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造假 另有其人

“師兄,師兄!”

“嗯?”龍森浩一隻手撐在病人的身體上,出神地思考著。

“反正主任也不在,你就說切緣沒問題就好了,我給你做證明!”那時,李有才還沒那麽胖,圓乎乎的臉很是可愛。

“可是,這個病人切緣距離腫瘤隻有一厘米,達不到要求。”龍森浩搖搖頭。

“哎呀,你不說我不說誰知道呢?這個病人病期這麽早,沒必要這麽較勁,讓主任知道了肯定要罵你的!”李有才著急道。

龍森浩陷入了沉默。

“昨天主任剛罵過你,你要是再出問題,主任可能就不讓你自己做了。師兄,你別多想了,聽我一句,就說切緣幹淨,要不我給你取一個保證不會有癌殘留的切緣?”說著李有才就摩拳擦掌地走向病變。

“等一等。”龍森浩冷靜地說。

李有才愣了一下。

“叫主任吧,就說這個病人我打的切緣不太夠。”

李有才急得直跺腳:“師兄,真的沒必要!你已經很好了,算我求你了,別告訴主任了。”

“有才,我就是這個毛病,我騙不了自己的……”龍森浩笑著搖搖頭。

李有才恍惚著從回憶中清醒過來。他還記得那個時候,自己多麽希望成為和龍森浩一樣厲害的人,多擔心龍森浩挨罵。他簡直覺得這個科室的每個人都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可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這一切就變了。

“你有什麽要給大家解釋的嗎?”

卓啟智聲音有些沉重,但話語裏滿是不容置疑的威嚴,報告廳裏一時間**起來。隻有台上的龍森浩皺著眉,陷入了沉思。

“我的天哪,我說他怎麽發表了那麽多文章呢,原來是數據造假!”

“怪不得呢,這p值沒有小於0.05,不怕啊,改兩個數不就好了!”

議論聲傳入了孫慧的耳中,孫慧也是如坐針氈。這些文章雖然第一作者都是龍森浩,但責任作者都是孫慧,第一作者和責任作者本身就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事情。

韓雨歪著脖子,一副吃驚的樣子看著卓啟智。

“天哪,怎麽會有這麽可怕的事情。卓院長,您這個消息屬實嗎?可別冤枉了龍大夫這麽好的苗子啊。”

卓啟智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從公文包裏直接掏出一個牛皮紙袋。無論是龍森浩,還是李有才,都驚訝地看到了那個袋子,心中立刻有了答案。

“好在是那個白癡送錯了,不然完蛋了……”李有才舒了一口氣,自己也是這兩天剛剛找到機會把手術室的夾子銷毀掉的,但是這個紙袋,是一兩周前交給趙步理的。也就是說,如果卓啟智早就拿到了他本來應該拿到的那一份,那麽手術室的夾子一定會被封鎖,讓他再也沒有機會接近,更不可能銷毀。

好險……

李有才有一種死裏逃生的感覺,但還是嚇出一身冷汗。

“這個白癡。”龍森浩閉上眼睛搖了搖頭。他突然又猛地睜開眼睛,直勾勾地看向李有才的方向,但是李有才低著頭,一直回避著他的目光。他又轉過頭看了下前排的孫慧,後者的眼中滿是疑問,他輕輕地微笑了下,沒有說話。

孫慧一旁的婦產科主任湊過來:“不會吧,這事真是可大可小啊。孫慧,你千萬別衝動,不該頂的鍋別亂頂,不然要出大事的!”

孫慧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覺得自己已經失去了對一切的掌控,就像大海上的一片樹葉,等待著即將到來的下一道巨浪。

卓啟智一邊翻著那些紙,一邊說:“這封匿名的舉報信,功課做得十分充分,把你造假的全過程都記錄了下來。我覺得很可能是你們自己科的人幹的,無論是誰,我首先要表揚這位同誌,敢於揭露自己身邊的造假問題,這就是對學術最認真的態度。這位同誌別怕,你可以勇敢地站出來,把事情交代得更清楚一些。”

韓雨趕忙拉過話筒:“卓院長,這就不必了吧,我覺得問題的重點不是誰舉報的,而是您應該讓大家知道到底是怎麽造假的。一方麵要看看情節有多嚴重,咱們關起門來討論討論,還有沒有給龍大夫改正的機會,要是造假的情況太嚴重,那孫主任不可能不知道的,對不對?”說著,還露出了遺憾的表情,“愛才之心”一覽無餘。

“這份文件,我請專業的統計師也幫忙看過,計算的過程確實出現了錯誤,而這錯誤的根源就是對隨訪數據的肆意篡改。龍森浩發表的十四篇文章當中,有六篇文章都有幾個病人的數據與統計室給出的數據不相符。這些病人明明已經死亡,但到了他這兒不但成了存活,還多活了七八年。你告訴我這是為什麽,是你自己弄的?你老師知情嗎?”

