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病曆 醫術管用的話,要醫務處幹嘛?

一個女孩身穿黑色製服,踩著高跟鞋,戴著黑框眼鏡,行色匆匆地走在病房樓當中,臉色難看至極。路過的護士和小醫生紛紛立正和她打招呼。

“處長。”

“處長好。”

“處長,您這一大早就來啦。”

方姨此時歪坐在門口,一隻腳脫了鞋踩著凳子,和家屬閑聊。一看到這個女孩,嚇得馬上把腳放下站起來,恭敬地點頭。

“喲,您怎麽來了?”

來者正是醫務處處長小茉。她一臉慍色地四處張望著。

“你們科那個叫趙步理的呢?讓他給我出來。”

方姨趕忙一腳蹬上穿了半截的鞋,拖著就往後跑,不一會兒就把剛睡死過去的趙步理拖了過來,後者的臉上還有幾個醒目的紅手印子。方姨衝著小茉指了指趙步理。

小茉看都沒看他,徑自走進了醫生辦公室:“把那個病人所有的資料全給我拿過來。現在!馬上!立刻!”

趙步理還沉浸在昨晚此起彼伏的事件中沒有清醒過來,便問:“哪個?”

小茉回過頭來瞪著他:“那個死了的,現在家屬找我們要一百萬的!你還需要我再說一遍嗎?”她說的每個字都像是用牙齒咬出來的。

“懂了懂了!馬上!”趙步理一溜煙兒跑了,不一會兒就拿著病人的全部資料走進了辦公室。林小棠也醒了過來,見狀,眼珠子轉了轉,趁著門沒關,像泥鰍一樣鑽了進去,發現孫慧也進來了。

小茉快速翻閱起病曆,時不時拋出幾個問題。

“孫主任,你們科昨天威風大了,都上新聞頭條了。而且聽說那個孕婦早上狀態還不錯,真是一次救了兩條命啊。”小茉眼皮都沒有抬,一目十行地看著,偶爾在自己的筆記本上寫寫畫畫。

“不敢不敢,就是個常規的手術。”孫慧謙和地笑了笑。

小茉繼續用冰冷的聲音說:“不過您來這一下子,我們醫院兩個部門都隨時待命呢。一個是黨院辦,已經連夜準備好了發言稿,準備對您進行一係列正麵典型的塑造和推廣。另一個就是我們醫務處,準備隨時進行危機公關,處理後續的賠償和訴訟事宜。”

孫慧也聽出話裏的味道,仍然不動聲色地微笑。

“這份病曆,已經封存了,不能進行修改。不過當時應該算作搶救,因此搶救的病曆和醫囑,理論上是允許後期再補的。那我倒要問問,你們補了嗎?”小茉說著看了一眼趙步理,孫慧也望向他。趙步理撓了撓腦袋,低下了頭:“昨天真是太忙了,我和護士封存病曆之後,真是昏睡過去了,我……”

“就是說官司都打到家門口了,你們還做夢呢?你當時怎麽入的職,怎麽通過的醫師資格考核?要不要重新回爐培訓培訓?”

林小棠發現這個二次元妹子又來了,之前總自詡什麽“醫務處處長”,其實也就是個副處長而已,於是她小聲替趙步理辯解了一句:“昨晚搶救完這個搶救那個的,趙師兄真的已經很盡力了……”

“盡力?盡力管用的話,要病曆做什麽?你實習幾年了?你不知道病曆對我們有多重要嗎?”

孫慧看了一眼趙步理:“你還愣著幹什麽?快去把病曆補了!小茉啊,現在你們醫務處也辛苦……”

“你補,你知道要補什麽?坐下!”小茉一眼就看出孫慧的意圖,命令趙步理坐下,“護理單上的時間和你給嗎啡的時間對不上。護士是2點45分執行的醫囑,你是2點46分開的醫囑,怎麽,先執行的口頭醫囑?你們科也太隨意了吧!”她見趙步理吐了吐舌頭,又指著另一頁,“還有,你說病人疼痛劇烈,家屬要求打針。有疼痛評分嗎?為什麽要選擇一個呼吸抑製最明顯的藥?為什麽沒有從低級往高級去試?”

趙步理努力辯解:“這個病人前兩天用過其他的,但是效果不太好……”

“不好在哪裏,我看不見,寫了嗎?我就問你病曆上寫了嗎?還有這一堆一堆的錯別字,左肺寫成右肺,診斷連疼痛都沒有,病人病史就三行,你們想幹什麽?!”說著,小茉把病曆摞在一起,“啪”地往趙步理麵前一摔。孫慧的臉色也非常不好,但是默不作聲地看著病曆,等著小茉宣布後麵的解決方案。

畢竟封存病曆之後,除了搶救時候的病曆可以後補,其他的病曆是改不了的。這份病曆不是趙步理寫的,但是趙步理是值班的二線醫生,也是下決定的那個人。因此在法律上,他肯定要負主要責任。孫慧是科室負責人,如果要進行法庭辯論的話,她也需要全程出席。

林小棠撇了撇嘴,“哼”了一聲。

小茉火氣更旺了,拍著桌子嚷嚷:“你哼什麽?!”

