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規範 江河牌“人血”饅頭

趙步理坐在角落裏,穿著刷手衣,斜眼看著那個家夥和護士談笑風生開葷車。

一大早喊了這個人無數次,才把他從**叫起來。結果他竟然還有起床氣,對著趙步理罵罵咧咧了一早上。說是帶自己來學習,到了之後就跑得不見人影,丟下趙步理一個人在手術室傻站了兩個多鍾頭。最奇怪的是,每個人來了都要問他同一個問題。

“江大夫的箱子呢?”

趙步理不停地追問,才知道所謂的“箱子”到底為何物。

直到快中午,這個家夥才不知道從哪兒冒了出來。這次,趙步理正經打量了一遍這位叫作“江大夫”的家夥。他穿著不知從哪裏順來的白大褂,沒有係扣,走起路來有些外八字,而且一顛一顛的,像個保齡球。臉上堆著笑,看起來有幾分慈眉善目。

果然,江河手裏拎著一個四四方方的黑箱子。一群人看到這位大師來了,又是作揖又是問好,和之前背地裏談起他時完全不是一個態度。

趙步理知道,這個箱子,每次來的時候是空的,走的時候就會被裝滿。

於是趙步理看向江河的眼神更加不屑了。

哼,財迷。

“小子,你怎麽還不上台?”

“啊,我也要上嗎?”趙步理詫異地指指自己。

“廢話。”江河說完便和漂亮護士聊起天來,對男護士則愛答不理,長得胖胖的女護士他也不瞧一眼。

哼,色鬼!

這是一台常規的肺手術,趙步理以前上過不少類似的。他按照寒城醫院的方式消好毒,和護士一起鋪好無菌單,站在一邊等著江河發號施令。昆城醫院的麻醉師和護士都驚訝地看著他,似乎從來沒見江河帶徒弟來過。

“隨便開個小口,八厘米以內,愛開在哪個肋間就開在哪個肋間。快點,這次我有八台手術,你可別拖我後腿。”江河隨口甩了一句。

趙步理硬著頭皮帶著本地醫院的一個小大夫就開了胸,然後轉過頭瞄了瞄江河,發現他的眼睛根本不往這邊看。

“口子開大了!”趙步理暗自吃驚,他看都沒看,怎麽知道自己開大了?

“別燒了,都糊了!”

趙步理這才意識到,他光憑電刀燒灼的聲音,就能判斷出自己在處理哪一部分組織。難道真的是個大師?趙步理心裏莫名生出一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崇拜。轉念一想,不過是被昨晚他的表現惡心到而已。在業界,他依然是大家心目中的傳奇呀。

等趙步理進了胸腔,江河隨便洗了幾下手就穿衣服晃過來,走到趙步理的麵前,扶著胸腔鏡:“繼續。”

趙步理繼續處理病人的肺血管。

“太慢了!”

趙步理鼓起勇氣,加了加速。

“太慢了,太慢了!這個地方是氣管,旁邊什麽都沒有,你有什麽可磨嘰的。”江河一個勁兒地搖頭。

趙步理有些不好意思:“大師,不能再快了,再快,我怕弄出血了給您惹麻煩……”

“添什麽麻煩,都不是事兒,如果你覺得你要弄出血的話,你就說,我可要弄出血了啊,快幫我打120就好了呀!”江河一本正經地開著玩笑。

“我……很弱的,江大夫……”

“弱個屁,你這個操作,幾個回合我就知道你不是什麽地攤貨。我聽那個老家夥說了,他還跟你比試過,你難道不知道那個老家夥作弊了嗎?這塊兒什麽重要的血管都沒有,不要磨洋工了!”

作弊?

太過分了!!雖然不知道江河是怎麽知道的,總之回去再跟他算賬。

“你能不能快點啊,哥哥?!”

“好。”趙步理鼓起勇氣,用電刀切開纖維條索,推,再暴露出一些纖維條索,切斷,就這樣飛速把下肺的靜脈處理幹淨了。

江河輕輕地點了點頭:“這裏慢點!”

趙步理嚇了一跳,趕忙放慢手下的速度,開始輕輕推血管。

“哎呀,你這要不就坐火箭,要不就騎烏龜的,你看著!”江河一把搶過電刀,甚至不需要趙步理幫助他暴露視野,便一隻手拿著吸引器和鑷子,另一隻手如同拿著毛筆般,在病人的胸腔中恣意揮灑。

他時而用刀背,時而用刀鋒,每一次劃過似乎都沒有接觸組織,但組織卻應聲而開,有時候處理得快如疾風,有時又無比輕柔。

動脈的表麵有一層鞘膜,手術的關鍵就是把這層鞘膜打開。趙步理之前學習到的是兩個人分別用鑷子提起來,再燙出一個洞,從洞中逐漸沿著血管的方向切開,把血管的鞘膜徹底打開。但是江河連鑷子夾都不用,就直接燙了過去。

“江老師,您真厲害。要是我老師處理這裏,應該會用鑷子挑起來慢慢燙的。”

江河的嘴角**了一下,手底下也微微頓了頓。他沒有搭理趙步理,繼續操作。

“江老師,您是不是不認識我們主任?”

江河咽了口唾沫:“廢這麽多話幹什麽!”

“而且江老師,您這個到底是看腔鏡做還是看切口做?感覺您好多時候是用開胸手術的器械,但是又看著顯示器,您這個是什麽路數?”

“廢話,我們都是野戰軍,當然都是野路子。能把手術做下來就是好路子!我看你就是在大牌醫院待太久了,被教得一板一眼。大夫嘛,就不應該是學校能教出來的,你得有自己的風格,懂不懂?”