龍森浩聽著卓啟智的質問,看著他眼中的期待,已經大概明白了他話裏的意思。

棄卒保帥?嗬嗬。

他仍然昂首挺胸地站著,但一言不發,任憑再多的問題湧來,也不開口說一個字。

韓雨抓起話筒:“我是不太懂這個統計。程鷹,你怎麽看?”

程鷹馬上會意:“我也做過這種分析,我當然清楚,有時候數據不好,隻要把兩三個人的數據從死亡改成存活,就能讓兩個組之間出現統計學的差異。這屬於性質非常惡劣的造假!”

“哦,這樣啊。陳曉明,你說呢?”

“這……”陳曉明是卓啟智手下的副主任醫師,冷不丁被提問,臉色一下子就白了。卓啟智院長和孫慧是多年的老友,私交甚密,這可怎麽回答?

“嗯,難道陳主任你也幹過類似的事情?”陳曉明的遲疑絲毫沒有逃過韓雨的眼睛。

陳曉明馬上站了起來:“當然沒有!卓院長一直教導我們,即使數據不好不能畢業,也不能篡改數據造假!”

此時,李有才在陰暗的角落裏,看著韓雨像貓一樣玩弄著眼前這些老鼠。

“還有誰有想說的?”

“我覺得龍大夫這件事情非同小可,會給我們醫院的聲譽帶來很惡劣的影響,必須嚴肅處理!”

“龍大夫之前獲得的那些榮譽、課題、獎勵,都和這些文章密不可分,所以統統都要追回。他不配擁有那些,也不配做我們寒城市人民醫院的醫生!必須辭退!”

韓雨又看了看遠處的幾個人:“你們這些學生也得多參與參與討論,畢竟你們以後也是我們醫院的主人,即使龍大夫真的造了假,他至少還是一個好醫生吧。王強,你怎麽看?”

王強嚇得滿臉的痘差點炸掉,他艱難地站起身,看著台上麵無表情的龍森浩說不出話來。龍師兄,你快點求饒吧,讓他們放過你吧,你是個好人啊……

王強發現韓雨正緊緊地盯著他,支吾道:“呃……龍大夫他……龍大夫手術經常越級,明明主任都說沒法做的手術,主任下去之後他又自己硬把瘤子切了下來,讓主任有時候很為難。”說著便趕忙紅著臉坐下了,埋著頭。他恨這樣的場景,更恨這樣的自己。

“龍大夫在手術台上總是罵我們護士,慢了幾秒鍾就對我們吼,可很多時候我們明明已經盡力了。”

“他對病人太冷漠了……有時候病人說疼,他壓根兒都不處理,冷血!”

“……”

場下此起彼伏的聲音,讓台上的龍森浩深深地呼了一口氣。強烈的聚光燈打在主席台上,他寬闊的肩膀在這些人的麵前顯得那麽無力。

韓雨終於射出了最後一支箭,他對著孫慧做了個“請”的姿勢。

孫慧右手抓著話筒,半晌說不出話,想了很久,終於在卓啟智殷切的眼神中,擠出一句話:

“這些文章都是我作為通訊作者的,我會負全責,也請院裏詳細核查。如果真的是造假,我給院裏打報告,引咎辭職。”

卓啟智轉過頭,閉上了眼睛。

婦產科主任戳了戳她,小聲罵道:“你瘋了嗎?”

孫慧失望地搖了搖頭,最後的最後,她還是敗給了自己的軟弱。她一直幻想著的功成身退,卻成為一場天大的笑話。自己退休後的生涯,將一直被這樣的陰暗籠罩,她感覺左胸一陣憋悶發緊,於是不停地用手撫摩著胸口。

李有才不敢四處張望,他埋著頭,生怕被韓雨點名。

然而韓雨的視線怎麽可能放過他?他看著李有才正瘋狂地搖著頭,拿起了話筒:“好,那……”

這時候,台上的龍森浩開腔了:“差不多都說完了吧?”

台下突然鴉雀無聲,沒想到龍森浩居然還沒有放棄抵抗。

“那輪到我了。”

*

*

*

好不容易安撫好了兩撥人分別去等手術,急診室裏終於迎來了幾分鍾的寧靜。這寧靜實在是來之不易。

又走進來兩個小姑娘,剛掛了急診號來看病。趙步理一看就知道,這種病人就是門診排隊等不及,認為急診看病省事又方便才來的,一般沒大事。

果然,一個紮著馬尾辮的有些胖胖的高中生小姑娘,說自己有些憋氣。身旁陪她來的同學更漂亮一些,有兩個深深的酒窩,眼神卻有些晦暗,似乎有些心事。

趙步理給她聽診了一下,發現雙肺呼吸音沒有任何問題,又讓她做了個胸片,還是沒有發現問題,這時候他突然想到了筆記當中方鴻銘記錄的一個病例,便用試探的語氣問馬尾辮女孩:“呃,你的憋氣,是不是白天比較厲害,晚上就好了?”