林小棠不屑地冷笑一聲:“我哪兒敢啊,你們醫務處多牛,誰敢惹。可你現在說得輕鬆,當時誰知道這個病人家屬是個人渣啊,真是人善被人欺、好心被狗咬!要知道結果是這樣,病曆肯定好好寫!但是每天那麽多病人、那麽多病曆,臨床根本就忙不過來!”

趙步理趕忙央求這個姑奶奶消停一會兒。萬一惹惱了醫務處,就像林小棠所說的,真的會罰錢的。他們每個月都會被抽查病曆,查到了錯誤就要扣寫病曆人的錢,還要扣主任的錢。曾經有一個月,趙步理的獎金差點被扣成負數。

雖然大家明知道病曆對外科來說很重要,但是每天上手術、值夜班就要累個半死,現在又要和普外科一起分擔急診工作,時間更被擠壓得所剩無幾。寫的病曆如果沒有涉及糾紛,99.9%的可能沒有任何人會看,但是要寫好一本病曆,可真是太煩瑣了。

“沒錯,你說得太對了。寫病曆,就是要先想到這本病曆如果去打官司能不能給你自己解釋清楚,要不這病曆就是白寫!你以為我們天天查病曆看不出你們科小大夫經常糊弄事?我們平時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罷了,這種關鍵的病人你們也糊弄,膽兒可真肥!”

孫慧點了點頭:“小茉說得沒錯,你們年輕人不能老怕麻煩。以前我們那會兒都是手寫病曆,寫一份病曆手都要斷了,不照樣寫了幾十年。你們現在幹什麽都能拷貝,人家醫務處對你們夠客氣的了……要我說,你們誰寫的病曆不合格,自己主動降級,從寫病曆開始重新培訓!”

小茉點了點頭:“孫主任說得好,我看也是!”

林小棠看小茉越來越不順眼,“騰”地站起來扭頭就走。趙步理搓了搓手,咧著嘴等候小茉下一步發落。

小茉拿起趙步理和病人簽的那張同意書,端詳了很久,又拿起來放在燈光下看了看,皺了皺眉頭:“你給我比畫一下,病人家屬把字簽在了哪裏,當時都寫了什麽。”

趙步理莫名其妙地看著她,拿過紙指著上麵說:“他當時就在這裏寫了‘同意’,後麵簽上了他的名字,朱凱旋。”

小茉翻了一個大白眼:“你給我說得再具體一點,哪裏到哪裏寫了同意,哪裏到哪裏寫了名字!”

趙步理又努力回憶了一下,雖然當時沒有仔細看,不過他發現自己小說寫多了,觀察力和記憶力還是非常強大的,能很容易地把某些場景用畫麵的形式牢牢記住。他又和小茉比畫了一下。

小茉想了想,點點頭,在自己的筆記本上飛快地寫了一些東西,然後把病曆重新整理好,離開了。臨走前她還交代,讓趙步理今天不要走,時刻保持聯係,趙步理趕忙答應下來,立正站直,目送小茉離開。

孫慧歎了口氣搖了搖頭,走過去拍拍趙步理的肩膀:“你啊你……這個病人……唉,何必跟自己過不去呢。放心吧,有我在。”孫慧看了一眼趙步理,沒有再說什麽,雙手插著白大褂兜回了辦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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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步理也不知道是感動還是困了,眼睛滾燙滾燙的。他剛剛睡了兩個小時,早上還忍不住吐了一回,不知道是吃壞了東西還是別的什麽,隻是覺得心裏一陣陣地煩躁。聽到孫慧這句話,心裏頓時覺得平靜下來。

孫慧剛走,龍森浩一如既往地穿著黑襯衫,敞著白大褂就走進了辦公室,向外看了一眼,然後一把關上門,從懷裏掏出一個牛皮紙袋,扔在趙步理麵前。

“這個,你今天幫我給院長辦公室送過去吧,我和卓院長的秘書已經說過了,他到時候會收下的。”

龍森浩剛想轉身離開,想了想,還是用手指輕輕敲了敲桌子:“沒有必要的事情,不要隨便摻和。你是醫生,你的技術要麽留著救人,要麽留著賺錢,不要用在這種做好了沒用、做不好被罵的地方。”

趙步理當然知道龍森浩說的是什麽,他低下了頭,若有所思,但沒有回應。龍森浩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等了等,發現趙步理還是像個悶油瓶一樣抱著牛皮紙袋,便撂下一句“把袋子收好,別拆開看,別摻和進來”,轉身走了。