眼前的江河哪裏像個科班出身的大夫,更像是個江湖中人,豪氣、不拘小節。然而做起手術來,又像詩仙一樣飄逸。雖然走的完全不是正常路數,卻刀刀命中。

江河看著對麵的趙步理:“喂喂,你倒是說話啊!”

“您不是讓我不要廢話嗎?”

“廢話!你不廢話,我怎麽罵你廢話?這樣多憋屈。”

趙步理無奈地耷拉著腦袋。

“喂,”江河口罩上麵的眉頭皺了皺,眼睛眯成了一條縫,“你看看,和你老師比,咱的手術做得怎麽樣?”

趙步理想了想:“風格不太一樣。我覺得我老師做得比較穩妥,您這個我學不來。”

“你怎麽知道你就學不來?我和你說啊,你老師就是太在意技術的規範性了,其實技術這玩意兒,人和人都不一樣。就說這個寫字吧,這麽簡單的事,一個人寫就是一個模樣,兩人的筆跡幾乎不會完全一樣。手術更是這樣,能把問題解決的動作都是好動作!”

似乎有幾分道理。

“最重要的是,解剖啊,是你對組織關係的了解,你燙的地方前後、左右、深淺各有什麽重要的血管和神經,在你的腦子裏必須明確,你才知道該快的地方快、該慢的地方慢。至於其他的都不重要啊,不重要。”

趙步理突然醒悟。他一直學習的那本筆記隻看了上半冊後發現,確實很少提及技術,大部分記載的都是對解剖關係的描述。

筆記中那些關於解剖的部分,似乎在趙步理眼前拚湊成一個完整的肺模型。再看眼前這個胸腔,趙步理甚至覺得可以透過那些組織,看到它們背後的血管和神經。

趙步理下意識地用吸引器幫忙扒了一下,扒的位置剛好把需要電刀切斷的地方拉出一個恰當的張力。

“咦?”

江河皺了皺眉頭,看了眼愣神的趙步理。隻是一個小動作、一兩個回合,麵前這個年輕人的想法和天賦就全都暴露在江河的眼皮底下。

老家夥,果然沒看錯人啊。

“罷了罷了,你的徒弟自己教不好,我來替你收下了。”江河嘟囔了一句。

“您說啥?沒聽清。”趙步理正看著手術出神。

“沒什麽。”江河慶幸自己戴著口罩,能恣意地看著麵前的小鬼壞笑。他並不知道,口罩遮不住這麽大的一張臉,他歪斜的嘴角都露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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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術結束時已經是傍晚。江河告訴趙步理,第二天還安排了幾台手術,接著吩咐昆城醫院的一個小頭目幫趙步理安排了住宿,再讓他第二天手術後送趙步理回去。

趙步理內心一陣感動。如果告訴父母師兄們,自己正和名氣這麽大的外科手術大師一起工作,恐怕都沒人相信吧。

“江老師,那個醫生說晚上想一起吃飯,需要我到時候叫您嗎?”

“不用,他知道我的,這頓飯是家屬掏錢請的,我從來不跟家屬吃飯。”江河不耐煩地說。

“家屬怎麽了,不是挺好的?”趙步理不解。

“那你是還年輕,跟這幫人說話我都要折壽,讓幹的不幹,不讓幹的瞎幫倒忙!”

“那也不能一棒子……”趙步理剛開口,立刻被江河打斷了:“有完沒完,吃飯就快去!”

趙步理趕忙擺擺手逃走,剛轉過身腳下就絆了一個趔趄。

“哼,小兔崽子。”

趙步理不知道江河去了哪裏逍遙,自己一個人在全是生人的桌子上埋頭吃飯。起初大家還互相客氣,家屬和科室主任也不停地稱讚江主任水平之高。隻是有些護士不知為何,互相傳遞了奇怪的眼神。酒過三巡,家屬就借故先行埋單離開了,桌上隻剩昆城醫院自己科室的外科醫生、麻醉醫生和一些護士。他們和趙步理攀談起來。

“小帥哥,你是江主任的徒弟嗎?”一個護士試探地問。

“不是不是,我和江主任昨天才認識,他帶我出來見見世麵。”趙步理客氣地回答道。

護士點點頭,眼神似乎明白了什麽,其他護士好像也鬆了一口氣。

“嗐,我還以為你是他的寶貝徒弟呢。我跟你說啊,這個人,真是大大的壞蛋。小夥子,你可小心別被他賣了。”

一桌子人紛紛原形畢露。

“江大師今天箱子又裝滿了唄?”

“可不嘛,哪次不是得排七八個他才肯來。這麽大歲數了,錢還沒個夠,沒老婆沒孩子的,就知道做做做,錢錢錢,又帶不進棺材!”

“不過也得感謝江老師吧,他要不來,手術怎麽做?”趙步理怯生生地問。

旁邊的護士一把抓住他的手:“小夥子啊,我看你也不是外人,聽阿姨說兩句。江大師的技術確實牛,這我們承認。可是他對人態度太差了,看見病人家屬就罵。他走了,我們經常要給他擦屁股。一大堆投訴,扣的可是我們科裏的錢啊!”

“可不是嘛,而且當大夫的哪個不是菩薩心腸,我看就他不是!眼睛裏隻有錢,這麽多年從來沒請我們吃過一頓飯。”

“小夥子啊,這家夥鐵石心腸。上半年,他手術的一個病人死了,他連一滴眼淚都沒有,還說是我們沒看好才死的,和他沒關係。要不是因為他真有兩下子,我們早找別人了,真是受夠他了。”

聽著眾人的數落,趙步理很想幫江河辯解幾句,但是發現自己對江河幾乎一無所知。況且就目前他的感受而言,江河確實不像什麽好人。

“這個家夥認錢認到什麽地步,你就看吧。給他塞紅包的人,手術中用的那些特別貴的耗材從來都不計,然後計在那些不給紅包的人頭上!”