女孩想了想,點點頭。

“好吧,那你有沒有考慮……嗯……換個文胸?”

馬尾辮女孩一臉迷糊地看著趙步理,雙手捂著胸口:“醫生,請問您是什麽意思?”

“你覺得憋氣,可能是因為你胖了吧,文胸比較……小。”趙步理滑稽地做了個擠壓胸部的動作,旁邊的酒窩女孩不好意思地別過了頭。

“聽您這麽一說,我確實是最近胖得有點誇張,不知道怎麽回事,像氣球一樣吹起來了。現在……唉,班裏也就蓉蓉還和我玩。”馬尾辮女孩憨笑著,滿臉通紅。她試著把文胸解開之後,感覺確實舒服了很多,放縱地喘了幾口氣。

趙步理一邊寫著病曆,一邊不時抬頭打量這個姑娘。

滿月臉,水牛背,滿臉的痘痘,手臂上長著和女孩很不搭的濃密毛發……

趙步理突然嚴肅起來:“我懷疑你可能有別的問題,你等下,我得給你開幾個檢查。”

馬尾辮女孩有些吃驚地看著趙步理,旁邊的酒窩姑娘卻趕忙拽著她往門外走:“走吧,走吧,別看了……走吧……”

趙步理趕忙走過去攔在門口,目光灼灼地看著酒窩姑娘。

“這可能是庫欣綜合征啊,不能走!我得給她查清楚!”

“我們不用查了,我們就來看看憋氣而已,沒事我們走還不行嗎?!”蓉蓉氣急敗壞地喊。

“為什麽不查?你知道什麽?!”

蓉蓉轉過頭看著一臉呆滯的馬尾辮姑娘,突然號啕大哭起來。

“醫生,我求求你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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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十分鍾後,趙步理疲憊地走進了護士站。

“喲,在屋裏哭了半天啊,你怎麽欺負人家了?”

趙步理於是把裏麵發生的事情原委一五一十地告訴了護士們。幾個人瞠目結舌地看著趙步理,其中一個小護士過來就給了他腦袋一個彈指。

“你怎麽不報警!”

趙步理撓撓腦袋:“這,我是想報警來著……可是……”趙步理欲言又止。

“這個是原則問題啊!不行,我給你報警。”

“別!”趙步理趕忙按住小護士的手,“要不要讓她們自己解決?”

隻見一個老護士走過來衝趙步理埋怨道:“你這個掃帚星,一上午給我們折騰得還不夠啊,你那個得梅毒的病人到底什麽時候能做上手術?”

趙步理剛想回答,隻見門口站著一個人,正呆呆地看著他,是那個老婦人和她的兒子們。

“趙大夫,您跟我說他是得了癌,怎麽還……還有梅毒?”老婦人突然兩行淚水從眼角流了下來。

“應該的……應該的……我給不了他太多的東西了,我配不上他,他那麽優秀,他應該的……應該的……”老婦人緊緊閉上了眼睛,也沒有憤怒,隻是悲傷地歪在一旁的孩子的肩膀上。

“啊不是的,不是他!他馬上就做上手術了!”趙步理趕忙解釋,但是另一個人突然閃了過來。

“為什麽別人做上手術了,我們就做不上?你這個大夫是不是收人家紅包了?我要跟你們院長告狀!”是那個“母老虎”。

“不是,您聽我說,您愛人那個……哎他那個手術主任說要研究下,要一會兒再做……”趙步理解釋得很心虛。

“母老虎”叉起了腰:“哦!說緊急的是你,說不急的也是你!怎麽,把我們當猴兒耍是不是啊?我說了我認識你們副院長,你等著,我馬上就讓他給你打電話,開除你!”

說著“母老虎”惡狠狠地抓住了趙步理的白大褂,老婦人也顫顫巍巍地抓住了趙步理的另一隻袖子。

“大夫啊,你讓我見見他,我不打擾他治病,我就想跟他說說話,讓他千萬別多想,沒什麽大不了的。我不怪他,也不會打擾他生活,他喜歡誰,讓誰來家裏陪他就好,我走就是了。反正我也沒多少日子了……他千萬不要為難自己,不要想不開……”老婦人卑微地哽咽著。

哎呀,這什麽和什麽啊!

“鹹豬手,你給我出來!”