趙步理心裏很是苦悶。不知道為什麽,此時他腦海裏突然浮現出一張麵孔,是那個美麗的女孩。雖然她隻是個病人,但總是能理解他的想法,懂得他的每一個選擇,不像其他人,做任何事情似乎都要有個目的。

趙步理看看牛皮紙袋,上麵什麽也沒有寫,裏麵鼓鼓的裝著很多東西,也不知道是什麽。他把紙袋折好,放進自己的抽屜裏,上了鎖。

這時,突然又進來一個人,憨憨胖胖的可不就是李有才嘛!他看上去有些疲憊,頭發亂糟糟的,褪了色的襯衫上全是褶子,和方才的龍森浩形成鮮明對比。

他笑眯眯地走過來,拍著趙步理的肩膀說:“步理,聽說你昨晚大顯神通啊!”

趙步理吐了吐舌頭:“師兄,您就別埋汰我了,我都滿頭包了……”

李有才眨了眨眼睛,想到了什麽:“哦,你說的是那個人販子她老公告你的事兒啊,我以為你說的是那個孕婦!放心吧,那個人販子她老公不會有大事的,這種晚期病人終究要死的,不會有什麽太麻煩的糾紛。”

“嗯,多虧今天淩晨韓院長親自來了。”

李有才身軀一震。

而趙步理看到李有才,頓覺安心多了,他輕輕地抓住李有才的衣角:“謝謝師兄,還是你好。我以後再也不敢隨便打嗎啡了,這回真是要完蛋了……”

李有才眯了眯眼,輕輕拍了拍趙步理:“多大的人了,你都已經是住院總醫師了,沒準兒明年就跟我一樣升主治醫師了,還跟個小孩子一樣,我們家曦曦都快比你成熟了!”說著便哈哈笑了起來。趙步理也一掃陰霾的心情:“曦曦和嫂子還好吧?”

李有才臉上陰沉的表情轉瞬即逝,笑著說:“挺好挺好,嗐,糟糠,糟糠之妻!哈哈哈!但是架不住咱也是老臘肉,湊合過唄!你老大不小了,趕緊劃拉一個唄!找個有房的、有錢的、有關係的,有啥的都行!省得幹一輩子窮醫生也混不出個名堂!”

趙步理猶豫了一下:“其實,混不出來就混不出來吧……現在這樣也挺好的……”

李有才搖搖頭說:“你覺得挺好,那是你還沒到時候。等你再大一點,惹到某些人的利益,他們可就得像整我一樣開始整你了。嗬嗬,你看著吧。”

趙步理懵懂地眨眨眼睛:“某些人……師兄,你是在說誰呀?”

李有才開始裝糊塗:“沒事,沒事,你啥都不知道更好。好好幹,師兄以後不會虧待你。”他想了想韓雨對自己的承諾,“對了,你把這個,幫我給韓院長送過去吧。”說著便掏出了一個牛皮紙袋。

趙步理接過來,剛想問這是什麽,隻見李有才比畫了個“噓”的動作:“可千萬別讓人知道。”

趙步理用力地“嗯”了一聲,接了過來。接著李有才從兜裏掏出一張紅色的卡片,不由分說地塞進了趙步理口袋。

“收好了!好好給自己買點吃的。越來越瘦了!”

“師兄,這我不能……我……”

李有才大步走開了,走前還衝趙步理擠了擠眼睛。趙步理看著自己的手裏,怎麽又是一個牛皮紙袋?

趙步理把李有才的牛皮紙袋也鎖進抽屜裏。

大師兄的,給院長……二師兄的給副院長……大師兄院長,二師兄副院長……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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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有才一邊走一邊笑。孕婦安全了,他也抓到了龍森浩的小辮子。而且,原來韓雨還是有點底線的。李有才想到這兒,不由得鬆了一口氣。

“根本不用要那個女人的命,有了這份材料,這夥人也完蛋了!”

李有才撥了一個電話:“韓院長,我給您準備了一份材料,下午我讓我們科一個小大夫送過去。沒事,盡管放心,那個小大夫挺傻的……”

對麵沉默了一會兒,問了他一個問題,讓他麵露難色:“我……我之所以沒有給院長而是先給您看,是……如果那樣做,好像就沒有回旋餘地了吧。先給您看,您的談判空間能大一點?我不懂,哈哈我還太嫩,我想不明白。”

對麵沒有說話,直接掛斷了手機。

李有才的笑容立刻收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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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步理接到小茉處長的電話,趕緊跑到醫患辦公室。一進門,便看到了那個刀疤男。刀疤男苦大仇深地看著自己,仿佛他真的是受害者。趙步理看得氣不打一處來,但也隻能默默地坐在角落裏。