趙步理突然想起,今天光注意看手術了,一點都沒注意護士們說的這些。

這樣的人渣醫生,和阿衡會是朋友嗎?阿衡跟方老混了那麽多年,為什麽會和這樣的人在一起?不可能,一定是哪個地方搞錯了。

“小夥子,你明天擦亮眼好好看看,我們絕對沒冤枉這個人。他的手術你看看就是了,可千萬別做和他一樣的大夫,你還年輕。”科室主任語重心長地說。

趙步理將信將疑地點點頭。他突然覺得自己像個笑話,才剛和父母打過電話,說自己跟了個好老師,甚至期盼著這個老師真肯收他為徒,那該多好。

趙步理暗暗下定決心,明天做完手術之後,就此一別,互相留點好的念想吧。

失落的趙步理回到宿舍,本來想找人分享白天手術的激動,看了看手機,隻有兩個熟悉的問候。他咬了咬牙,分別回了一個“太累了,晚安”,就關掉手機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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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步理一早爬起來,還是隻趕上查房的尾巴。沒想到這個家夥這麽早爬起來查房,和昨天那個睡不醒的家夥簡直判若兩人。

剛走進病房,趙步理就聽到一陣雞飛狗跳:病人在咳嗽、喊疼、求饒,江河則正在大發脾氣。昨晚那些議論他的醫生、護士都閉緊了嘴,一聲不敢吭。

趙步理躡手躡腳地進去,發現病房裏有三個病人,兩個都用手捂著傷口齜牙咧嘴,旁邊的家屬緊張又畏懼地看著眼前這尊大神。

江河看到趙步理來了,繃緊的臉上綻開笑容。

“喲,小家夥起床啦。來,給這個人排排痰。”江河指了指牆角的第三個病人,後者像一隻待宰的小豬,戰戰兢兢。

趙步理小心翼翼地走到床邊,用寒城醫院護士的方式給病人叩後背,讓病人咳痰。但是病人努力了半天,也沒咳出一口痰來。趙步理發現他根本不敢看江河,甚至在無意識地往後躲。

“你這怎麽行?看我的!”江河一把將趙步理拉到身後,像一隻羅刹般撲向病人,一隻手摟住病人的後背,另一隻手的大拇指直接對準病人的喉嚨按了下去。趙步理當然知道這是刺激氣管讓病人被動咳嗽,但是外人看來,還以為江河要把病人掐死呢。果不其然,病人應聲咳了出來,不用聽診器都能聽到他嗓子裏“呼嚕呼嚕”的痰聲。

“哎喲,這怎麽受得了啊?”旁邊傳來一個弱弱的女人聲音,趙步理回頭看去,是一個穿著樸素的中年婦女,臉上全是關切,“他覺得疼,身體又虛,都沒有補東西了,也沒有吊鹽水,等身體好了再咳嗽就好啦。”

江河轉過頭來,對中年女人怒目相向:“你是他什麽人?”

“老婆嘛。”

“痰咳不出來會死人的,你知道不知道?!忙幫不上,還在這兒說風涼話!”

“不是,醫生,這個我知道,但是他已經咳了的,現在他……”

“廢什麽話!”江河怒吼的聲音滿樓道都聽得到。趙步理也嚇了一跳,他從來沒見過江河,不,從來沒見過正常人類發這麽大的火。

“醫生,你總得考慮病人的感受嘛……”

“什麽時候了還談感受!你們三個,全都給我下地,不許在**躺著,家屬都給我出去!”說完,江河一把拽過趙步理,推著他走了出去。

出門之後,江河立刻輕鬆了很多,身後的病房裏傳來小聲咒罵,但是江河絲毫不以為意。

“今天還有四台手術,做完了我開車送你回去。”江河對趙步理說完之後,又轉頭吩咐科主任,“小黃,這些病人你都得給我看好了,不然要出事。”趙步理感覺到,他和自己說話的時候語氣溫和,和科主任說話時卻很冰冷。

“你看吧,家屬就沒有一個腦子正常的。你先上台,我早上起猛了,找個地方睡會兒去。”

趙步理還沒來得及拒絕,江河已經走遠。他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成為風暴的中心。

剛刷好手還沒進屋子,就聽到屋子裏麵的護士和麻醉師們在竊竊私語。

“這小孩不會是……江河的兒子吧?”

“聽說江河他們家是閨女啊,怎麽又冒出一個兒子來。”

趙步理一進屋,話題戛然而止。他隻裝沒聽到,麻利地鋪好了手術單。不一會兒,江河進來了,問了一下病人是誰介紹的、哪裏人。趙步理見江河仿佛在腦海裏搜索了一番,然後衝趙步理做了一個開槍的手勢。

“開!”

趙步理有些尷尬地接過手術刀,劃開了皮膚,和對麵一個小大夫一起做起了這台手術。這小大夫也剛來這家醫院,大學畢業不久,昨晚吃飯的時候和趙步理互留了電話。他的基本功並不紮實,隻能勉強幫著趙步理扶扶胸腔鏡和鉗子。

“我在隔壁那屋同時開,慢慢弄,別著急。對了,昨天欠下來的耗材記幾個給這個病人。”說著江河便伸了個懶腰,去了另一間屋。

“自己不上,那咱們醫院請他幹啥?”他剛走,器械護士就邊給趙步理遞器械邊翻起了白眼。

“請問一下……”趙步理怯怯地打斷了他們的對話,“剛才江老師說,把昨天欠下的耗材記幾個給他是什麽意思?”

