先進的X光機器下,發現了患者右腎有一個櫻桃大小的陰影。於是,方鴻銘給大人物做了一項檢查,就是**鏡。趙步理甚至能通過筆記感受到病人接受檢查時經曆的痛苦:一個直勾勾的硬鏡子進入他的尿道,探查到兩側**的開口,一側尿液“其清如水”,另一側則“血水匯入清流”。看來那個時代的病人殊為不易,連最頂尖的人物都不得不經曆現在最窮的病人都不會經曆的痛苦檢查。

方鴻銘又做了一係列腎結石和結核的檢查,排除這些病因之後,便判斷病人的右腎存在腫瘤,自己主刀進行了切除。

腎髒切除之後,病人恢複得十分順利。然而,所有人發現了另一個可怕的事實:病人的血尿仍然存在。

考慮到手術後血尿是正常現象,方鴻銘起初沒太注意。但是過了幾個月,血尿仍然和手術前無二致。醫院內一些“別有用心”的人開始把這件事發表在新聞報紙上,引起社會一陣動**。甚至有人認為西醫是洋鬼子來騙取中國錢財、謀取中國器官、殖民中國的工具,而西醫醫院的醫生,自然都是被洋鬼子操控、賣國求榮的人。

一時間,那位大人物的家門口也被報社的人堵得水泄不通,連其學生、當時的著名詩人也寫了一篇檄文《我們病了怎麽辦》,氣勢洶洶地要求協和醫院給個說法。

多日之後,大人物卻走出家門,發表了著名演講,告訴世人,他信任醫院、信任醫生。

“右腎是否一定該割,這是醫學上的問題,我們門外漢無從判斷。但是那三次診斷時,我不過受局部迷藥,神誌依然清楚,所以診查的結果,我是逐層逐層看得很明白的。據那時的看法,罪在右腎,斷無可疑。後來回想,或者他‘罪不該死’,或者‘罰不當其罪’也未可知。當時是否可以‘刀下留人’,除了專家,很難知道。但是右腎有毛病,大概無可疑,說是醫生孟浪,我覺得冤枉。”

後麵的事情,就如趙步理在筆記中看到的經曆那般。方鴻銘頂不住壓力,被迫離開醫院謀求生計,一切似乎就此畫上了句號。

“百年之後,自會有人了解這一切。”

方老,我就是那個人!

*

*

*

“小兔崽子,你給我出來!我車呢?!”

樓下的一聲怒吼打破了冬城醫院的平靜。

一個中年人氣勢洶洶地衝進醫院,剛進來就看到綠茵茵的草坪上,一群孩子正圍繞著坐在輪椅上的女病人玩耍,這個病人自然是海狸的媽媽。旁邊,林小棠和柳晴川也坐在草坪上聊天。

林小棠看到江河來了,立馬露出幸災樂禍的笑容,指了指不遠處正和主任們聊天的趙步理。柳晴川有些抱歉地站起來。

江河皺著眉頭,徑直朝趙步理走去,一把抓住他。

“車鑰匙,還我!”

“不是,江老師,我們不是故意的……”

“你少來!車在哪兒呢?”

隻見旁邊的陳飛漱眼珠一轉,趕忙咳嗽了兩聲,分開了兩人。

“喲,小江啊,你來得正好。我們這正說舉辦個義診呢,讓街坊們都來醫院檢查檢查身體,我和領導們說你自告奮勇參加,怎麽這麽快就來了,不符合你的作風啊!”

“什麽義診啊,我哪知道……”江河見陳飛漱眼睛微眯,知道這個家夥又準備拿以前的黑料要挾自己,於是剛想說出口的話又咽了回去。

“陳老師啊,”江河欠了欠身,“要不,咱們……借一步說話?”

陳飛漱爽朗地笑著離開了,江河轉過頭惡狠狠地瞪了趙步理一眼,趙步理撓了撓腦袋,一臉無辜。

兩個人在遠處聊了很久,回來的時候,剛剛還不可一世的江河,竟垂頭喪氣的。

“大家夥兒啊,難得江主任不嫌棄咱們廟小,他主動提出參與咱們這次義診!”