趙步理不知道又是哪個地方“炸”了起來,朝遠處一看,一個男人正手拿著棍子徑直向他走來,邊走邊衝兩旁的病人喊著。

“這個王八蛋醫生,我帶女兒陪她同學來看病,兩人進去了半個多小時,出來之後一直抱著哭!問她們怎麽了,這兩人就知道哭,啥都不說!”

走近了,才發現男人個子很高,皮膚黝黑,鬈發,一副都市白領的打扮,手上拿著一根洗車用的長棍子,指著趙步理。

“你對她倆都幹什麽了?你不說就別想走!我報警!我揍死你!”

說著,鬈發男人手中的棍子就往這邊揮舞過來。趙步理趕忙把“母老虎”拉過來頂了過去,“母老虎”一個趔趄摔到了男人懷裏,被男人一把推開。趙步理轉身把老婦人輕輕扶到一旁,扶到她兩個兒子的身旁,撒腿便跑。

今天到底是中了什麽邪?都說急診要穿跑步鞋,果然是對的!

趙步理回頭看到“母老虎”和鬈發男人正追來,怕他們撞到病人,趕忙往人少的地方走。這條通道是通向病房樓的,人很少,隻要速度夠快,應該能甩掉他們。

他跑著跑著,發現前方出現了一個熟悉的人。

是方姨,她正提著一個籃子來門診藥房取藥,身後有幾個人圍著。她看到趙步理跑過來,立刻回頭對那些人說:“你們看,那位就是我們科管床位的住院總醫師。”

原來那幾個人正是在住院部門口等著趙步理安排手術的病人家屬。這些家屬仿佛看到獵物般,朝趙步理狂奔而來。

“趙大夫!我爸的手術!”

“我媽等了一個多月了,什麽時候有床位?”

前有猛虎,後有追兵,三十六計,走為上策。趙步理趕忙一個急刹車,轉身就向右側的樓梯奔了上去。這怎麽辦?既然講不清道理,找間屋子先躲起來。

趙步理一邊氣喘籲籲地爬著樓,一邊聽到底下無數腳步聲此起彼伏。他還記得和阿鴻說過,自己的夢想就是當一名戰地醫生,在槍林彈雨之下搶救傷員,卻從來沒有想過會以這樣一種奇怪的方式實現自己的願望。

門診總共四層,四樓是一些行政部門,估計這會兒都去吃飯了。他隻能寄希望於有的門沒鎖,能讓他暫時躲一躲,不然今天可能得跳下去。他看著最後的半層樓梯,趕忙閉上眼睛,虔誠地許了個願。

“撲通。”

趙步理在最後一級樓梯上絆了個跟頭,一個狗吃屎撞到了麵前的牆上。他心中感慨屋漏偏逢連夜雨,絕望地抬起頭,卻發現麵前站著個男人。

他定睛一看,這個男人底下還有介紹。這是……葉問?

第一次發現醫院掛著武術大師,到底是醫館還是武館啊?

他趕忙摸了摸撞暈的頭,轉身向左跑去。前方是一個古老的看片燈,趙步理剛入職的時候曾經聽人介紹過,這是一個老古董,目前被安置在玻罩裏,標示著這家醫院的曆史積澱。

突然,趙步理的大腦像被雷擊中。

“台階高半寸”“跪拜老匹夫”“燈光所在處”“正三圈反兩圈半再正一圈”。

方鴻銘畫的那張地圖又浮現在腦海中,上麵的每一條線如3D特效一般在腦中成像,交織成一個巨大的立體坐標係。每一層樓、每一間房的位置都清晰可見,趙步理此時仿佛成了一個高亮的綠點,就在這個巨大的坐標係當中的最高層。

原來,這最後一級台階一直就有鬼,比正常的台階高一點點,難怪每次上樓都要被絆一下。“老匹夫”,說的是葉問?“燈光……”這個看片燈!

趙步理驚呆了,趕忙跑到看片燈前麵,還沒來得及細看,便聽到後麵傳來嘈雜的聲音。

“快上去,別讓他跑了!這小子跑得太快了!”

趙步理回過頭,發現看片燈的對麵有一個房間。房門是木質的,與周圍風格不太一致,而且門上也沒有任何部門的牌子,看上去像個儲物間。

趙步理腦海中突然跳出那句話。

樓下的人馬上要上來了,趙步理咬了咬牙,手放在門把手上。

“正三圈反兩圈半再正一圈。”

他按照筆記上的話轉動著把手。

“哢。”門開了。

趙步理一個閃身鑽了進去,把門緊緊關上。

*

*

*

龍森浩站在主席台上,輕輕打了個哈欠。

“卓院長,您的意思是,有一些病人的隨訪數據出了問題?那您有這些病人的姓名和病案號嗎?”