器械護士冷哼了一聲:“比如一個手術,每個人需要用三顆釘子,昨天有個VIP給他紅包了,就沒收費。但是東西用了得付錢呀,這個病人肯定沒什麽後門,就記在他的頭上了。隻能自認倒黴咯。”

趙步理頭皮發麻。居然還有這樣的操作,那自己現在算什麽,助紂為虐?眼前這個病人什麽耗材都還沒用呢,就增加了四顆釘子,一兩萬元就沒了?

趙步理越想越氣憤,怎麽可以這樣?他又想起方鴻銘說過的“權力”二字,醫生怎麽可以濫用這樣的權力,有選擇地讓給自己好處的病人受益,這不是公然受賄嗎?

“那我……省一點。”趙步理和護士說。

他心想,自己如果省一點耗材,起碼不用再進一步增加病人的經濟負擔。由於心裏一直惦記著耗材,這次手術做得比以前坎坷得多,進度也很緩慢。但凡血管,趙步理都會選擇用線結紮。

“噗。”

趙步理正在艱難地用線結紮一個血管,但是線滑脫了,一小股血飆了出來。

“快去叫江主任!”趙步理用鉗子努力夾住血管,但沒有用吸引器。筆記裏曾經記錄過,這個時候越用吸引器,血管的口子可能被拉扯得越大。夾住之後,流血立刻停止了。

江河快步進來,看了一眼顯示屏,又看了一眼趙步理手裏的夾子,轉頭就走:“自己試試,不要緊。”

“江主任,要不還是你來吧,我怕萬一出事……”

“不要緊,隨便弄。我那邊也正在做手術呢,咱們今天得趕緊做完,晚上還有事。”

雖然有些感激江河的信任,但趙步理內心更多的是不解。這難道不是一條人命嗎?江河跟自己才做過一天手術,就放心交給他處理,難道就為了盡快趕回去?這到底是江河心大,還是他根本就不在意這些病人的安全?

趙步理越想越氣憤,隻能更加小心地重新縫合了血管。他知道,現在這個病人隻能靠他了,他做得好或者不好,都將直接影響到這個病人,乃至其整個家庭未來幾年、幾十年的命運。他不能再有任何閃失了。

趙步理沒有再刻意節省耗材,始終以安全為第一。好在後半程手術還算順利,趙步理輕呼了一口氣,轉頭讓護士請江主任過來看一下。

“江主任那邊三台手術都已經做完了,說在車裏等你呢!”

趙步理扔下器械,趕忙跑到停車場,果然看到江河在車裏打呼嚕。他把車門打開,又故意重重地摔上。

江河在駕駛座位上跳了起來,太陽鏡也歪了,露出一隻眼睛,迷離地到處瞄。

“媽呀,啥事?”

趙步理平靜地說:“沒事,就是想讓您過去看一下。”

江河伸個懶腰:“我還以為什麽事呢。你弄完就好了,也不早了,咱走吧,這樣你還能回去吃個晚飯。”

“江老師!”趙步理有些惱火。

“還有啥事?”

“還是去看一下吧,您不看,我不放心關胸。萬一病人出事怎麽辦?”

“哦,對了……那個耗材他們記在你那個病人頭上了,是吧?”

趙步理有些不可思議地看著江河:“您不關心病人腫瘤有沒有切幹淨,不關心病人出血多不多,生命體征平不平穩,居然關心他有沒有被記上別人用的耗材錢。江老師,我沒想到您是這樣的人!”

“那你覺得我應該是個怎樣的人?上車吧,我餓了。”

*

*

*

趙步理坐在副駕駛座位上,轉頭看著窗外,一言不發。

“喂喂,好歹帶你出來做手術,也稍微讚揚幾句唄,咱這手術做得怎麽樣,你說?”

“很好。”趙步理回答道。

“你就不能走點心,我自己誇自己多尷尬。應該你讚揚,然後我很不好意思地客氣一下。”

“好,您手術做得很好。”

“真沒意思,你這個家夥,”江河一邊扶著方向盤一邊搖頭撇嘴,“過兩天,我另一個地方還有幾台猛刀,到時候帶你一道去開。”江河倒是說得理所當然,根本沒給趙步理反駁的餘地。

“我過陣子可能還有事,到時候再說吧。”趙步理仍然不溫不火地回答。

“有啥可忙的?和我做手術,我都讓你自己做,不比跟著你老師成長得快?!”

趙步理像被觸了逆鱗一樣坐正,轉頭:“我老師做手術很規範的。”

“有啥規範不規範的,規範還不是人定的,手術做得漂亮才是王道。而且在外麵開刀,就是比你們那邊自在一些,沒那麽多條條框框。”

趙步理突然想起了筆記中方鴻銘建立醫務處的初衷:“條條框框很多時候也是必需的。”

“必需啥啊?你看你昨天做的那台女病人的手術,我的耗材就沒給她記,記在你今天的那個病人頭上了。怎麽樣,咱這說啥就是啥,你知道這叫什麽嗎?這叫劫富濟貧!”說著便得意地捏捏下巴。

趙步理聽過護士的那些話,暗想:誰不知道你是收了那個女人的紅包,才沒給她記耗材的。接著便從後視鏡裏看了看放在後排座椅上的黑箱子。

“你怎麽不說話?聊聊天嘛,要不我一個人開車多悶。怎麽樣,有沒有考慮做我徒弟?”江河裝作漫不經心地問道。

“不用了,謝謝。”

“什麽?”江河險些方向盤沒握穩,“你小子可真牛,現在想拜我江河為師的人能堆成山,而且我本來也說過絕對不收徒的,這不就是看你骨骼清奇嘛!”

