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隱私 鴨骨頭、酒瓶子惹出的禍

還不到早上七點,學術報道廳便人頭攢動。

王強忍不住打了個哈欠,接著往嘴裏猛灌咖啡。

“喲,你也來了?”來了一個個子很高的男生,示意王強讓地方,自己坐在邊上。

“我哪兒敢不來,不得在主任們麵前晃悠晃悠嘛。”王強沒好氣地說。來人正是薑超,不過這次他完全不是籃球少年的模樣了,一身領帶、襯衫、皮鞋,看起來再也不像個學生了。

“聽說你在副院長那個科裏工作很投入啊,天天晚上住在他們科裏?”薑超用玩味的語氣笑著說。

王強又白了他一眼:“那可不,忙得要死,不過我聽說你最近……嘿嘿……”王強用身體使勁撞了一下薑超,“談對象啊?好像還是個護士?”

兩人正說著,前麵的人突然回過頭來看了他們一眼。王強的心跳差點停了一拍。那是韓雨科室的大師兄程鷹。

王強趕忙低頭抱歉地賠笑,程鷹的眼神當中閃過一絲陰翳,緩緩轉回了頭。

人陸陸續續進來,不同科室之間熟悉的朋友往往會坐在一起,反而同一個科室的人幾乎很少坐在一起。

“聽說今天要公布去冬城支援的人選啊。”

“可不是嘛,以前大部分地方支援都是美差,出去一圈回來正好名正言順地高升。可是,冬城那破地方誰願意去啊,說是支援,其實就是發配吧。”

薑超聽著,壓低了聲音和旁邊的王強嘀咕:“怎麽沒看見林小棠?”

“她又不用像咱們那樣賣力表現。人家那麽硬的後台,還不是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好像這兩天又沒來,不知道幹什麽去了。”

“聽說一直和那個廢柴院總走得很近,她不會是看上那個傻子了吧?”

“別逗了,我看大概是想換換口味吧,那個傻子據說最近又惹上事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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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阿嚏……”

趙步理發了會兒呆,正好早上來急診接班。

在這家醫院做住院總醫師,每周要有一天在急診值班,為的是讓住院總醫師了解急診一線的情況,有需要收住院的及時收進去。

這個規矩趙步理太熟悉了,也是曾經方鴻銘提出來的。如果住院總醫師隻管病房,就會讓急診的同事們日子越來越難過。病房壓著不收,急診的同事們隻能死頂。自從住院總醫師來值班之後,就大大緩解了急診的壓力。

住院總醫師的權力很大,能決定收什麽樣的病人入院。不過像趙步理這樣的住院總醫師最招同事們討厭了,因為他常常頂不住壓力。病人稍微說一下自己的困難,或者把病情說得稍重一些,他都收進病房去。他自己老好人做得舒服,和他搭班的護士都滿肚子牢騷。

更重要的是,他根本分不清孫慧口中的“關係戶”,到底是“真關係”,還是無足輕重的“假關係”。

“老趙,今天我家裏還要裝下空調,我先回了哈,普外科這邊,拜托拜托了!”

“呃,好,那你趕緊回去吧!”

趙步理已經習慣了,每次普外科的住院總醫師都要找理由離開,導致趙步理被迫連著普外科和胸外科的急診一起值班。

早晨病人不多,閑來無事,趙步理打開筆記隨便翻看。

他發現,方鴻銘到這家醫院時應該已經五十歲了,但是路子和他二十多歲的時候一樣野。他每周至少出一天門診,那個時候門診和急診還未明確分離,所以他接診的病人患的病五花八門。

病房阿衡,藥房小李,皆吾朋輩,向來合作無間。吾於住院箋每書“慕名”二字,阿衡即知此病患脾性不佳,關係不厚,無須多加遷就照拂。

時人心病甚重,又知看病所費不多,輒定欲服藥。因之書“秘藥”二字於處方,小李見之,即取吾等“寶貝”,舀一小勺與病人。實則蜂蜜水爾。

趙步理差點一口水噴出來,方鴻銘也真是膽大,給病人喝安慰劑,放在今天,如果被曝光到網上,不被罵死才怪。

自售“秘藥”,治愈良多。甚者或自服“秘藥”,再求購以饗全家。“世有中醫,無中獸醫”,此諺誠然!乃因安慰之劑於畜類無效。家父泉下有知,望勿怪吾忘本則個。然,亦有為病家覺察責罵追打者數次,幸而吾有狡兔之三窟也。

以微量糖皮質激素摻入混勻,以之治療皮炎效果顯著,且並治哮喘,用之貧者,療效甚佳。

原來方老也幹這種營生,不過看起來不像為賺錢,更像是——俠客!