卓啟智“嗯”了一聲。

“那不如我們來做個實驗。”龍森浩自信地笑了笑,李有才看到頓時覺得心中開始翻騰。

“我想問下小茉處長,如果卓院長這邊給你病人的信息,你能馬上查到病人的聯係方式嗎?”

小茉正坐在第一排,她回了句“沒問題”,像變魔法一樣掏出一個迷你筆記本電腦放在桌上,然後看向卓啟智。後者翻閱了一下手中的文件,說出一個名字。

“李國慶,2283129。”

小茉點了點頭,劈裏啪啦地敲著鍵盤:“電話是……”

“不用說出來,你用你的手機撥過去就好。如果撥通了,請打開公放,對著話筒。”

小茉皺著眉頭,有些緊張地撥通了電話。孫慧緊緊地攥住座椅把手,韓雨看似漫不經心地玩弄著手機。

“嘀——嘀——”

電話鈴聲一聲一聲地響起,對麵一直沒有接。

“差不多就行了龍大夫,別浪費大家的時間。回頭寫個報告吧,看看咱們怎麽處理這個問題。卓院長,我覺得還是要給年輕人機會,最重要的是咱們醫院的聲譽。”

卓啟智剛要說話,報告廳裏響起一個聲音。

“喂,您好?”那是電話那頭傳來的女人聲音。報告廳裏頓時鴉雀無聲。

小茉湊到話筒前麵:“您好,我是寒城市人民醫院的,請問……”

“有病吧你們?我們不是都說人不在了嗎!”對麵的女人突然變得火氣十足,整個報告廳似乎都能感受到電話那頭噴過來的口水。

“不是,我們……”

“嘀嘀——”

電話已經被掛斷了,隨之而來的是韓雨的笑聲:“龍大夫啊龍大夫,你就別自取其辱了,你自己難看也就罷了,你把你老師的麵子往哪兒放?這都一把年紀了,每天幫你們擦屁股,臨退休還趕上這麽一個事兒,唉——”他露出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我看啊,這冬城,就你去支援吧!”

台下一片噓聲。

“這真是要發配了啊!”

“這麽牛的大夫,去縣醫院,唉——”

孫慧恨得牙癢,卻沒法發作。旁邊的婦產科主任努力悄悄地安撫她,知道以她的脾氣,如果再早四五年,她可能早就站起來和韓雨對罵上了。這兩人以前沒少撕破臉,直到這兩年才收斂些。

小茉剛要說話,發現麵前突然暗了下來,是一個高大寬闊的身影。龍森浩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悄悄走下了主席台,站在她的麵前。

“麻煩用我的手機再撥一次,就說你是……我的助理或者女朋友,都行。”龍森浩掏出手機打開密碼鎖,兩根手指夾著手機,放在小茉麵前。小茉低頭接過手機,不知怎麽有點不敢看對麵的男人。

龍森浩傲然環視了一圈場下的醫生,這些人正在用看笑話的表情看著他,唯有一個人遇到他的視線時默默避開了。

沒錯,那個眼神的主人正是韓冰,她剛剛正準備搶過話筒聲援龍森浩,卻被龍森浩打斷了。正揪心的時候,龍森浩不緊不慢地做起了“實驗”,還讓小茉……韓冰立刻收起關切的表情,重新露出冷冰冰的樣子。

小茉又撥了過去。

卓啟智這時候發話了。

“到此為止吧,龍大夫,這件事情就……”

“喂,龍大夫嗎?”電話又一次接通了,還是那個女人的聲音,可這次十分平和。

“您好,還是我,我是龍大夫的……助理。”小茉差點咬到了舌頭。

“您好您好!剛才不好意思啊,我以為又是醫院那個什麽統計的,有什麽事嗎?”

“很抱歉打擾您,我其實就想替龍大夫再和您確認下,您的愛人他……是……”

“我愛人好得很啊!好得很!”對麵喜氣洋洋,“多虧了龍大夫,現在老頭上樓都不坐電梯,爬樓爬得可快了!”

小茉驚訝地看了看卓啟智,繼續問:“那您和醫院說……”

“唉,我不是和龍大夫都說了嗎,你們醫院的人太煩了,每三個月就往家裏來個電話,問我們老頭死沒死。我開始一直忍著,結果今年過年前幾天,又打電話問死沒死!他才死了呢,他全家都死了!哦抱歉,我不是針對你啊姑娘,你們醫院的大夫還是很認真負責的……特別是龍大夫。哦對了,龍大夫有沒有對象了啊,我小姑家姥姥的外孫女今年……”

“嘀嘀——”

小茉一隻手還懸在半空,隻見龍森浩的一隻手掌蓋住了半邊臉,另一隻手已經拿回了手機,按下了停止通話的紅色按鈕。

“真是麻煩……”龍森浩小聲嘀咕,而台下的醫生們都已經張大了嘴巴。

“原來是重新核實過的數據啊,那不能算造假,這才是真的啊。”

“原來統計室給出的數據都是這麽問的?”