“雖然您技術是最牛的,但是您對病人的方式我實在不能接受。”

“你說什麽?”江河大笑道,“你說我技術是最牛的?你也覺得牛唄,來詳細說說怎麽個牛法。”

趙步理無語。本來要對這個家夥公然發難,沒想到他居然不在意,隻聽到了對於技術的那句評價。他幹脆裝啞巴不說話了。

車上放著一張合影,是江河和一個年輕女孩的,看起來十七八歲的樣子,非常漂亮,而且還有些眼熟。

“哎呀剛說一半就不說了,真沒意思,我在外麵開野刀,能碰到一個有天賦的苗子不容易,而且都說我開刀漂亮,其實隻有真正的行家才能看懂我的刀漂亮在哪裏,憋屈死我了。你說你在意什麽態度,態度能當飯吃?你沒看我熊他們之後,他們都可聽話了?哈哈!這些人都是傻子。”江河居然笑了起來。

趙步理看他自大的樣子,想起那些護士的話,追問:“那他們說最近您手術的一個病人死了,您也是這樣對家屬說的?”

“是啊,我做那麽多手術,死個人有什麽了不起的。都是他們沒有給我看好,死了能怪我嗎?我難道還要給他上墳?”江河明顯有些生氣。

趙步理看到江河這副樣子,頓時怒火中燒。自己心心念念、引以為傲的這段和江河來開野刀的經曆,卻讓他發現,這個世界上居然有如此惡劣可怕的醫生。這樣的醫生和屠夫沒有任何差別,除了懂得如何用手裏那把刀以外,他們心裏沒有任何善意。

“停車!放我下去!”

江河嚇了一跳,這時候手機突然響了,江河把手機夾在肩膀上。趙步理還在朝他吼:“我說放我下去!我自己回去!”

“大哥,開著車呢,發什麽神經!哦沒事我沒說你,你說,嗯,什麽?好吧,我知道了。”

江河一個急刹車。“下車吧,回頭見。”

“走好。”趙步理奇怪江河怎麽突然認(上屍下從)了,不過還是趕忙跳下車,摔上車門,頭也不回地向前走。

江河意味深長地歎了一口氣,搖搖頭,猛踩油門,一個極限的掉頭便飛一般地消失在長長的道路上。

“人渣!神經病!壞人!爛人!大壞蛋!小心眼兒!財迷!色魔!”趙步理踢著路上的石子,一句一句地咒罵。他失望透頂,想趕緊回去告訴別人,這個醫生究竟有多可怕。剛打開手機,突然發現有一條短信,是昨天一起手術的大夫發來的。

“趙大夫,昨天你做手術的那個女病人目前很不好,剛剛說胸悶,之後就暈倒了,現在還在監護室。我們已經開始按壓了,如果您和江主任在一起,麻煩和他說一聲。”

趙步理的心像被一隻大手狠狠地捏了一下,半天都沒有喘足一口氣。

他趕緊轉身,看向江河離開的方向,轉彎處還留著黑色的輪胎印子。

*

*

*

太陽已經過了最毒辣的時候,正慢慢往地平線上滑。陳飛漱坐在搖椅上品著茶,吹著涼風很是愜意。

柳晴川端來切好的水果坐在一邊,林小棠光著腳,在葡萄藤下麵好奇地看著蜜蜂采蜜。

“陳老師,您說他們兩個人能合得來嗎?”柳晴川問道。

“那還真不一定。這小子雖然人傻了點,本事還是過硬的,估計幾個回合下來,那個不可一世的家夥就能確定自己的接班人了吧。”

“如果江大夫真的收了步理為徒,那是江大夫的福氣,還是說,我們應該同情江大夫呢?”林小棠壞笑道,“趙步理那個二貨腦子,江大夫還不氣死!”

陳飛漱輕輕搖搖頭:“那是這兩個人的緣分,咱們就好好看戲吧。這三個月,對趙步理來說應該是最難得的契機了,江河雖然以前說過絕不收徒弟,但是我太了解他了,他決定做的事情,絕對不會輕易放下。”

林小棠趕忙撲過來:“陳老師,說起來您為什麽和江河大師這麽熟啊?”

“什麽狗屁大師,在我麵前還不是個小兔崽子。”陳飛漱慈祥地搖了搖手裏的扇子。

柳晴川遞上來一塊西瓜:“那江大夫以前就和您認識?”

陳飛漱閉上了眼睛:“閑來無事,我就和你們說說江河吧。”

“我以前也是幹普胸外科的,不過後來我幹膩了。那個時候,急診科是最考驗人的崗位,所以我就到了急診科。有一天,兩個小夥子來急診科輪轉,其中一個剛來就把我的蘭花踢爛了一盆,被我臭罵了一頓。另一個小夥子倒是很客氣,第二天就幫我買了幾盆新的。”

“那個客氣的小夥子就是江河吧!”