趙步理往下看,發現方鴻銘畫了一張極其複雜的地圖,但是字跡和線條都不甚清楚,完全看不懂。隻是在圖下麵有一些文字,什麽“台階高半寸處”“正三圈反兩圈半再正……”“燈光所在處”等之類奇怪的詞語。

趙步理把那頁畫著地圖的紙,拿到清晨的太陽光下翻來翻去,卻看不出絲毫名堂。

這都什麽和什麽……方老大腦袋上是有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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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疼疼疼!疼,不行,疼!”一個男人在號叫,趙步理不得不停下來。

“這不疼……大哥……這是雙氧水……”趙步理無可奈何地解釋。

男人張牙舞爪、齜牙咧嘴地甩著受傷的手,之後慢慢淡定下來,又看看自己的傷口。手指頭被切掉了一塊肉,兩厘米的創麵上像啤酒一樣向外噴吐著泡沫,發出刺啦刺啦的聲音。

“哦……我……我還以為這個像酒精,潑上去真的好嚇人啊,跟化屍水一樣。”男人個子很矮小,聲音很細,臉嚇得煞白。

“我剛實習的時候也覺得瘮得慌,但雙氧水是消毒除厭氧菌用的,很好使。而且沒有什麽感覺,就是會起很多氣泡,看上去比較嚇人。您忍一忍,我馬上給您縫。”

趙步理用眼睛的餘光看了眼他旁邊的女人。她比男人的個子高大得多,正雙手抱著胸,一臉怒其不爭的樣子:“連切菜都能切破手指頭,我真是服了你了,你說你還能幹什麽?沒用的東西,上班掙不了幾個錢,孩子也不會管。上班、做飯、看孩子都指望我一個人嗎?你和你那個老媽一樣,啥忙也幫不上!”

男人吞著口水,緊張地看著趙步理處理傷口。趙步理把他的手指用碘伏消好毒,見他一直閉著眼睛不敢看,再看看旁邊一個母老虎指著這男人鼻子罵著,覺得一陣好笑,不小心就笑出了聲。

隻見女人立馬惡狠狠地瞪過來,趙步理趕忙噤聲幹活,再也不敢看她。

“我……”

“你什麽你!你說你有哪一點像個男人。修洗衣機是我,開車也是我,你屁也不會,讓你掃個地你摔個跟頭來醫院,讓你切個菜你切了自己的手,我掙的那點錢都給你看病了!你自己倒是去掙錢啊!”

“不是,你別生氣,我這個……啊!啊啊啊!”

男人說著又號叫起來,緊閉著眼睛,渾身顫抖。趙步理正拿著利多卡因的針頭插進男人的手指皮下,一時間也停下了動作。

“疼疼疼……疼疼……啊!”男人竟然哭了,眼淚都流了出來。

女人捂臉:“沒用的東西,老娘生孩子的時候哼都沒哼一聲,你倒好,你那會兒跑到樓下買了個被子裹著說冷!醫生讓你進來給我鼓鼓勁兒,你說怕血!看到孩子打針你先暈地上!我都不知道你到底是不是個男的!”

男人用尖銳細嫩的聲音求饒著喊疼,邊喊邊讓趙步理輕點。

“女士您好,您這樣可能會噴到無菌區,要不您先出去……等一下?”

女人沒好氣地看他一眼,摔門就出去了。

趙步理輕輕打著麻藥,麻藥很快起效了,男人的痛苦似乎減輕了很多。

“您這是幹啥弄的呀,這麽一個大口子……”

男人不好意思地抬起頭,用另一隻手揉了揉眼睛裏麵的淚水。

“我邊啃著鴨脖邊看球呢,她非讓我去切菜,我就帶著平板電腦去廚房了。正切著菜,阿根廷進球了,我一激動,那鴨脖子就卡在我嗓子裏了,然後這刀就切著我手了,哎喲我這個疼得……主要是一看到血我就暈在地上了……”

幸好趙步理戴著口罩,不然也得笑出聲。他心裏想,在蠢這條路上,自己終於碰到對手了。

“不過您老婆可真……”趙步理沒忍住脫口而出,沒想到男人軟軟地低下了頭,“我是沒用……也不怪人家……”

趙步理瞥了他一眼,這男人也太(上屍下從)了吧。趙步理突然想到,如果自己找個對象,會不會也是這樣霸道的女人?他的腦海裏不知道為什麽突然跳出一個人的身影。

不,不會的,不可能!趙步理趕緊晃晃腦袋,繼續縫合傷口。

不過那妮子今天去哪兒了,怎麽最近都見不到人?