“難怪有那麽多數據不一致,那這些數據裏麵,還有多少是錯的?”

“用了那些錯的數據寫文章是不是才算造假?我的天,也就是說,除了龍大夫其他人都……”

主持的秘書不停地拍著桌子,提醒大家安靜,但已經完全控製不住崩潰的局麵。韓雨氣極反笑,轉過頭看著遠處的李有才。李有才像隻被嚇傻的鳥,瑟瑟發抖,不停地搖著頭。

“不可能……不可能!”李有才驚慌失措地看著韓雨,眼中滿是乞憐的神情,這時孫慧轉過頭來,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他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指著屏幕,比了個大拇指,一副虛驚一場的樣子。孫慧輕輕笑了笑,轉過頭去。

小茉不由自主地笑了。

韓冰也鬆了一口氣。

卓啟智站起來,向眾人做了個手勢,場麵終於安靜下來。

“大家先安靜一下。這件事情,起源於我收到的一封匿名舉報信。之所以公開,也是要給我們年輕人一個解釋的機會,果然,確實是一場誤會。但是誤會歸誤會,這種自查、糾錯的態度,也是我們應當認可的。對於學術,是一點都馬虎不得的。龍大夫對學術的嚴謹真是讓人敬佩。這也提醒我們,做隨訪工作,一定要把病人當作人來看,而不是我們電腦裏那些活著還是死了的數據!”

韓雨帶頭鼓起掌來,眼睛微眯著,像是又有了打算。

“好,這件事情,我們下去之後還要討論,隨訪部門需要整改,韓院長可能要親自盯一下。”

那個所謂隨訪部門的主任正是韓雨的小姨子,韓雨自然明白卓啟智話裏的意思。

“沒錯,龍大夫這次是幫了我們大忙了,不然我們醫生都還用那些錯的數據去做統計、做科研,那科研能對得了嗎?!我覺得龍大夫必須給我們總結總結經驗,培訓一下怎麽給病人做隨訪。”韓雨說著站起來,對龍森浩用雙手比了個大拇指,然後拿起話筒,“不過卓院長,咱們好像還有一個議題吧,都這個點兒了,咱們抓緊時間?”

卓啟智點點頭。

“經院裏院長辦公會再三討論,決定接下這次冬城的誌願任務。這是省城給的任務,必須做好。對方要求必須是主治醫師以上……”

孫慧沒有作聲,仿佛早就知道一切。

韓雨認真地看著卓啟智,一字一句地說道:“我覺得胸外科最近人事關係上確實有些亂,要不這次就從胸外科出人吧,還是卓院長您想從咱們胃腸兩個科出人呢?我聽您的安排。”

韓雨的眼睛放著銳利的光,卓啟智也絲毫沒有回避:“孫主任,胸外科出一個人吧。”他用冰冷的聲音說道。

孫慧一時陷入了沉默。

主席台上的龍森浩站在一旁,認真地看著孫慧,孫慧也看著他。龍森浩朝孫慧認真地搖了搖頭,做出個“我不”的手勢,驕傲地轉過頭,走到一邊的座位坐好,低頭玩起了手機。

“不行,我不能回去,我剛從農村出來,我不能回去!我還要讓曦曦上最好的初中、高中,我還要過上出人頭地的日子!求你了……求你了!”發現孫慧看向自己,李有才心裏默默哀求,眼圈通紅地看著孫慧。若不是有眼前這一報告廳的同事在,他恨不得馬上給她跪下。

孫慧轉過頭,深深地歎了口氣,覺得報告廳裏的空氣甚是汙濁,讓她喘不上氣來。

“我們科去支援的是……”

*

*

*

“那小子人呢,哪兒去了?”隨著門外嘈雜的腳步聲漸漸遠去,趙步理開始訝異地探索起這間屋子來。

一個四五平方米的小屋子裏麵,隻有一張書桌和三個書櫃,陳舊的家具一塵不染,一些花花草草擺放在窗台上沐浴著陽光。

他仿佛穿越了時光的隧道,走進一張老照片當中。

在房間的一處角落,各種管子、欄杆、把手上全部被打滿了外科結,像長滿黑色的蜘蛛網。書櫃裏全部是古老的醫學教材,有些趙步理連見都沒有見過。

這是,莫非就是筆記裏所說的,方鴻銘逃走的去處?