林小棠也跟著坐在角落處,這樣的事情她哪能不湊個熱鬧?小茉坐在門口的位置,唯獨給刀疤男倒了一杯水。刀疤男禮貌地說了聲“謝謝”,然而這聲“謝謝”在趙步理和林小棠聽來格外別扭。

“您好,今天請您來呢,是來解決問題的。我也請了我們胸外科的醫生,胸外科孫主任今天有事沒有到場。另外,陪伴您愛人來的兩位警察同誌也會在場旁聽,幫您做個見證,保證給您滿意的答複。”

林小棠不由自主地撇著嘴。小茉眼睛的餘光看在眼裏,沒有絲毫搭理她的意思。

刀疤男先開了腔:“我相信法律,這兩位警察同誌也都清楚,我老婆犯法是我自己送她去自首的,我也是守法公民,所以我也犯不著特意來難為醫生。但是如果醫生真的犯了錯,那也得依法辦事,對不對?不能說人快不行了,你們就讓小大夫亂來。”

兩位警察相視一笑。

“我當時都和你說得很清楚了,是你自己放棄的!警察同誌,這人渣一點誠信都沒有!”趙步理急了。

“你說誰是人渣?還大夫呢,屁都不懂,就這素質!”

“好了好了,還要不要解決問題了?!”小茉舉手示意兩人冷靜。她的聲音也不高,但是兩個人都安靜下來。趙步理不錯眼珠地盯著刀疤男,鼻孔恨不得噴出粗氣。

“我就是來幫您解決問題的。您先別急,我們大夫說話不周到的地方,也請您多包涵。”小茉輕風細雨般說道,全然不顧林小棠和趙步理的眼色。

“我看了下您這邊的所有資料。從病曆來看呢,我們的確有做得不足的地方。比如說,我們沒有記錄您愛人當時疼痛的等級,用藥也確實沒有明確的指征。如果您堅持走醫療訴訟程序,那麽會有醫療事故鑒定委員會的專家來鑒定,但是如果……”

刀疤男擺擺手:“專家之間都互相幫襯,我再清楚不過了!”

小茉沒有發作,臉不紅心不跳地繼續順著剛剛的話說:“要是您想走調節程序呢,咱們就需要再和您確認一下當時的流程,以便我們討論之後提供給您一個賠償的額度。”

“別說那些,你們自己也肯定是官官相護!”

“這個額度呢,大概是十萬元,或者二十萬元。更多的話,您可能就得走訴訟程序了。那樣的話,您就得委托律師來做,律師可不管您贏不贏,都要收一大筆律師費。而且,您還得操心愛人的後事,是不是也挺麻煩的?”

小茉說得慢條斯理,全然不理會刀疤男的埋怨,這樣的效果卻很明顯,她的話仿佛止住了刀疤男的抱怨。對方思索著什麽,然後點點頭。

小茉非常燦爛地一笑:“嗯,我看了下病曆,整理了幾個問題。您之前說,您愛人的父母正在趕來看她,那他們現在人來了嗎?”

刀疤男搖搖頭:“這不人沒了嗎,我怕他們老兩口犯病,又讓他們回去了。”

小茉長長地“哦”了一聲:“您真是位好先生,我老公就沒這麽貼心,”接著又繼續問道,“我聽趙大夫說,當時你們討論過這個問題,是您先讓打的止疼針,對嗎?”

刀疤男冷哼了一聲,指著趙步理說:“我和這個穿白大褂的說了。我說愛人疼,這當男人的看著,心裏實在不是滋味,但是根本不知道止疼針打了還能打死人啊,要是我知道,我死都不能讓他打啊!”

趙步理想起小茉已提前私下告訴他,控製自己的情緒,一切讓她來做主。於是眼看自己被構陷到如此地步,也隻能艱難地摳著褲子,臉上的咬肌都清晰可見。

“我明白了,也就是說,您不知道嗎啡有這些副作用,對吧?但是您知道您愛人之前用過的很多止疼藥,都已經不管用了嗎?”

“這個我知道,但是我以為這小子給用點嗎啡,人就不疼了呢。他也沒告訴我會喘不過來氣!他針剛打完,我愛人馬上氣都不怎麽喘了,這不是醫療事故是什麽?”

小茉皺了皺眉:“如果您不知道愛人用了嗎啡會出事,為什麽又會在夜裏2點40分打電話給她遠方的父母,讓他們準備好衣服過來呢?我看過時間,那個時候醫囑還沒有執行,也就是針還沒有打。”

刀疤男瞪大了眼睛。他開始覺得,這個看似溫柔的女人一點都不好對付。那副黑框眼鏡的背後,好像不再是一雙善意的眼睛,而是和自己一樣的一雙盯著獵物的眼睛。

小茉突然又笑了:“哦,您別介意啊,我這是例行公事,找您愛人的父母隨便問了問。我甚至連您愛人去世的事情都沒有提,您自己和他們說就好。我這邊也是要把問題問清楚,才能還您一個公道。不過呢……”小茉的眼鏡片被反光擋住,看不到後麵的神態,“您說過,您沒有看到過這張同意書,對不對?”