負責這次義診的誌願者和工作人員帶頭鼓起掌來,趙步理明顯看到江河臉色很是難看。

陳飛漱慷慨激昂道:“好,那麽我也參與!咱們這次一定要幫著小趙把這個體檢做起來,不僅要讓冬城老百姓享受到,也要讓昆城那邊的人知道,咱們冬城醫院是響當當的大醫院!”

王九斤站在一邊,無奈地搖了搖頭。王大治見狀湊上前去:“您看人家七十多歲的老爺子,多有幹勁兒啊!我看咱們醫院很快就要發達了,王主任!”

王九斤的眼神頗為複雜。

這時,柳晴川推著海狸的媽媽從旁邊經過,海狸在旁邊跟著,看到趙步理,走過來拍了一下他的大腿:“叔叔!我媽媽這個傷口都兩周了,怎麽就是長不好啊?”

趙步理摸了摸他的小腦袋:“傻孩子,你媽媽這次估計傷得比較重。她身體條件太差,記得給你媽媽吃點好的。”

海狸皺著眉頭,奶聲奶氣地說:“我讓姥姥弄了那麽多好吃的,媽媽每天都吃很多,明明一點也沒有虧營養!”

趙步理陷入了沉思。理論上,胸外科的手術切口很少有感染。就算是外傷導致,像這次是肋骨紮破了肺,也並沒有發生嚴重感染。但是術後一周,趙步理發現病人的切口下紅腫得厲害。他趕忙拆開傷口的線,從下麵擠出很多黃色惡臭的膿。連續換了兩周藥之後,病人的傷口仍然沒有愈合的趨勢。

而且,病人的白細胞數目也異常高。趙步理以為是嚴重感染,一直用著抗生素,但感染絲毫沒有受控製的趨勢。

柳晴川走過來說:“是啊,步理,我也幫阿姨弄了不少有營養的食物補身體,可是傷口怎麽不見好呢?”

“這個……我也是盡力了。晴川,你可能不太懂,這個感染……”

趙步理正要解釋,林小棠跳了出來,揮舞著小拳頭,對著他的腦袋就是一捶。

“柳姐姐不懂關你什麽事,你說了不就懂了!快給人家解決!”

趙步理揉揉腦袋,看了看眼前紅白色衣服的林小棠和藍白衣服的柳晴川:“你們兩個現在……還挺……好的?”

趙步理冷不丁冒出這麽一句,二女臉上都是一陣緋紅。

趙步理正心裏美滋滋的,突然腦袋上又是一捶。

“想什麽呢你,快點啊!”

趙步理趕忙定了定心思。

《怪醫筆記》中也寫過這麽一個病人,手術之後感染一直不見好。不過那個是有特殊情況的呀,和這個病人……

對了!

他趕忙蹲下身子,把海狸嚇了一跳:“你媽媽以前有沒有得過紅斑狼瘡,或者哮喘之類的疾病?”

海狸眨了眨水汪汪的大眼睛,搖了搖頭。

“那你媽媽有沒有長期吃什麽藥?”

海狸眼睛斜了斜,看了看後麵正和柳晴川說話的母親,悄悄湊到趙步理耳旁說了句什麽,趙步理的眼神立刻嚴肅起來。

“這件事你怎麽不早說?”

“我媽媽他們覺得,這麽大手術,肯定很傷元氣,所以才偷偷吃了幾顆百病消。”海狸氣鼓鼓地說道。

趙步理想了想:“海狸,你手裏還有沒有百病消?給我幾顆。”

海狸重重地點了點頭,從兜裏掏出藥丸。趙步理接過來,看到上麵拙劣地印著“百病消”三個大字,旁邊還有一行小字,寫著“女性尊享”。

“這個百病消,難道還分型號的?”趙步理指著藥問海狸。

“對啊,我這邊還有給我爸爸帶的藥。我爸爸不是之前也住院了嘛。”

“快給我,給我!”趙步理趕忙催促。

海狸又從另一個兜裏掏出了幾包差不多的藥,唯一不同的是,包裝上寫著“男性尊享”。

“海狸,你和你媽媽說,最近先別吃這個藥了,就說是我說的。如果他們非要吃,你就把所有藥都藏起來,說找不到了。聽到沒?”