這時,門口似乎來了一個人,正從玻璃窗外朝裏看著他的縫合。趙步理抬頭看了一眼,對方立刻就溜走了。

這大清早的,是誰這麽無聊,連縫合都要看?病人家屬嗎?

趙步理看男人垂頭喪氣的樣子,和他打趣兒:“你那鴨脖呢?”

“說的正是啊,這不還卡著呢嘛,有點疼啊,但是我也不好意思再和媳婦兒說了啊,太丟人了……”

趙步理心裏頓時一緊,他趕忙拉緊手中最後一個結,麻利地剪下線。剛打開門,男人的妻子就進來了。

“行了吧你?幹活兒的本事沒有,到醫院丟人就數你最厲害!還不快跟我回去!我一會兒還得送孩子上學呢!你媽也得等我給她做飯去,我還得上班,我真不知道上輩子是不是欠你們家的!快點啊你!”

男人打了個趔趄,趕忙跳下床。

“等等!”

兩個人轉頭看向趙步理。

“女士,您愛人可能需要做個胸部CT。”趙步理非常嚴肅,兩人一時有些不知所措。

“大夫啊,我們趕時間,手劃個口子,做CT,您……沒搞錯吧?”

“是啊大夫,我那個鴨脖沒事,自己肯定能下去,不用,真不用……”說著,男人便瞟了瞟老婆,沒骨氣地拉著老婆的手就要走。

“鴨脖?什麽鴨脖?”

“不行,您跟我來吧,不然,真的可能會出人命。”

“出什麽人命啊!他這種人早該被閻王爺領走了,能活著是老天爺想收拾我,特別派他這尊大佛下凡懲治我的!”說著便翻起了白眼。

在趙步理苦口婆心勸說了十來分鍾之後,他們終於做了一個胸部的增強CT。女人正對著趙步理破口大罵說他過度醫療時,趙步理卻對著片子看呆了。

“您愛人這個鴨骨頭……”趙步理把片子對著天花板上的燈,放射科的大夫也湊過來和他一起看,眼睛瞪得越來越大,“這個鴨骨頭,剛好橫著插在了食管上,像是在食管上搭了一座橋……這不重要,重要的是……”趙步理匆忙道,“快去查全套的抽血,準備手術吧。我去聯係胃鏡的醫生!這個鴨骨頭已經插進食管了,骨頭非常尖,如果再往外戳最多兩毫米,就會紮穿主動脈,他瞬間就會有生命危險……所以你現在就坐在這裏,不要咳嗽,不要動,不要吃東西,連口水最好也別咽!”趙步理指著男人說,男人當下就嚇得咽了一下口水,察覺之後趕忙抓緊女人的衣服。

“怎麽會……大夫,你快給他做手術啊!你快點啊!你給我救救他啊!”女人發瘋了一樣搖晃著趙步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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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女人解釋了大概半個小時,趙步理總算讓她平靜下來。他搞不明白,那個女人前一秒還對自己老公嫌棄得要命,後一秒又怕得要死,怕真的失去丈夫。

不過該完善的檢查還是要完善。趙步理安頓好兩個人,快步走回了值班室。

“趙大夫,你去哪兒了啊?我到處找你!”來人是一個瘦小的女護士,“你這邊急診室都要炸鍋了,那麽多家屬在那兒等你半天了!一個老大爺據說是急腹症給送過來的!”