“不,踢爛花盆的那個才是。但是後來他每天輪轉都很認真。有一天他給我拿來一盆花,說是從那些踢爛的盆裏拿走了一株,自己找了個盆又栽活了。那個時候我才注意到他,他比任何人都機敏,雖然考試成績比另一個小夥子差得遠,但是上手非常快,悟性極高。

“他們畢業的時候,我因為急診科沒人幹活,就動了個私心,忽悠他來報急診跟我幹,我答應收他為徒。沒想到他天真地同意了。這一點我這些年來也於心有愧。想來如果沒有我,他可能會比現在過得更舒服。”

“但是他現在也很厲害啊,都名滿天下了。”柳晴川不解道。

“他最後選擇做我的徒弟。我們兩個經常會在急診做一些小手術,比如闌尾炎、膽囊炎、氣胸什麽的。你不知道,但凡他看過的手術,第一次做就有模有樣,第二次做就不比我差了。我當時每天都在後悔,一直跟其他科主任推薦他,想讓他重新回外科。不知道怎的,他偏說急診有意思,不願意走。他當時好像剛結婚,所以心思也沒放在這上麵。

“出事的那一次,也是一個夏天。我急診看了一個胸腔長著巨大腫瘤的人,化驗後是一種曲菌病,一直咯血不停。我和江河反複跟胸外科主任說了好多次,但是那邊都說床位滿了不收。”

“曲菌病是什麽?”

“是一種很麻煩的疾病,你可以理解為胸腔裏長了一團巨大的蘑菇,這個蘑菇會導致很嚴重的炎症,讓胸腔嚴重粘連。這個病做手術很凶險,一不留神就會出血而死。”

“我知道了,那您和江河就在急診給他做了?”

“你隻猜對了一半,是江河自己在急診做了。沒有準備血,沒有人幫忙,就找了個護士給他遞鉗子,用最破的那種手電照亮。大主任用幾千毫升的血都啃不下來的硬骨頭,他一個小屁孩就給拿下了。”

“這不是很好嗎?應該重用才對啊!”林小棠叫道。

“也不盡然。”柳晴川歎了口氣,“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說得沒錯,”陳飛漱同樣也長歎了一口氣,“後麵也是怪我不好,我和科主任、院長當麵溝通了這個事情,想讓江河去胸外科,這樣的技術在急診絕對會被埋沒。我沒想到那兩個家夥當時答應得好好的,結果卻沒了下文。”

“這我能理解,不就是領導自己都不會做,才開始妒忌嗎?那為啥江河最後離開寒城醫院了?”林小棠趕忙問。

“因為後麵發生了一件更麻煩的事。江河做完那台手術之後,也有點飄飄然了,到處給人展示他的戰利品——帶著病人到處炫耀。別人說他是寒城青年一代第一刀,他也照單全收。我警告過他這樣不好,但是他那個時候血氣方剛,哪裏聽得進去?終於有一天,他和夥伴們去喝酒慶祝,結果酒喝大了,第二天早上起來,被掃黃的警察從KTV裏抓了出來,還是我去保釋出來的。”

兩個女孩麵麵相覷,她們實在想不出這麽一個油膩的大叔會有這樣一段往事。

“我問了他是和誰去的,他一直不說,隻說是自己腦子一熱犯了錯誤。為了這事,他工作也丟了,剛結了沒幾年的婚也離了,很多年都杳無音信。偶爾來找我喝兩杯酒,對當年的事情也絕口不提。”

“您是懷疑……之前賠您蘭花的那個家夥?”林小棠突然嗅到了一絲線索。

陳飛漱微睜了一下眼睛,又輕輕地閉上了:“過去的事情,就徹底過去吧。”

“沒想到江大夫也是一位有故事的男同學,我原本以為他是一直和這個社會格格不入的。”柳晴川說道。

“他原先不是這樣的,對病人非常熱情,態度比咱們步理還要和藹。也可能是醫生這個職業幹太久了吧,總會患上一種病,就是恐懼。你們知道嗎,包括趙步理在內,一般醫生看到病**的病人是人。可你知道對他來說,看到的那些病人是什麽嗎?”

兩個女孩疑惑地看著緩緩坐起的陳飛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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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的那些病人,背後全都是死人。你知道嗎,那些不咳痰的、不禁食的……那些不懂原則搗亂的家屬,每個人身後,都有很多死掉的病人。”

江河平靜地說道,坐在旁邊副駕駛座位上的趙步理蜷縮成了一團,沒精打采地看著窗外,眼中全然失去了神采。

“你的善良如果不帶有一點鋒芒,將一無是處。打起精神來吧。”

趙步理眼裏的淚水克製不住地往下流,偶爾吸一下鼻涕,一句話都不說。

“我猜,這是你第一次做手術的病人死了吧。其實你想一想,也沒有那麽糟糕。首先,這不是你的病人,是我的病人。其次,她也沒有死在你麵前,你未來要經曆的,恐怕比這個要糟糕多了。”

趙步理緊緊閉上眼睛。

“江老師,對不起,讓你失望了。”趙步理說。

江河開車有一個習慣,每當他開到大卡車後麵,就會仔細觀察大卡車的動向,車的軌跡是不是穩定。如果確認情況安全,就一腳油門迅速超過,再繼續平穩行駛。

江河搖搖頭:“你看,這手術和開車一樣,我從來都隻相信自己,不會把命運放在別人的手裏。萬一這個卡車司機睡著了,或者喝醉酒,那我不是倒黴了嗎?而病人自己就像這個卡車司機,也會因為各種原因偏離軌道。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一切危險提前告訴他們。如果你說得太客氣,通常沒用。”

“這都不是事兒,比這麻煩的事多了去了。做外科大夫,總得經曆經曆。好了,我們到了,走,我帶你吃大餐去!”

趙步理揉揉眼睛,回頭看了一眼,之前的黑色箱子居然不見了。

“您箱子呢?”

“哦,估計放在後備廂了,你管這麽多幹啥,下車吃飯去!”江河頭也不回地嗬斥道。

趙步理心裏一驚,隻好下了車,搖搖晃晃地走進這家……

“五毛錢的大饅頭?”