海狸很少看到趙步理如此嚴肅的樣子。他這次難得正經一回,海狸變得尤其服從。

“沒問題,交給本少就好!”

趙步理端詳著手裏的藥丸,想了想,撥通了一個電話。

“喂,是我……我馬上更新,最近一直在寫呢,不會斷更的,你放心吧。我明白,我明白……不過現在有個急事找你幫忙……”

不知不覺又過了兩周,冬城人民醫院在老當益壯的陳飛漱的幫助下,有聲有色地開展起了“獻愛心 送溫暖”大型義診活動。

趁這次機會,趙步理發現原來冬城人民還真不少。雖然這裏平時都以留守兒童和老人為主,但是醫院一打出義診送贈品的旗號,人們都忙不迭地把遠方的親戚、朋友、孩子都召喚回來,就是為了能多一口人領香皂或毛巾。

趙步理不得不佩服薑還是老的辣,陳飛漱的招數從來都是損招,但是例無虛發。

趙步理趁機做了不少胸部的癌症篩查,還真在三四個人的肺裏發現了結節。如今再提起手術時,鄉親們已經沒有了開始的敵意,但大部分人還是下不了決心。

最後,趙步理發現了個好方法——但凡是需要手術的病人,他都扔給柳晴川。

之後,和柳晴川聊過的病人,大多很快確立了手術意向。他們都覺得有老師作保的醫生一定不會差。

最終,不僅僅是肺,還查出不少胃癌、膽囊結石的病人,也都陸陸續續收入了病房。趙步理一打聽,才發現林小棠早就把江河的生平、簡曆、職稱全挖了出來。原來此人曾經也是一個大醫院的知名外科大夫,不知道什麽原因自己出來單幹了,專以走穴為生,被業界稱為“外科獵人”。隻要有錢,無論什麽手術都做,而且還做得十分漂亮。據說不少醫院都請他去做過手術。

於是林小棠就打著江河的旗號全麵撒網,另一邊又用自己挖到的黑料去威脅江河就範。就這樣,冬城醫院被越來越多的病人認可。

通過趙步理親自參與製定醫院流程和製度,大部分醫療程序都變得井井有條,沒再出什麽大紕漏,病人的滿意度也越來越高。

海狸媽媽停服“百病消”之後,傷口不到一個月就徹底長好了,趙步理更加確信了自己的判斷。每當海狸媽媽按捺不住,讓海狸去找別人借點“百病消”的時候,海狸就裝傻,然後和趙步理會心一笑。

終於,趙步理接到了他等待已久的電話。

“原來是這樣啊,多謝了,小茉老師。啊放心,放心,不用寄刀片。”

*

*

*

寒城市人民醫院,清晨。韓冰駛進停車場,剛好看到龍森浩也從車裏出來。她一貫很早到醫院,幾乎每天早晨都會碰到同樣早到的龍森浩。但是今天,她發現龍森浩似乎有些不同。

“你今天看起來心情不錯,難得。有什麽喜事嗎?”

麵對這突如其來的問候,龍森浩也沒像往常那樣拒人於千裏之外,竟然露出一個微笑:“錢,終於取走了。”

韓冰一聽也麵露驚喜:“真的?太好了!那是不是說明……”

龍森浩低下頭:“也許吧,但是至少,她能收下這筆錢,就算是看到一些希望了。”

韓冰上前拍拍龍森浩的肩膀:“對了,我聽說最近你那邊有個病人沒了,解決了沒有?”

“嗯,沒什麽問題,和手術沒什麽關係。是因為術後肺栓塞沒了,我們能做的也都做了。”

“可是……”韓冰有些擔憂,“我聽他們講,上麵開會說你們老大可能不會幫你頂,讓你自己擔啊,你不會有事吧?”