趙步理趕忙三步並作兩步走到診室門口,發現門口圍著兩三個家屬,正急得原地打轉,看到趙步理來了,趕忙圍了過來。一個花白頭發、穿著和氣質都很好的老奶奶抓著趙步理的手,顫抖地說:“大夫您好,您快去勸勸我們家老趙吧,他不想活了啊!”說著便哭了出來。

“什麽?”趙步理說著就要推門進去,同時也納悶為什麽家屬要在外麵等。他看到老婦人旁邊站著兩個男人,也都穿著考究,身上散發著濃烈的古龍水香味,從相貌上看像是老婦人的孩子。兩人都皺著眉頭,攙扶著老婦人,向趙步理恭敬地問好。

“我們家老趙今天早上突然說肚子疼,問他怎麽了,他非說沒事。結果我出門給學生送東西的工夫就發現他不見了,我趕緊讓孩子們幫著找,這才發現老趙他……他在湖邊暈倒了,兩個孩子趕緊給送到這裏來了。在路上,他嘴裏一直念叨說‘不活了、不活了……’,到底是什麽病,會不會是得了癌?”

旁邊三十五六歲的男人趕忙打斷老婦人的話:“媽,您別老是亂想。醫生您好,我爸爸叫趙浦,是咱們寒城大學的數學係教授,是知名的數學專家,享受國家津貼的。最近也不知道是怎麽了,對我們越來越冷漠,他來的時候一直捂著肚子,請您幫忙看看。錢不是問題,您就給最好的治療就可以,拜托了!”

“拜托了!”另一個男人三十歲出頭,看起來像是小兒子。

腹部疼痛,難辦了,果然是他們普外科的問題。

趙步理趕忙走過去,發現幾個人乖乖地站在門外,一步也沒往裏走,隻是急切地往裏看。

老婦人尷尬地小聲說了句:“老趙他不讓我們進去,我也不敢惹他不高興……”

趙步理點了點頭。剛才那個男人是“妻管嚴”,而這家子的老教授,看來是家裏說一不二的霸主。他進了屋,把門關好,果然看到一個頭發同樣花白的老人家趴在桌子上,趙步理坐在他麵前。

“老先生,您先躺在**,我幫您檢查一下……”

這時,老人突然抬起頭來,文質彬彬的臉正痛苦地抽搐著。他見診室裏麵隻有他們二人,一把抓住趙步理的手:“大夫,我跟你說我怎麽了,您答應我一定不要告訴他們,成不成?如果您說了,我立刻就去死!”

老人下巴微微顫抖著,鬆弛的皮膚上布滿了老年斑,但看起來身子骨很硬朗。他的眼神不停地閃爍著,趙步理隻能無奈地點點頭。

“我……我自己往下麵塞了個瓶子,我也就是試試玩兒……沒想到瓶子自己……大夫,您幫我掏出來就行。”

“啊?”趙步理驚呼出聲。老人急得差點拍桌子,趕忙回頭看了眼門口的方向,又對著趙步理一個勁兒惡狠狠地比畫著。

“你小點聲!你找個安靜的地方幫我取出來,快點,就和他們說沒大事,讓他們都回去。”

趙步理撓撓頭,有些為難:“那也得拍個片子看下那個……瓶子到哪裏了吧,如果已經進入了乙狀結腸,那是不可能從下麵原路再取出來的……”

“拍片子?不可能!”趙浦嚴肅地擺擺手,哭喪著臉,好像一個根本沒有談判餘地的老頑固。

“可是不拍片子,我們真的沒法判斷。我看您這個樣子,可能需要盡快處理,如果腸子扭轉,出現缺血壞死,那就更麻煩了。即使現在做手術,也要把腸子切開,把……那個……瓶子取出來,再在肚皮上開一個臨時的洞做造瘺。”

“造瘺,什麽造瘺?”

“就是把腸子的一端接在肚皮上,糞便暫時從肚皮上的袋子排出,等過三個月再把腸管放回去接上。現在如果在不幹淨的情況下硬接,發生感染的概率會很高。”

趙浦歎了口氣,抱著腦袋埋在自己懷裏,嗚嗚地哭了起來。

趙步理看著老人,一時間也有些無助。他突然發現,自己已經習慣了有一個人在身邊給自己出謀劃策,哪怕至少是聽聽自己說話也好。林小棠啊林小棠,你今天到底幹什麽去了?

“我……我……”老人低聲抽泣著。

趙步理輕輕拍拍他的肩膀。

“趕緊拍片子吧,老先生,這個沒什麽的,這個……”

“你就跟他們說,我得的是癌!手術我自己簽字,你必須幫我!誰敢說出去我就跳樓!”