刀疤男堅決搖頭:“我從沒見過那東西。如果我簽了,上麵應該會有我的指紋,不信你讓警察同誌去查。”說著便輕蔑地瞥了眼兩位警察的方向。

小茉點了點頭:“沒錯,確實可以請警察同誌幫我們。不過我非常相信您,不需要查的。隻是還有件更重要的事情。”

刀疤男心中一緊,他沒有說話,緊緊地盯著小茉。

小茉打開一個黑色的盒子,盒子裏一麵能看到一些黃色的粉塵,另一麵是個黑色的平麵。

“嗯,這個東西是我們最近常規會用的。趙大夫說您當時簽字了,您說沒簽,那為了給您一個公道,我們也正好當著您和警察同誌的麵,幫您見證一下。”

說著,小茉便把同意書平整地放了進去,扣上了盒子的蓋子,使勁按了按。她看刀疤男一直盯著盒子,便玩味地笑了笑:“沒事,您別緊張,這就是個測試可消除筆跡的東西。現在有的人用這種筆簽字,簽完字就消失了,但筆跡還是可以用這種熒光示蹤的方法顯現的。咱們就看看,也算給您做個證明。”

刀疤男“騰”地站起來,指著小茉說:“你不是幫我的嗎?你怎麽護著他們了?果然蛇鼠一窩!”

小茉仍然笑眯眯地看著他:“您沒簽字,著什麽急啊。我這也是幫您洗脫嫌疑,這樣咱們就能盡快走賠償程序呀。”

一聽到賠償,男人呆呆地坐下,盯著小茉以防她耍花樣。

隻見過了五分鍾,小茉鄭重地打開盒子,認真地拿起那張同意書,放在陽光底下看了看。刀疤男也把身子前傾過去,睜大了眼睛看著。

“哎喲,怎麽……”

“還真有您的名字啊……”

刀疤男眼睛睜得溜圓,紙上的確用黃色的熒光寫著:“同意,朱凱旋。”

“不可能啊!”

他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眼睛不停地轉著。

一個警察見狀,立刻摸出手機走了出去,從屋子裏麵就聽得到他說話。

“龐局,這邊出了點小問題,那女拐賣販子的案子可能還得加點東西一起判……對……”

男人聽到警察的話,臉色越來越難看。最後他站了起來,擺擺手說:“算了算了,你們都是一夥的,我看出來了,就這麽著吧。警察同誌,您等我兩天,讓我把老婆喪事兒辦完行嗎?”

那個警察站在外麵一言不發。

男人歎了口氣,走出門口,但沒走幾步,就聽到後麵一聲暴喝。

“你給我站住!”

吼聲來自趙步理。他的頭發根根向上,臉色通紅,眼睛冒著火一樣。

趙步理一步步走到離男人兩米遠的地方,腦海中閃過一行話。

“氣定神閑,以腰發力,左拳移至胸部中線,尾指向下,向前直線衝出,至手臂伸盡時,左拳攤開向前穿,掌心向天,切記,不要停頓。”

趙步理心中閃過《怪醫筆記》中的一個場景,方鴻銘曾經麵對一群想圍毆自己的不講理的“病家”,卻一點也沒有慌張,因為方鴻銘家不但是中醫世家,更是……詠春拳世家!

“騙了人就想走,沒那麽容易吧。”趙步理冷笑了一聲。

刀疤男不屑地看了看趙步理。

“我不和你較勁兒,你也別自己來勁兒。”說著便攥起了拳頭,肌肉虯結的胳膊隱約能看到類似“過肩龍”的文身。

林小棠追過去,看了眼架勢,驚訝地張著嘴巴。小茉也從後麵跟了上來,見狀就明白,大聲嗬斥道:“趙步理,你冷靜點,這是醫院,你是大夫,別跟他一般見識!”

刀疤男也冷笑一聲說:“還大夫呢,大夫還會打人?你以為你穿個白大褂就是大夫了!有本事你來啊。”說著便冷哼一聲,朝趙步理做了個挑釁的姿勢。

趙步理看著他,眼眉低垂,一字一句地說:

“我勸你最好把你之前幹的那些壞事,一五一十地和警察同誌說清楚,別再造孽了!”

“你個小癟三給我閉嘴!”刀疤男伸出手指著趙步理,歪著下巴微揚著頭,指尖距離趙步理隻有三五厘米的樣子。

趙步理幾下解開扣子,把白大褂一把扔在麵前的地上:“穿著白大褂我不能揍你,那就脫了揍你!”