龍森浩笑了笑:“放心吧,孫主任不是這樣的人。”

“可是現在都在傳,不做微創是因為孫主任不讓……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龍森浩欲言又止,韓冰會意,不再追問:“你今天手術不少,加油幹吧,我今天從第一台陪你做到結束。”

“Yes, madam.”龍森浩臉上的神情變得很柔和。

韓冰嘴角掛著笑,踩著高跟鞋揚長而去。

同一時間,韓雨坐在辦公室裏,撥通了電話。

“程鷹啊,最近幹得不錯。沒有沒有,都是你安排得好,今天的手術我不上了,你帶著弟兄們做吧。對了,你最近替我去一趟冬城,我覺得……咱們也是時候收收網了。”

*

*

*

夏日的湖上碧波**漾,一隻棕灰色的小船緩緩漂到湖中央一片水草附近。烈日當空,湖麵上滿是碎銀一樣的光亮,偶爾有魚兒在湖麵上翻個肚皮一晃而過。

撲通!

“小棠啊,我說了這個魚漂一起來你就要提竿呀!”趙步理在一邊急得直跺腳。

“明明應該等魚漂墜下去!”

“你為啥就是不聽我的呢!這個小鯽魚吃食兒都是往上拱魚漂的,隻有大鯉魚吃食兒魚漂才往下拽!”

“你自己不是也沒釣上來幾條嗎!”

“那是因為我手殘!你是腦殘!”

“你才腦殘!”

湖麵上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地鬥著嘴。另一個姑娘坐在船上,把脫了鞋襪的白皙雙腳浸在清涼的水裏,長舒了一口氣。冬城的冬天很難熬,但夏天非常涼爽愜意。柳晴川在這裏待久了,已經習慣了鄉下的恬靜安逸,現在有這麽兩個活寶在眼前,她感受到久違的熱鬧。

這幾個月確實忙碌,學校的事情,趙步理醫院的事情。三個人一直心心念念的湖上釣魚今天終於成行了,但凡是三個人一起的活動,最後都會演變成林小棠和趙步理小孩似的互毆,直到柳晴川招呼他們吃飯。

“江河又幹嗎去了?怎麽好幾天都看不到人?準是提著黑箱子到處撈錢去了。”林小棠嚼著棒棒糖,端著釣竿猜道。

“估計你說得沒錯。如果江老師可以把心思稍微收一收,現在肯定是某個醫院的大主任了。”

“哎,趙步理,等你老了會不會也當上某個科的大主任了?還是現在好啊,想幹啥就幹啥。”

趙步理笑笑道:“我要是老了,我就啥也不幹,每天釣釣魚、遛遛鳥就好。晴川,你呢?”

柳晴川聽到自己被提及,合上手裏的書,認真地想了想:“大概會去旅行吧,每天早晨在一個地方看日出,晚上在另一個地方看夕陽。”

“我要是老了……”林小棠自言自語道,“我會養兩隻小狗,一隻叫步步,一隻叫理理,每天讓它們賽跑,贏的可以吃我親手做的蛋糕。我會給孩子們做好看的小衣服,但是我可不會幫我的孩子帶孩子。我會買下一家養老院,然後做院長,這樣就有很多朋友,說不定還會有很多追求者。我要穿著最鮮豔的紅色衣服,開著法拉利去法國的海灘裸泳……”

趙步理看著揚揚自得的林小棠,仿佛看到她五六十年後的樣子,依然像現在一樣熱烈、鮮豔。身邊的柳晴川低著頭,繼續看書。他不由得想,真有人會把自己五十年後的生活編排得這樣真實又精彩嗎?

“呆子,你想什麽呢?”林小棠看到趙步理又走神發呆了,一巴掌拍到他的腦殼上。

“沒什麽,就是突然想……哦,不對!”趙步理仿佛看到了什麽,突然向林小棠撲過去。

“啊!流氓!”林小棠一個閃身,緊接著一個飛踹,直接踢在撲空的趙步理的屁股上。隻見趙步理飛出小船,像一塊五花肉重重地拍在水麵上。

林小棠和柳晴川二人趕忙站起身來,一串氣泡之後,一個腦袋從水底浮上來。

“幹嗎踹我啊,你個妖女!”趙步理一把抹掉臉上的水。湖中央水很深,趙步理踩不到湖底,隻好不停劃著水。

“還說呢!你,你幹嗎突然向我撲過來?!”林小棠紅著臉,氣鼓鼓地問道。

“你的魚漂起來了,我幫你拉竿啊!你以為我要幹什麽!”