“快吃快吃,愣著幹什麽。”說著江河啃了一大口饅頭。

趙步理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中國的頂級胸外科專家,最喜歡的大餐竟然是啃饅頭喝粥。不過他嚼著饅頭,竟然覺得有些充實。自己不但體驗過外科手術帶來的成就感、滿足感,也第一次經曆了自己親自完成手術的病人,在術後的第一天因為心肌梗死而離開這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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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大夫的短信後,他趕緊找車回到了昆城醫院。來到監護室門口,卻因為沒有人帶領被攔在了門外。監護室門口坐著一個男人和一個女孩子,趙步理上前攀談,發現他們正是那個女人的丈夫和孩子。

即使現在,趙步理閉上眼睛仍能看見那個丈夫塌陷的眼窩。最讓他不敢回憶的,是那個十六歲的女孩。她穿著校服背著書包,蹦蹦跳跳的,全然沒有母親病危的焦急之色。趙步理趁女孩去洗手間時悄悄問男人,男人用沙啞的聲音回答道:“孩子還小,沒和她說得太明白。孩子說,這是她長這麽大第一次坐飛機,正開心地和她姥姥分享呢,我不知道怎麽和她說,我……我想等一會兒再和她說,萬一有奇跡呢……”

趙步理每每想到這一幕,眼睛就酸脹得難受,自責和窩囊一股腦兒地湧上來。

“小夥子,你剛才說你也是醫生,我問你,我媳婦這個病,如果不做手術還能活幾年?”

趙步理誠實地回答,怎麽也有個三五年吧。

“要是不做就好了,不做就好了啊,孩子這麽小哪能沒有媽媽……”男人捂著頭埋在自己腿上,在那一刻,趙步理多想給這個男人跪下,多想和麵前這個男人說,手術是我做的,你打我一頓也好……

但是他沒有,他知道他沒有資格承受這一切。

他就在外麵呆坐著,期待著江河出來,告訴他搶救成功了,有驚無險。哪怕是讓趙步理努力讚美他,什麽都可以,什麽都無所謂,隻要病人能夠活著。

但是江河走出來,看了一眼趙步理,便把家屬拉到一邊,說了一陣子話,還往家屬手裏塞了一張紙條,然後給趙步理做了個手勢,帶著他一起走了。

趙步理回頭看那個男人,那麽老實、誠懇的一個工人,也許他是家裏的頂梁柱,但此刻他就像一個失去了整個世界的孩子,那麽無力,耷拉著肩膀,眼神渙散,手裏捏著一張紙條。

然後是幾秒鍾的歎息。

“以後媽媽不在了,就剩你和爸爸兩個人了……”

趙步理不記得是什麽時候,自己手中的饅頭上全是鹹鹹的淚水,他毫不猶豫地把饅頭全部塞進嘴裏,一時間五味雜陳。

“怎麽樣,好吃吧?”

趙步理說不清這句話的真實意思。但是對他來說,眼前這一口饅頭是有生以來最獨一無二的食物,苦澀、痛苦,卻讓他堅強起來。

“以後還想不想吃這個?”江河問道。

“不想吃,也不會再吃。”

“說不會再吃有點過了,我現在都還在吃。”江河夾了一筷子鹹菜。

“術前嚴格評估心功能,胸悶的時候記得排查心肌酶譜,盡量縮短手術時間和創傷。術後第一時間開始抗凝,注意下地活動,首次排便要注意……”趙步理泣不成聲,嘴裏全是饅頭,臉上全是淚水。

江河深深地歎了一口氣,但欣慰地笑了笑。

“那這饅頭,就沒白吃。這家饅頭店我最喜歡了,什麽山珍海味,也比不上這五毛一個的大饅頭實在。”

江河看趙步理仍然念叨著停不下來,靠過去一把抓起趙步理的領口:“孩子,我不和你廢話了,你是我見過的天賦最好的。善良和逃避屁用沒有,你給我好好把手下的活兒磨好了,死了人你給我往自己肩膀上扛著,一個都不許丟下。你放棄了,這些人就白死了,明白?”

趙步理看著眼前這個油膩的男人,居然成了他曾經夢想成為的樣子。

“這話那個老鬼曾經送給過我,我也原封不動地送給你。吃飽了,咱們就走了。”

“我吃飽了,咱們走吧,江老師。”

“難道你不應該叫一聲師父?”

“陳老師和我說過,按照輩分,您應該叫我師叔。”

“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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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步理回到方家祖宅已經是深夜了。有些疲憊,心裏卻燒著一團火。腦子裏還在反複回放這八台手術的場景。雖然隻是八台手術,卻給他打開了一扇新的大門。

他從未見過如此做手術的,盡管做手術的這個家夥有些煩人。

趙步理拖著喝得爛醉的江河走進祖宅,本想對他表示下感謝,但是這個家夥一路上罵罵咧咧個沒完,趙步理幹脆找了個躺椅,把他摔了上去。

“輕輕輕……輕點!呼——”

江河睡了過去,呼聲震天。

“這家夥,真是死沉,這麽大人了為啥就不能有個正形兒……”

趙步理默默比較了一下,無論是大師兄還是二師兄,都比這個家夥更像大夫。眼前這個昏睡過去的滄桑中年男人,似乎隻有在手術台上才能煥發出讓人豔羨的光彩,一旦下了手術台,就成了街邊沒人認領的落魄流浪漢。

趙步理一轉頭,發現陳飛漱慢悠悠地背著手從屋裏走了出來,穿著一件單衣,盡管夏天的昆城深夜有些微涼。

“這個,拿著吧。”

趙步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陳飛漱拿出了一本冊子,上麵的封麵他再熟悉不過了,和自己手裏的《怪醫筆記》一模一樣。

“陳老?您這……那測試……”

“哎,沒事,本來就該是你的。年輕人嘛,多練習,總會趕上我們這些老家夥的!”