趙步理心中似乎得到了一個非常肯定的,卻讓自己害怕的答案。方鴻銘很可能在晚年因為某種原因離開了協和,去了西南聯大一段時間之後,最終輾轉來到了這家醫院,並在此度過了職業生涯的最後一段時光。

這家醫院建院幾十年了,居然都不曾翻修過這幢破舊的急診樓。病人時常不得不躺在走廊裏,以至於這裏長期混雜著食物、糞便、尿液、汗水的味道,但醫院就是拿不出一筆錢來改建。

也正因如此,這個秘密房間還能保存至今。真不知道是該感到驕傲還是該感到丟人,趙步理心中感慨。

他把筆記放在桌上,輕輕打開書櫃,隨便打開一本書。

“果然,這書上也有和筆記裏麵一模一樣的畫。原來這就是方老大那個時候的書房啊。”趙步理仿佛發現了新大陸一樣興奮,四處翻看著。

如果是方老大的書房,那這裏能不能找到……

趙步理心中突然出現一個想法,他一本一本地翻看著那些“古籍”,眼神卻慢慢從興奮變成了失望。

這些書都是比較老的教材而已,雖然有些和筆記相似,但遠遠沒有筆記當中那些故事精彩動人,更沒有他想要的東西。趙步理輕輕歎了口氣。

就在這時,“哢嚓”一聲,門開了。

門口站著一個穿白色短袖襯衫的老先生,大約七十歲光景,背有些佝僂,身材瘦削,頭發已然全白,眼睛不大,但是眼神很明亮。老先生看起來有些眼熟,好像曾經在哪裏見過的樣子。

老人同樣也有些驚訝地看著眼前這個發呆的小夥子。

趙步理嚇得趕忙把筆記抱在胸口:“您……您是?您怎麽進來的?”

“用鑰匙呀,不然呢?你又是怎麽進來的?”老人晃了晃手裏的鑰匙。

趙步理想不出詞來反駁。

“我……我看門沒關就進來了。抱歉,打擾了。”趙步理說著便低著頭向外走。

“等等!”老人突然眼睛瞪圓了,他幾步走到趙步理麵前,看了看他的臉,又看了看他手中的東西。趙步理下意識地把筆記抱得更緊了。

“小家夥,你手裏這個東西,能讓我看看嗎?”老人的態度溫和下來,用懇求的語氣說。

趙步理有些摸不著頭腦,不過他感受到這個老人身上沒有敵意,於是雖然舍不得,但還是恭恭敬敬地把筆記遞了過去。老人接過筆記的手微微顫抖,他隨意翻看了幾頁,眼圈一下子紅了,哽咽地問道:“小家夥,你姓甚名誰?”

這老家夥好怪,不會是有什麽精神疾病吧?趙步理尋思著,還是回答道:“我叫趙步理。實在不好意思,打擾了,要不我先走吧,謝謝您了!”

說著,趙步理便伸出手去。老先生似乎也會意了,有些不舍地把筆記合上,輕輕放在趙步理的手中。趙步理趕忙接過來,用眼睛的餘光掃到老先生的手上戴著一串桃木色的佛珠。

“這個東西,你是在哪裏找到的?”老人問。

趙步理撓撓腦袋,一五一十地說了自己在舊貨市場買到書的經過。

“不是那家夥的後人,便是緣分了,難怪啊難怪……”老先生自言自語。

“難怪什麽?”

老人笑了笑:“難怪我之前見到你,感覺……感覺你這個孩子,不太像這個歲數的人,更不太像這個時代的人,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啊!”

趙步理覺得自己正處在謎題的中心,而麵前的老人很有可能就是解開謎題的鑰匙。心中有一個荒謬的想法閃過,他趕忙問道:“老先生,莫非您就是這本筆記的主人?”

老人搖搖頭,眼角卻有些濕潤了:“如果我說,我是這本筆記的主人,你會把它還給我嗎?”

趙步理想了想,堅定地說:“如果是您的,當然要還給您。這陣子多虧了這本筆記,我才明白了太多太多。感謝您,哦不對,方老師!”

老人突然大笑起來:“方老師!哈哈哈!方老師!你也有今天,哈哈!”老人笑得忘乎所以,趙步理撓著腦袋,暗自擔心他笑背過氣去。

老人笑了好久才停下來,眼角已經滿是不知緣何而起的淚水。他平靜了一下,拿出口袋裏的手帕擦了擦眼睛,對趙步理說道:“在你手中即是緣,珍惜就好。我並不是你口中的那個方老師,他隻是個故人而已。”

趙步理有些失落,他還想知道更多關於方鴻銘的故事。

“老先生,請問方老師為什麽要離開協和呢?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他現在還活著嗎?”

老先生仰起頭,閉上了眼睛。

“那些連他都不願示人的東西,多說無益。你其實是想問,筆記的後半部分到底去哪裏了,對不對?”