趙步理身體微微向右下沉蜷曲,右手抱拳含在右腰間,左腳輕輕向左邁一小步,右腳上前一小步,似乎像一根彈簧一般,把所有能量都壓縮在右側腰間的拳頭上。

“以腳為軸,以腰發動!”

刀疤男似乎能感受到來自趙步理右側蓄力的威脅,後撤了一步。林小棠兩隻手捂著嘴,嚇得閉上了眼睛。

趙步理動了,他右腿像彈簧一樣將整個人向刀疤男彈射出去!刀疤男趕忙向後閃身。

趙步理一腳踩在自己的白大褂上,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哎喲——痛痛痛——”

趙步理一隻手撐著身子,另一隻手揉著自己的屁股,而且老腰好像也閃到了,一摸後腦勺,還有一團血跡,頭皮也磕破了。刀疤男捂著肚子大笑起來。

林小棠低下了頭,剛想替趙步理加油助威,連回去怎麽幫他和別人吹牛的台詞都想好了,這個趙步理還真是……

正在此時,一個白色的身影出現在樓梯口,幾個箭步衝到趙步理和刀疤男中間,重重地一拳砸在刀疤男的臉上。刀疤男橫飛出去,撞到牆上,躺在地上不停地呻吟。

小茉和林小棠看得瞠目結舌,趙步理也瞪圓了眼睛。刀疤男翻過身來,看著眼前的人。這個人穿著潔白的上衣和褲子,鬈發,白皙的麵龐下是修長勻稱的身體。

“護士長!”

“美男子!”

趙步理和林小棠不約而同地驚呼出聲。林小棠聽到趙步理的話,下巴差點掉下來。

“這個美……哦不……他是護士長?!”

趙步理尷尬地點點頭,這個林小棠心儀的男人,是他們胸外科的護士長,少有的男護士長,邢墨。

林小棠話都說不利索了,小茉卻沒有什麽反應,轉頭看了看旁邊的兩位警察。兩位警察對視了一眼。

“哦對了,局裏還有點什麽事來著?”

“不知道,剛剛領導打了個電話,得趕緊回去一下。”

“對對對,咱倆一塊兒過去……”

兩個人低著頭一邊打著電話一邊走到了遠處。

趙步理趕忙站起身,對著邢墨鞠了個躬。

“謝……謝謝護士長……”

邢墨沒好氣地看了他一眼,在趙步理等人的注視下,一步一步朝著刀疤男走過去。刀疤男眼中全是驚恐,躺在地上不停向後挪。

“別過來!別!別過來!別……”

邢墨提起他的衣領就是一頓揍。趙步理等人看得直咧嘴,似乎能感受到拳拳到肉的痛。

林小棠隻敢從指縫中看這個白衣“美男”的身影。

“這護士長……可有點……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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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是下午了,幾個人走在回病房的路上。趙步理從後腦勺到前額都被紗布包了一圈,低著頭灰溜溜走在後麵。

“喲,看我們小英雄多帥氣!”小茉打趣道。

趙步理紅著臉趕忙擺手:“別,別提這事了,你們都幫我瞞好,封口費我出!誰也不許到處說啊!”

小茉和林小棠都撲哧一笑。夕陽的餘暉灑下來,每個人的臉上都泛著緋紅。

“我說狗不理,你也是真膽大啊!你就不怕那個男的揍你?我看你開始那兩下子還行,後麵怎麽……”林小棠拍了一下他的腦袋。

趙步理吃痛,哼了一聲:“別打頭啊,疼著呢。誰還沒個失誤的時候……”說著翻了個白眼。

小茉麵帶微笑,拿著病人封存病曆的資料,準備交還給科室:“據警察說,這個男的涉嫌拐賣兒童,本來就要重判。這次的事情我回頭會去做筆錄,可能還要增加一條詐騙罪,數罪並罰,估計這男的是出不來了。另外警察還和我說,他們這種拐賣兒童的,在看守所裏麵是最下等公民,估計過得不會太舒服……”

林小棠點點頭,攥起拳頭:“太好了,這種人就不應該有好下場!還利用我們狗不理的同情心,人渣!”說完她突然眨眨眼睛看著小茉,“那個,小茉處長……之前……我冒犯你,別跟我一般見識啊,我起初以為你隻一味地幫病人挑醫生的錯……”

小茉看了看天,平淡地說:“這都是我們分內的工作,放心吧,我不會為這點小事就為難你的。倒是你趙步理,以後你們科的病曆都給我好好寫,聽見沒有?!”

趙步理趕忙立正,瘋狂地點頭。

林小棠突然想起什麽,問道:“對了,您那個盒子真厲害啊,連這種可消除的筆跡都能複原?”