“可我們醫生也沒有辦法……您還是和家裏人說說吧……”

“說什麽?”趙浦眼睛都要冒出火來,“我當了大半輩子的教授,怎麽能因為這種事被別人笑掉大牙?我這一輩子好名聲,就算死,也不能把它給毀了!我自己不能,你也不能!誰都不能!”

他的怒吼聲還沒有落地,門就一下子被推開了,進來了母子三人。趙浦立刻慌了,一隻手緊緊扣住趙步理的手,低聲用哭腔哀求著:“大夫你幫幫我,我……我求求你了……”

趙步理舔了舔嘴唇,他看了看老婦人無辜的眼神,又看了看趙浦,艱難地做了個決定。

“您先拿著這個單子去放射科排隊。”說著便背對著老婦人等人,對著趙浦擠了擠眼睛。

趙浦立刻會意,趕忙說著“謝謝”,拿著單子艱難地錯開身走過去。老婦人心疼地摸了下他的手,被他一把甩開。

“你們都來幹什麽?都回去!我說讓你們都回去!滾回去!我的事什麽時候輪到你們管了!”趙浦瞪著他們,拚命擺手示意他們走開,然後捂著肚子向放射科走去。家屬們想跟上前,趙步理見狀便說:“幾位家屬,老先生可能要做一些檢查,幾位可以先回家去等,可能要簡單做一點小小的處理……”趙步理歪著頭看向趙浦,後者回過頭來,帶著感謝的目光期待地看了他一眼,走進了放射科。

“醫生,到底是什麽病,不會真是我們老趙肚子裏長東西了吧?”

趙步理咬了咬嘴唇:“嗯,可能肚子裏確實是……長……長了個東西,所以我們要做個手術把它取出來。”趙步理撓著腦袋結結巴巴地說。

老婦人腿一軟就向後倒去,趙步理趕忙上去扶住,讓她找個就近的凳子坐好。老婦人臉上已經滲出了汗珠,她恐懼地抓住孩子們的手。

“趙大夫,這,還能治嗎?會不會是晚期?”

趙步理有些為難:“應該還能……不會是晚期的,您放心,先回家去休息吧。”他不得不拚命下逐客令,同時心裏有一絲疼痛,覺得自己犯了個錯誤,但又不知道怎樣做才是對的,隻是希望自己不要用更多的謊言來彌補之前的謊言了。

“醫生啊,我想問您,這個病是不是會傳染?”

趙步理一下被問笑了:“不會的阿姨,您放心吧!這個病不會傳染的,要是真傳染,那我們大夫不是早就中招了?”

但老婦人眼中的光還是暗淡了下去:“我就覺得是我害了他。大夫,實不相瞞,我得了結腸癌,而且是晚期,我怕是我傳染了他……”老婦人平淡地說道。似乎“晚期”這樣沉重的詞也並沒有沾染任何情緒。

趙步理心中咯噔一下,兩個孩子也驚訝地望向母親,看樣子他們事先也並不知道這個消息。老婦人輕輕拍了拍兩個人的手,不易察覺地歎了口氣:“他工作那麽忙,又有那麽多學生要管。我一直覺得自己沒用,一點忙也幫不上,還老招他煩。我總覺得自己安靜地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再看著你們兩個人成家立業,就很知足了。

“沒想到前陣子我便血,結果查出了這個病。他最近要申報課題,我也一直沒敢和他說,反正也治不好,還不如就好好陪陪他們。但是我怕傳染給他,唉……

“我死了沒什麽關係,但他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他的學生們可怎麽辦?他的科研可怎麽辦……”

老婦人說著按了按胸脯,兩個兒子輕輕抱著她的肩膀,三十多歲的男人淚流滿麵。趙步理呆呆地站在走廊中間,看著麵前的母子三人抱作一團,心裏一團亂麻。

這時,剛才的小護士氣喘籲籲地向他跑過來,把一遝抽血的結果交到他的手裏:“趙步理,胃鏡科的秦主任問你,病人想什麽時候做,他們今天手術很多,你趕緊跟他們商量商量吧。”

趙步理點點頭,他發現剛剛的“母老虎”也斜挎著包,一臉氣憤地朝他走了過來。他隨手打開單子看,突然睜大了眼睛。

“梅毒……陽性?而且還是正在感染?”