趙步理張大了嘴巴。

他早就發現,筆記的後一半明顯被撕掉了。從前麵的描述來看,後麵這部分,不隻有關於方鴻銘離開協和的真相,更有方鴻銘畢生總結的一些獨特的手術手法的內容,那是趙步理朝思暮想的東西。

老人伸出手去,趙步理把筆記放在老人的手上。老人迅速翻閱了一下,然後指著一個地方:“這裏。”

趙步理定睛一看。

“43.52,126.33.☆,10,2450。”

趙步理心裏一沉。這串字符他早就研究過了,要是能看懂,又何必來問人。

老人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合上筆記交給他。

老人做了一個逐客的手勢,趙步理雖然心中有遺憾,但還是抱著筆記,深深地對他鞠了一躬,轉身出去。

“對了,小子。”

趙步理回過頭。

“做大夫不要做得那麽累,做個好人就行了。”

趙步理心中一凜,感覺有什麽東西改變了,卻又說不上來。他道了聲“謝謝”,輕輕地關上了門。

老人揮了揮手,疲憊地坐在凳子上,看著麵前的花草發呆。

“老夥計啊,沒想到我們還能見麵。不過碰到了個好苗子,長得也和你很像啊。好吧好吧,幫人幫到底,我這把老骨頭啊,也是時候該活動活動了。”

趙步理抱著筆記,一步一步走下樓,心中思緒萬千。他有一種特別的感覺,方鴻銘在這幢急診樓中的過往,正一幕幕回放在眼前。他的那些選擇、那些無奈、那些心事一股腦兒地湧了上來。

“你給我站住!”

趙步理仍然沒能從入夢的狀態中走出來,迎麵而來的“母老虎”恍惚中和過去某個凶狠的女人重疊在一起,讓趙步理難以辨別過去和現在,也難以辨別自己到底是大神方鴻銘,還是廢柴趙步理。

“這是副院長的電話,你給我接!”“母老虎”把電話塞給趙步理。趙步理表情非常淡漠,冷靜得讓“母老虎”一時間以為自己認錯了人。

“喂,急診的大夫嗎?為什麽把我家親戚那個急診的手術放到最後一台?”

“韓院長,是我安排的,因為,她愛人得的是‘syphilis’。”

“哦,我知道了,你把電話還回去吧。對了,你是哪個大夫?”

“我叫趙、步、理。”

“哦,趙大夫啊,我知道了,久仰久仰。是我親戚不懂事,你多擔待。你先忙,把電話給她吧。”對麵的聲音突然莫名客氣起來。

趙步理還了電話,頭也不回地走了。女人惡狠狠地看著他,正要阻攔,沒想到電話那頭告訴了她一個晴天霹靂般的消息。

“這個龜孫王八蛋!”

身後仿佛炸起了雷,但趙步理沒有回頭。其實此時他內心很痛苦,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誰,這讓他更加直接地感受到幾十年前方鴻銘那些看似寫意的無奈。盡管時間跨越了這麽久,但曆史驚人地相似。

“警察同誌你看,就是這個人渣!”

幾個警察和鬈毛男人把趙步理圍住,警察上前攔住趙步理。隻見趙步理閉上的雙眼緩緩睜開,對著鬈毛男人,用不容置疑的聲音說道:“您自己把警察叫來,那倒是省了一番工夫。您女兒的朋友近期快速增重,原因是有人在惡意投毒,給她的食物和水裏麵下了太多激素。而這個人,居然是她的好朋友,因為嫉妒她才這麽做的。您覺得這件事可怕不可怕?”

“然而,當我想報警的時候,那個受害的女孩居然原諒了她的好朋友,不讓我報警。但這個好朋友的父親,自己報了警。您說這件事情,可不可笑?”

趙步理沒有再說什麽,留下這個驚慌失措的父親和兩個不明就裏的警察,下了樓。他徑直來到一間診室,狠狠地把門關上。

半晌之後,他走了出來:“在她餘下的日子裏,請對她好一點。”趙步理轉頭看著裏麵那個滿臉擔憂的老人,“其實她說錯了一句話,不是她配不上你,而是你配不上她。”

趙步理想起那個軟弱的老婦人,眼前浮現出太多相似的人。在筆記當中,那些人那麽可愛又可悲。一個小小的破爛的急診室裏,滿是欺騙、感動和憤怒。

果然啊,什麽是對,什麽是錯,想那麽多做什麽呢。還不如老老實實的,做個好人就好了。

“嘀嘀嘀——”

電話聲又響起來了,趙步理掏出手機一看,居然是孫慧。他立刻從“入夢”的狀態中脫離出來,感覺有些疲憊。

“你馬上到手術室來一趟,現在。”

趙步理居然在孫慧的聲音裏,聽出了一絲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