小茉一臉無奈地看著她:“我之前讓他又給我寫了一張一模一樣的單子,然後我看了下病人的委托書上麵,有這個男人的簽字,也有‘同意’兩個字,所以就……模仿一下咯。那個盒子裏有夾層,隻是放進去的單子和拿出來的單子不一樣而已。”

“模仿?”林小棠一臉驚訝。

“怎麽,模仿一下也犯法?你們臨床經常忘這忘那的,當我真有空給你們記下來扣錢?有時候我實在看不過去,都給你們補上了。”小茉推了推黑框眼鏡,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林小棠和趙步理頭一次發現還有這樣理直氣壯造假的領導,居然靠蒙騙就把刀疤男拿下了。

小茉壞笑:“我們醫務處有句祖訓,就是老祖宗定下的規矩,叫作‘沒事管大夫,有事幫大夫,沒事不添事,有事不怕事’!”說著便驕傲地向前走去。

趙步理突然像被雷劈中一樣,愣在原地,眉頭深鎖。

這是方老當時定的啊,怎麽成她的祖訓了?

1920年以前,全國並沒有成熟的醫務處部門,醫生還是會到病人家中診病。隨著醫院的逐漸普及,“醫院”這個空間的概念越來越深入人心,但是相應的問題也逐漸出現。為了保證人民的安全和醫生的合理執業,方鴻銘曾經提出設置一套醫務管理製度。

最開始的時候,由於方鴻銘正在協和的中央醫院,他建議中央醫院從警察體係分出一個部門來,讓全省人民無論貧富均得以享受科學救濟的機會。

當時的警察體係是管理者,然而方鴻銘對他們提出了一個要求,讓他們平時也參與管理醫生,讓醫生的執業更加規範。但是,一旦出現無理取鬧的病家,除了自己的一些三腳貓功夫用於自保以外,還希望“警察”能幫醫生一把,至少讓醫生能得到公平合理的處置,而不是像他自己的父親一樣,被毆打、羞辱以致自盡。

當時,方鴻銘設置的正是這一條不成文的規定,一字不差。

“無事管顧大夫,有事幫扶大夫。無事不添事,有事不怕事!”

趙步理突然感覺到,《怪醫筆記》正以一種越來越詭異的方式,和他產生著微妙的聯係。方老到底是不是真的來過他所在的這家寒城市人民醫院?方老又為什麽要去西南聯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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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森浩從孫慧的辦公室裏麵氣衝衝地走出來,使勁摔上門。

辦公室門突然又打開了,孫慧敞著白大褂走出來,龍森浩轉身又是一頓怒吼:“我是為你好啊!你怎麽就不明白!”

孫慧也指著龍森浩:“這事不通過我就是不成!你可以弄別人,但不能弄自己人!”

龍森浩轉身回去,無奈地說:“我跟您解釋過多少遍了,我會給他找條路走!但他自己不爭氣,誰也幫不了他!反正資料已經送了,您就當不知道吧!”

“我憑什麽不知道!我都知道!你怎麽就這麽一根筋!這是我的學生,我說了算!”

龍森浩點點頭,沒有說話,拂袖而去。孫慧進屋狠狠地把門摔上。

旁邊的護士都看傻了,紛紛議論著,到底什麽事能讓龍森浩和孫慧吵得這麽凶。李有才這時候經過護士站,看到護士們紛紛都轉過頭去竊竊私語,偶爾還看他一眼,也看不懂發生了什麽。

此時,突然一個電話打了過來。

“韓院長,您看到我送過去的東西了?啊,您說什麽?!”

李有才嚇得一個激靈,摸著微微有些脫發的後腦勺,陷入沉思。

“我之前沒和您說夾子的事,不是想刻意瞞著您。我以為龍森浩也就是說說,沒想到他幹得這麽絕……那份資料都說啥了?”

李有才認認真真地聽著對麵韓雨狂風暴雨般破口大罵,聽到龍森浩整理出來一套縝密的能置他們於死地的材料,從夾子的質檢報告,到醫院內使用夾子的醫生名單和使用數量,再到夾子出事的廠家代表做出的口供和供貨網絡,整個寒城市的大醫院看樣子都要被這件事撼動得搖搖欲墜。而自己就像一隻小螞蟻,也許沒有死是因為不起眼,也可能因為不起眼而隨隨便便就能被捏死。

“韓院長,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當然知道感激您,我真的不敢啊……我怎麽會,過河拆橋,瞧您話說的,這哪兒能……”

李有才臉上的冷汗涔涔地往外冒。對麵不知道是掛了電話,還是砸碎了手機,斷了線。

李有才咽了咽口水,他想起韓雨給他下的最後通牒。

“把手術室夾子的庫存全部銷毀掉,否則拉著你李有才一起死,而且你家裏也別想過得好,我能讓你女兒上好學校,也能讓她什麽學都上不了。”