他腦海中出現了那個軟弱的男人的模樣,怎麽也不能把他和梅毒聯係到一起。

真是人不可貌相啊。這(上屍下從)貨,原來在外麵還這麽不老實,難怪在老婆跟前這麽聽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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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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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術報告廳外。李有才和韓雨並排站在走廊的窗戶前。

“韓院長,我已經把夾子全部銷毀了,總共是1623套,手術室器械庫的庫存就是這些,我自己數過了,一點沒有少。”

“能做到這一步,還算是可以。不過我有一個疑問,為什麽龍森浩的東西會送到我這裏?你上次說,是你們病房的那個趙步理送的,對吧?”

“對,我也不清楚,我本來是想把……”

“那也就是說,”韓雨眼神當中露出一絲淩厲,“這一次,我們可能要投石問路碰碰運氣了,嗬嗬。”韓雨冷笑著走了,留下一個搞不清狀況的李有才。他靠在窗前的護欄上,揉搓著自己肥嘟嘟的手,似乎在這個清晨終於獲得了難得的平靜。

家裏的烽火已經告一段落了,妻子沒有再和他計較,假裝沒事一樣繼續生活。但是他清楚地知道,他們心中還擰著一個疙瘩沒有解開。他心中更加揮之不去的,是與萌萌在閣樓上度過的那個夜晚。帶著些許的酒氣,他把萌萌抱到**,看著萌萌均勻的呼吸,夾雜著些許酒醉的呻吟。那一夜似乎改變了什麽,又似乎什麽也沒有改變。

他忘不了她的眼神。

這些日子,隻要他在手術室碰到萌萌,都會不自然地低下頭,或者刻意避開萌萌的目光。不知道是因為那一夜的事,還是因為他用萌萌手機裏的密碼,替韓雨做的那些事。

起碼現在危機解除了,至少自己的把柄不在對手的手裏,妻子也沒有鬧事,萌萌也沒有糾纏。這對他來說,就已經是個完美的清晨了。他這樣想著,也走進了那個人頭攢動的報告廳。

小茉首先上了台,代表醫務處發表了對近期一些事件的看法。她首先高度讚揚了胸外科的孕婦事件,從科主任到底下的醫生,齊心協力讓孕婦順利渡過了手術難關,成功出院。各家電視台和報紙爭相報道此事,給醫院掙足了麵子。

雖然沒有任何物質上的獎勵,孫慧還是聽得笑容洋溢。幾個科室的主任也紛紛對孫慧表示了祝賀。院長卓啟智沒有說什麽,仿佛有心事。韓雨也敞著白大褂,坐得穩如泰山,似笑非笑地對院長說:“咱們醫院這回可風光了,還是您領導有方啊。”

“嗯。”卓啟智仍舊皺著眉頭。

韓雨自然沒有因為他的冷淡而尷尬:“我說卓院長,您對冬城那個醫院還是很執著啊,每年投這麽多錢給他們,該不會……是有什麽關係在那邊?”

“要是有什麽關係,我們堂堂韓副院長能查不出來?”卓啟智目視前方,笑著說。

韓雨也笑笑不再說話。

緊接著,小茉又對胸外科趙步理的事件做出聲明,要求所有病人家屬簽字的時候,都要用醫生提供的筆,堅決不能用病人自己的筆,主席台下麵噓聲一片。

“這也太誇張了吧!”

“又因為一個個案,改變了整個流程,我們大夫每天就像狗一樣被醫務處的人牽著鼻子走。”

小茉的發言還沒結束。她又提到,近期有一起病人入院後死亡的案例,因為沒有簽署授權委托書,導致最後給病人簽署放棄搶救同意書的是病人的妹妹,結果病人的兒子說這個簽字無效。所以醫務處要求,以後入院兩個小時內必須簽署授權委托書,否則直接罰錢。

“我們上手術都忙得要死,病人入院,我們還得下來簽個字?”

“大夫每天不用幹活啊,都像醫務處一樣上班就是喝茶閑聊嗎?”

“外科和內科不一樣!”

小大夫們紛紛發起牢騷,然而主任們不這麽看,他們紛紛接過醫務處小茉傳過來的話筒,表示讚同。

“沒錯,每個人都會從年輕醫生做起,一定要知道,這些法律上的事情,必須遵守!”

“醫務處是對的,現在年輕大夫做事太不認真。”

“這些流程一旦建立起來就成習慣了,就像你晚上要刷牙一樣,進來一個病人就簽,這多簡單的事情!”