“喂!趙大夫,你怎麽掉水裏了,快上來啊!”遙遠的岸上,有個民婦大聲叫。趙步理遠遠地看過去,轉過頭對著林小棠甩了個白眼:“回頭我再收拾你!”

趙步理接過民婦的毛巾擦幹了身體,換上這家男主人的衣服走了出來。兩個女孩看到他出來,都撲哧笑出了聲。隻見趙步理身上的褂子有不少洞,褲子也是補丁無數。

“趙大夫,您千萬別見怪,咱們小門小戶就是這樣,沒什麽像樣的衣服,這已經是我男人最幹淨的衣服了。我趕緊把您的衣服曬幹了,外麵太陽足,有兩個鍾頭差不多就幹了。”

趙步理趕忙擺擺手:“不要緊的阿姨,穿著還挺……涼快的。”他低頭看看自己,其實他相貌雖然不出眾但還挺白淨的,穿上一身灰色麻布的衣服,仍然遮不住大城市孩子的氣質。

“趙大夫啊,我有個事請你幫忙。最近地裏太忙,我真是騰不出手去醫院。我家男人最近得了個怪病,去了好幾趟醫院,花了不少錢,還是治不好,我請您幫我看看他成嗎?”民婦點頭哈腰地給趙步理三人遞上茶水,滿麵愁容。

“阿姨,您別著急,您說說就是了,現在冬城醫院什麽都能看!”林小棠站起來笑著說,趙步理也緊跟著點點頭。

“請您進來看看。”

民婦領著趙步理走進裏屋。隻見一個男人正在**躺著,頭上放著一塊毛巾。雖然已經進入夏天,他身上仍然裹著厚厚的被子。整個屋子裏仿佛什麽東西腐爛了,有股濃重的潮濕汗味。

“這大夏天為啥蓋這麽厚的被子?”林小棠剛問完,就被一邊的柳晴川拉住了。柳晴川給了林小棠一個眼神,就拉著她走了出去。

“哎,柳姐姐,沒事的……”

“還是小心點……”柳晴川憂慮地看著她。

趙步理,沒有在意兩人的舉止,轉頭看向這個男人。他看上去三十七八歲,但村裏人常年勞碌,外貌普遍偏老一些,趙步理猜想這個男人也不過比自己大三四歲。他滿臉通紅,似乎已經睡著了,又好像在做噩夢,不停地晃動著腦袋。

“趙大夫您救救他吧,我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了。每天上午還稍微好點,過了中午就開始發燒,最高的時候39℃甚至40℃也是常有的事。去了醫院看,醫生開始說是癌症,後來花了不少錢做了穿刺,說沒有看到癌細胞,又說是結核病。結果去了結核病醫院又說不像,讓回來先吃一段抗結核藥試試。吃了三四天了,一點都不見效,這可怎麽辦啊……”

趙步理叫民婦拿來了病人的所有資料,從頭到尾瀏覽了一遍。這個男人大概在兩周以前開始出現發熱症狀,去昆城醫院做了胸片和CT,提示右肺有一個巨大的腫塊,肺裏其他地方也分布著一些小結節。昆城醫院建議做了穿刺,卻沒有找到癌細胞,隻能看到很多壞死的組織,因此很難診斷。這個病人被打發到了結核病醫院,因為沒有明確的結核證據,隻能先按肺結核病進行抗結核治療。

趙步理又詳細詢問了一下病症,發現這個病人屬於醫學上的弛張熱,也就是每天的最高體溫在39℃以上,白天通常在37℃左右,溫差很大。

“看上去還是感染性疾病,不像腫瘤……”趙步理自言自語。

“真的嗎?趙大夫,那太好了,謝天謝地。我們家就指望著我男人打工掙錢呢,他本身就是個啞巴,日子已經很難過了,要是得了癌走了,我一個人可怎麽辦……”民婦說著便開始抹眼淚。

趙步理走上前去,把被子輕輕掀開。男人身上沒有穿什麽衣服,可能覺得身上冷,迷迷糊糊地醒了過來,但是沒有聲音,又輕輕地閉上了眼睛。趙步理突然皺皺眉頭,好像聽到了什麽奇怪的聲音,側過耳朵,貼在了男人的胸口。