“難道真的不是您使詐?”

“你還想不想要?”

“想,謝謝陳老,我錯了。”

趙步理立刻認(上屍下從),低頭接過筆記,翻開看了看,還是他熟悉的那些錯亂的文字。和上冊不同的是,下冊的繪圖明顯增加了,比上冊好理解了許多。看起來,大部分講的應該都是手術的技巧。

“看來上冊是理論,這冊才是實踐啊,哈哈哈!”趙步理抱著筆記轉著圈跳了起來,陳飛漱看著他,慈祥地點了點頭。

突然,急促的腳步聲傳來,趙步理應聲回頭。

“我給你打了好多電話,你死哪裏去了?柳姐姐都要急死了!”

趙步理發現林小棠怒氣衝衝地跑過來,才意識到自己的手機已經停電關機了好久。

“怎麽,發生什麽了?”

“柳姐姐!”

這時候,柳晴川也聞聲趕了出來,眼中滿是驚慌神色。

“怎麽了晴川,你沒事吧?”

“我沒事,是海狸,海狸他爸媽出事了!他們兩口子出門辦事,回來的路上出了車禍,兩人現在都傷得很重,已經送到冬城醫院了!”柳晴川急得眼圈都紅了。

“好,咱們馬上回去!”

“你一個人可以嗎?要不要把這個酒鬼帶上,多少幫幫忙?”林小棠不假思索地問道。趙步理看了看手中的筆記,咬咬牙:“我可以。”

林小棠急道:“可是這大晚上的,怎麽去呀,我趕緊叫我老爸派車過來!”

“來不及了,咱們去街上找輛車吧。”

這時後麵“咚”的一聲巨響,接著有個人像豬一樣哼哧了幾聲。趙步理回過頭,發現江河正倒在地上。

“讓這個家夥帶你們過去。”陳飛漱不緊不慢地說。

林小棠撇了撇嘴:“他都這個樣子了,我們是不是還得找個人照顧他啊……”

“不用。”陳飛漱狡黠地一笑,“他雖然廢了,但是他有個寶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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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一聲巨大的引擎轟鳴,一輛保時捷跑車發動起來。

“這是江河的車,這樣開走,他不會生氣嗎?”

“陳老,您這麽大歲數,開車真的沒有問題嗎?”

“是啊,江河一個人在老宅子,會不會出事?要不要我們等他……”林小棠話還沒有說完,陳飛漱重重地咳嗽了兩聲。

幾個人還沒有來得及反應,陳飛漱便一腳油門踩到底,車上後排的三個人被直直按在了車座的後背上。趙步理嚇得抓緊了林小棠的衣服。

“媽呀!陳老,您慢點!”

深夜的冬城,路上的燈沒幾個是亮的。落後的經濟使得市政府也被迫節省一切開支,所以這家位於市中心的原定做成梧桐樹來招金鳳凰的中心醫院,也成了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大筆投資收不回來,導致市政府常年處於財政赤字狀態。

一輛紅色小跑車開進了醫院,擦著地麵一個急刹車,甩了個尾巴停在醫院的台階前。

趙步理推開門,剛踏出去便跪在地上要吐,發現麵前的台階上居然站滿了人,生生地又咽了回去。林小棠和柳晴川也臉色煞白地出來,隻有陳飛漱仍然哼著六七十年代的小曲兒,優哉遊哉地下了車。

“是趙大夫來了!”

“趙大夫!大家夥兒快看,趙大夫回來了!”

趙步理有些緊張,下意識地回頭,林小棠趕忙小聲提醒他:“快進去看看情況啊,傻子!慌什麽!頭抬高,胸挺直,你可是醫生啊!”

趙步理憨憨地笑了一下,轉過頭,邁著大步向前走去。

另一邊的柳晴川看著兩人,不自知地笑了笑。

“病人什麽情況?”

“趙大夫!男病人除了右上肢骨折之外,生命體征平穩。另一個病人是四十七歲的女性,當時應該是坐在後座上,沒有係安全帶,直接被甩到了車前排。意識喪失,血壓低,75/34毫米汞柱。目前沒有明確的外傷創麵,CT提示肋骨多處骨折,胸腔大量積液,臨床還是首先考慮肋骨骨折伴有胸腔出血!”

胖胖的王大治這時不知從哪兒鑽了出來:“病人現在在哪兒?”

旁邊的護士遞來一件白大褂:“病人在手術室。我們一直在聯係您,如果您還不來的話,王九斤主任隻能自己上了。”

趙步理邊走邊把外套脫掉:“白大褂不用了,咱們直接進手術室。”

後麵的林小棠看著他遠去,突然轉過頭來:“柳姐姐,我也進去幫忙。放心吧,海狸媽媽不會有事的。”

“謝謝,謝謝,真的不知道怎麽感激你們……”柳晴川心係著手術室裏的病人,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

“沒事的柳姐姐,這個呆子沒問題的,我完全相信他。他除了人呆一點,其他的都很棒!”

柳晴川突然有些悵然若失。她低下頭,眼眶突然濕潤起來:“遇到趙大夫是我這輩子最幸運的事情。但是我覺得,他比我更幸運。因為,有一個人,比他自己還要相信他。”

林小棠一愣:“哈!我嗎?我哪有,這個呆子總有一天會讓大家知道他的才華。我隻是眼光比較好罷了。不過他幸運是真的,有我們兩個宇宙超級美少女陪著,真是不知道他走了多大的狗屎運!”

林小棠卻邊笑邊流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