小大夫和老大夫似乎以某一排椅子作為分界線,成為兩個對立的陣營。

卓啟智點了點頭,示意小茉結束發言。

“我們醫務處的工作一直做得非常認真。在醫療問題上,我們一直保持全市領先,這和韓院長的工作是密不可分的。希望年輕醫生一定落實好,讓老前輩的班能順利交下去!”

台下響起了一片掌聲,明顯是有人刻意帶起來的節奏,所以大家的掌聲聽起來很是懶散。韓雨也附和了幾句官話。兩個人的對話永遠沒有實質的內容,卻不知道誰會在某一個時刻,突然亮起殺招。

重大並發症討論會(MMC)每個月舉辦一次,主要是討論這個月的死亡病例。本意是讓大家在分析和討論的過程中吸取經驗教訓,好讓其他醫生未來少走彎路。

這個月MMC討論的病例恰恰是韓雨科室的。一般來說,韓院長和卓院長的科室很少會把病例拿到MMC上討論,因為醫生們都不情願公開自己治療失敗的病例。作為領導,當然更喜歡找其他科室的錯誤來點評,而不是讓自己接受其他人的點評。

但是這個月,其他科室剛好都很安穩,隻有韓雨科室有一例嚴重的術後出血。因此在投票環節,即使韓雨再用手段壓製,也沒能逃過一劫。

程鷹上去簡單匯報了一下病例。一名老年女性病人在手術中發生出血,進而引發了二次手術,導致了術後的嚴重感染。手術後又折騰了很久,現在還在醫院住著。

婦產科主任和孫慧小聲耳語:“這幫男的真是一個比一個小心眼兒,你看這匯報的什麽玩意兒,避重就輕,就一個勁兒說自己怎麽發現及時,怎麽處理得當。經驗呢?教訓呢?”

孫慧冷笑了一聲,搖搖頭。她眯著眼睛,晃了晃腦袋,努力想看清PPT上麵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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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鷹今天早上穿得非常正式,頭發也梳得鋥亮,攏到了後麵。他幹練地匯報完病例,就站在一邊,用獵鷹般的眼神左右巡視,散發出一種來者不拒的傲氣。

“各位主任有沒有要發表意見的?”大外科的秘書拿著話筒,到處搜尋著,見有不少主任爭相舉手。婦產科的主任趕忙推孫慧:“你快看看別的科怎麽罵他們吧!出血沒什麽大問題,關鍵是這個態度,一點都不端正!”

“放心吧,不會的。”孫慧冷笑著又搖了搖頭。

隻見肝膽科的主任拿起話筒:“這個出血,我們科也常見,我們科出血量比這個多多了,甚至病人最後被家屬拉走了。所以這個處理可以說是相當及時,不愧是咱們韓院長的科室,雷厲風行!”

“是啊,說得沒錯!而且匯報病曆也是重點突出,一看就是咱們韓院長培養出來的,文獻閱讀量很足,給我們好好上了一課。我自己對這個地方出血的感受也是不深,這次長見識了。”

“出血很正常,是外科最常見的問題,關鍵是‘二進宮’的時機,絕對不能因為怕被人家說閑話就不開。韓院長做得太果斷了!再晚真的就救不回來了!”

秘書一個個地傳話筒,程鷹在台上克製著內心的自得,看著這一場精彩的表演。韓雨十分輕鬆,不停地打量著卓啟智,卓啟智一臉嚴肅,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話筒傳到了孫慧這裏。孫慧有些為難地想推開,結果秘書硬把話筒往她手裏塞,眼神不容商討。場麵一度非常尷尬,孫慧趕忙現編出一套冠冕堂皇的話,正準備發言,卻見龍森浩舉起了手。秘書看了看孫慧,又看了看龍森浩,不懷好意地笑了下,就把話筒傳給了龍森浩。

龍森浩站起來,用低沉的聲音說:“程鷹,你這個出血,和你術中用的血管夾有沒有關係,是不是夾子不牢靠導致的?”

龍森浩話音剛落,韓雨的瞳孔立刻收縮起來,嘴角不由自主地**了一下。但他仍舊巋然不動。程鷹在台上不自覺地看了看自己的主任韓雨,又趕緊去看龍森浩。

“近期我做了個研究,估計院裏很快會公布。我不是針對任何人,隻是從病人的角度來看,這個夾子,我認為是不安全的,請大家暫時先不要使用了。”

龍森浩的話像炸彈一樣在學術報告廳引爆了。

“什麽意思?”