“他以前有哮喘嗎?”趙步理問。

“沒聽說過啊……身體一直挺好的……除了小時候喉嚨就有問題說不了話以外,從來沒見他比畫過喘氣費勁兒什麽的。不過您這麽一說,我也覺得最近他好像喉嚨裏有痰還是什麽東西,一直不是很順暢,總是呼嚕呼嚕的。”

趙步理再往下看去,見病人身上有很多抓痕,胳膊和腿上還有一些疙疙瘩瘩的地方。趙步理趕忙走到桌子旁邊,抓起那些化驗單。

“血常規……血常規……血常規……有了!”

民婦像看到大偵探破獲了什麽謎案一樣,趕忙湊上去。

“趙大夫,你知道是什麽毛病了嗎?”

趙步理搖搖頭:“還不確定,但是我有一個想法,可能需要做一個簡單的檢查驗證一下。您能跟我到醫院取幾個盒子嗎?我想留他的痰和大便做做化驗。”

民婦皺了皺眉頭。

“這個我們在昆城醫院也化驗過了,大夫說要查一個什麽結核菌,但查下來說不是。”

趙步理似乎在努力回憶著什麽:“不是結核菌……而是……”

“蟲卵。”

*

*

*

幾個穿著整齊的學生上了一隻小船。小船在風雨裏飄飄搖搖,漁夫吹著哨子搖著槳。船艙裏,一個長衫男人舉著書本在講述什麽。學生們十八九歲光景,剛進入大學堂接受所謂的通識教育。

隨著漁夫一聲嘹亮的呐喊,收網了。學生們紛紛扔下筆記,顧不得雨水衝出去看。網裏有鯉魚、鯽魚、田螺、小河蟹,還摻雜著幾十種說不清名字的小魚。有一種被當地人叫作火柴盒的魚,非常小,顏色很鮮豔。據說肉質很鮮美,但是在家裏根本養不活。

長衫先生扔下課本,也不顧雨水打濕了衣服,撿起一條條魚開始講解。例如魚的習性、食物、特點等,連漁夫在一邊也聽得入神。先生放下一條魚,拿起一個田螺一樣的東西,指著它說,這是海螄螺,是非常美味的家夥。

在角落裏有個男生,腦袋上戴著個鬥笠,冷冷地說,這不是海螄螺,是釘螺。海螄螺一般會有鋸齒,這個沒有。

先生臉上有些掛不住,正要發作。另一個皮膚黝黑的男生站起來指著螺說,沒錯,趕快扔掉,這個東西是血吸蟲的宿主。長衫先生趕忙扔掉手裏的東西,尷尬地笑了幾聲,拿起另一條魚開始講。

黝黑的男生轉頭看向角落裏那個不合群的家夥,對方也仰起脖子看他,然後摘下鬥笠,走上前來。

“閣下準備選擇生物學係嗎?”黝黑的男生問道。

“醫學係。”

“真巧,我也是。不過據說醫學係的門檻很高,看來咱們兩個要比一比了。”

“有幾個名額?”

“據說隻有兩個。”

“那還有什麽可比的,一起進咯。”男生打了個哈欠,根本不在乎其他學生看向他們時嘲笑和譏諷的眼神。

黝黑的男生有些不好意思:“你好同學,我叫汪道賢。”

“方鴻銘。”

讀到這裏,趙步理仿佛見到那個偉大時代開啟的瞬間,也想起了那個永遠離開自己的家夥。他笑了笑,如果自己可以穿越到過去,說不定可以改變那個家夥的命運。

有人闖進了趙步理的辦公室。

“步理!”

趙步理抬頭看,是林小棠,她氣喘籲籲的,但是掩蓋不住激動的麵容。

“好了好了。”趙步理跟著一道走過去。

當他從病人的糞便中找到血吸蟲的蟲卵時,就知道自己又猜對了。病人一定是下水的時候被寄生在釘螺中的血吸蟲感染了,血吸蟲順著血液走遍全身,在肺這個土壤上生根發芽,不斷繁殖,才造成如此嚴重的感染。

這種情況下,醫生在穿刺時經常會困惑,因為他們往往隻能找到壞死的組織,卻很難找到蟲卵。原因在於,雖然大學裏都有這一門課,教科書上也白紙黑字記錄了這一種疾病,但是現在得這個病的人越來越少,大醫院的醫生,包括趙步理自己在內,根本就沒見過。要不是筆記上的這段故事一直讓趙步理記憶猶新,他也萬萬想不到會是這個病。

弛張熱、過敏反應或哮喘,嗜酸性粒細胞增多,這些都提示著寄生蟲的可能性。但是現在的醫生,怎麽能想得到呢?