“這是說誰用夾子拿回扣?難不成他這是在跟院長叫板?”

“不可能吧,你用那個了嗎?我好像最近沒怎麽用。”

“我也沒用,那個東西……本來就不太好用吧……”

竊竊私語連成片,零星傳到前排領導豎起的耳朵當中。

韓雨這個時候居然爽朗地笑出了聲,他像一隻老狐狸一樣眯著眼睛,轉過身拿起話筒。

“謝謝龍大夫,我也覺得,還是用線打結最牢靠。我們過去管這個結叫作睡覺結,就是打上之後就能安安穩穩睡一覺。不過,我不知道我們這例病人術中到底有沒有用夾子,現在年輕人用什麽我倒是不太清楚。”韓雨的聲音很有磁性,確切地說是很好聽、低沉、舒緩,沒有一個字是廢話。他沒有放下話筒,而是笑著看向卓啟智,“卓院長,聽龍大夫的意思,您是不是有什麽東西要分享給我們?”

卓啟智轉過頭和他對視了幾秒,感受到來自韓雨眼中那種盛氣淩人的殺氣,他無奈地抓起話筒:“龍大夫,請你到主席台上麵來。”

龍森浩皺了皺眉,孫慧也一臉茫然,直起身子。

龍森浩大步地走上主席台,兩腳分開,雙手背在身後,像一名士兵。他雖然不知道即將發生什麽,但是沒有一絲慌亂。韓雨此時卻有些不安,在心中咒罵著李有才。

“你這個小子,你給我的消息最好是對的,不然我饒不了你。”

卓啟智歎了口氣。他本來努力裝糊塗,但眼下韓雨緊咬著他不放,於是有些自暴自棄地垂下肩膀,艱難地開了口:“我收到咱們醫院內部人員的舉報,裏麵有充分的證據證明……”卓啟智停頓了一下,龍森浩嚴肅地看著他,緊閉著嘴唇,孫慧一副完全搞不清狀況的樣子,看著台上。

“證明你的很多篇文章,涉嫌篡改數據,學術造假。”

卓啟智的聲音很低沉,沒有太多感情。韓雨卻大舒了一口氣,他用眼睛的餘光看了下角落裏的李有才,他正趴在前麵的椅子後背上,一隻手捂住嘴和下巴,隻露出一雙小眼睛四處打量。

韓雨轉了轉眼睛,微笑著觀看這一出年度大戲。這時候手機來了一條短信,隨之而來的還有幾個同一電話號碼的未接來電。他眯著眼掃了一眼,“哼”了一聲,沒有點開就直接收起了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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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告訴你,我是你們韓院長家親戚!我已經給韓院長發信息了,你趕緊給我們安排手術!不然出了問題,我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女人咬牙切齒地指著趙步理,胸脯劇烈地震**著,男人卻在一旁連連安慰:“沒事,沒事,我推遲一點做沒事的,別讓大夫為難。”說完咧嘴看向趙步理,眼神當中滿是央求之意。

趙步理欲言又止的樣子,讓女人更加生氣。她瘋狂地砸著診室的東西,還指著自己的手機:“你們院長一會兒收拾你,可別怪我沒提醒過!這是要人命的手術啊,你倒是給我一個理由,為什麽非給我們安排到最後一台做?我馬上還要回去接孩子!”

趙步理很想告訴她,因為這種梅毒的感染手術,必須放在後麵進行,否則前麵的手術結束後要進行全麵消毒才能進行下一台手術,而後麵的手術都要等到很晚。雖然是急症,但是胃鏡科的主任一點也不肯讓步,說之前的手術都排好了,他也十分為難。

“我老公要是出問題,我把你們醫院炸了!”女人指著趙步理不依不饒。

“夠了!”男人突然暴喝,“大夫都忙,你在這兒鬧什麽鬧!”

女人似乎從來沒有見過男人這樣對自己說話,一時間愣住了。男人趁著女人發呆,連忙朝趙步理使眼色,讓他趕緊走。

趙步理會意,趕忙溜走了。

自從這個男人得知自己患了梅毒之後,似乎從怕死的恐懼中活了過來。畢竟有些事情,他認為比死更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