用了吡喹酮之後,男人的體溫很快下來了,意識也逐漸恢複正常。夫婦兩人對著趙步理一通下跪,每天都送一個自家老母雞下的雞蛋到趙步理辦公室來。趙步理一直拒絕,但是又怎麽能擋住這兩個可愛的人對自己的那份心意呢。

這幾乎是他們最寶貴的東西了。

趙步理去病房探望的時候,發現有幾個陌生人在。這些人的穿著也很破舊,而且每個都或聾或啞,就算有些人能說一些話,但都連不成句子。

“大姐,這些人……”

“恩人啊,這是我家男人的工友,抽空來看看他。”

“為啥都是聾啞人呢?”趙步理不解。

民婦搖搖頭:“不知道,我老公說是個什麽慈善機構搞的,專門給他們這些殘疾人提供一個糊口的營生。唉,說到這兒,他已經一個月沒有去上工了,等過兩天好了就要去,不然這日子可怎麽過啊……”

趙步理立刻掏出錢包,民婦見狀趕忙跪下,求趙步理把錢包收回去。

“趙大夫,您可千萬別,您要是再給我們錢,我們可就真沒臉過下去了。”

趙步理想了想,就此作罷。突然,一道電光閃過腦海。

“您愛人是做什麽工作的?”

“哦,他們就是給人家搓藥丸的,沒什麽技術含量,但是多少能掙點錢。”民婦滿不在乎地說。

趙步理趕忙從口袋裏掏出一個藥丸,交到病人的手中:“您做的是不是這個東西?”他緊張地問。

男人仔細看了看,又聞了聞,點點頭。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啊!趙步理有了主意。

“大姐,您愛人的衣服,要不再借我穿兩天唄?”

*

*

*

月黑風高,趙步理在一棟樓外麵的草叢裏貓著。

“趙大夫,你真的決定這麽做啊,會不會太危險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總要做這件事的,不然老百姓還要被蒙在鼓裏呢。”林小棠攥緊了拳頭,“放心吧,柳姐姐,不會有事的。如果我們知道了這件事,卻不把它公之於眾的話,那才是對不起自己的良心。你說是吧,呆子?”

趙步理撇了撇嘴:“你說得這麽正義,那有個問題……誰進去?你,還是我?”

林小棠驚訝地指了指自己:“看什麽看,當然是你進去啦。我得在外麵保護柳姐姐,這大半夜荒郊野外的!”

“我也可以保護啊。”

“我防的就是你!你要是對柳姐姐圖謀不軌怎麽辦?別廢話,快進去。”

“我白天已經以身犯險,當這麽久臥底了,這麽高的智商,扮成傻子我容易嗎!”

“我呸,你那是本色出演。如果被發現了,你就說你回去取東西嘛。”

“我能說話嗎?!”

“那……那你比畫嘛……”林小棠有點沒底氣。

柳晴川輕聲勸道:“要不,步理,你還是別進去了,我怕你出事……”

“沒事的,我們呆子最有骨氣了,我支持你!如果你出事,我會幫你照顧好柳姐姐的。”

“你滾開!”

“你才滾開!”

柳晴川看著二人還在打鬧,忍不住露出擔憂之色。

“那……我走了。”趙步理歎了口氣,弓著身子向前挪過去。

看著趙步理慢慢消失在樓裏,柳晴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小棠,你真的不擔心步理嗎?不行,心跳得好快,要不然我們報警吧。”林小棠沒有說話,其實她的心裏也七上八下,甚至沒注意柳晴川在說什麽。

她緊緊攥著手機,拿起來,又放下。

最終她還是深深地歎口氣,舉起了手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