李有才眼中不知道是悔恨,還是單純的恨,他把手機捏得嘎嘎作響,離開了病房。

今天的手術安排得很密集。李有才的手術被安排在了夜晚時分,他正準備去上自己的手術,此刻卻被一個電話弄得心情全無。他路過庫房時,看到上麵有一個藍色的密碼鎖。進出的護士都行色匆匆,走時仍不忘把門關緊鎖上。

李有才知道,庫房很大,要想把夾子一個不落地全取出來還不留痕跡,並非一件容易的事情。庫房的密碼隻有個別護士知道,也隻有她們才知道如何不留下證據,但是……

李有才經過龍森浩的手術間,突然聽到裏麵在爭吵什麽,他不用看就能聽出龍森浩洪亮憤怒的聲音,於是湊了過去。

秦紅豔也沉著臉不吭聲。她戴著手套,拿著鉗子,在垃圾桶裏一塊紗布一塊紗布地翻。每翻出一塊紗布,就展開,翻麵,眯著小眼睛細細搜尋。

“我們走了,你們慢慢找吧。每次都是你們找一大圈,最後自己發現針掉在哪兒了。哪次是大夫真落在裏麵的?每次找都不找就讓我們等,我們能等,病人也在這兒敞著切口等嗎?”

龍森浩滔滔不絕地怒斥著,秦紅豔也低著頭沒有看他。

“我們找了四五遍,真的沒有啊。”萌萌帶著哭腔,拉長著聲音委屈地說。

“那就找第六遍。”龍森浩留下一句話,揚長而去。看到李有才在門口,招呼都沒打就錯身過去了。

李有才進來:“怎麽了,萌萌,找不到針了?”李有才笑著問。

萌萌哭了出來:“我們找了好幾遍就是沒找到,實在不行就推C臂機看一下嘛,這樣大家都放心,他衝我熊什麽嘛!我以前還挺喜歡他的,他怎麽是這麽個人呀!”

秦紅豔沒有說話,叉著腰繼續翻紗布。

李有才一下子就明白了。丟針這種事對於手術室來說是大忌,如果沒有找到的話,護士很難交代。有的時候,找一天都未必能有發現。這時候最簡單的方法就是給病人做個透視——隻要針沒落在身體裏,就算手術室裏找不到也沒有大問題。

李有才點點頭:“放心吧,萌萌,我幫你找。”說著,李有才便趴在地上,笨拙地撅著屁股向前爬著,一寸一寸地摸索。他的褲子被抻得很緊,甚至露出了**邊兒。

萌萌看著李有才這樣幫忙找針,有些不好意思:“李大夫,沒事,你去忙吧,我們自己慢慢找,別耽誤您的時間……”

“沒關係,病人的事要緊。告訴你,我找針可牛了。我小時候出去抓蛐蛐兒,別人抓兩隻的時候我能抓十隻。別看我眼睛小,但是它聚光啊。”

秦紅豔難得地笑了笑,停下來喘了口氣。她已經找了一個多小時,上了歲數,也真是累了,腰都直不起來。平時牙尖嘴利的,此時連話都說不出來。

李有才就這麽趴在地上摸著,一直摸到了牆角。

“李大夫,針不可能跑那麽遠的,您不用那麽費勁兒!我再看看是不是夾在手術單裏了吧。”

李有才卻沒有管。他知道針這種金屬顏色是最難找的,掉到地上,地麵是帶著斑點花紋的綠色地磚,哪怕就在眼皮底下也看不出來,必須非常近距離才能……

萌萌和秦紅豔立刻抬起頭。

“你們也太巧了吧,從手術台,這針能蹦到麻醉師這邊的垃圾桶裏。這麽小的孔你們也蹦得進去,國足需要你們這些人才。”李有才笑眯眯的,手中那一根細小的針,剛好就是丟的那一款型號。隻見萌萌一屁股坐在地上,喊了一嗓子。

“嗚!謝天謝地,哦不,謝謝李大夫!”

李有才把針放在萌萌的台子上,他看到萌萌甚至沒有脫衣服,把頭埋在懷裏哭了起來。他沒有再說什麽,安靜地走開,去自己的手術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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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十點,李有才終於結束了手術。他換好自己的襯衫和皮鞋,走到樓下。夜風徐徐,似乎還帶著白天的暖意,他心裏仍然裝著那些沉重的東西,站在病房的樓下,有些不知所措。

他看了一眼微信,老婆發來了無數條信息。

“昨天你去哪兒了,怎麽還不回家?你不回來,明天我就帶曦曦回老家了。你沒事耍什麽脾氣?老公,以後你有情緒能不能不要帶回家,曦曦今天哭了一整天,說你不要她了。我希望你趕緊回家,給她道個歉。”

“你怎麽還不回家,你去哪裏了?”

“一有脾氣就不回微信?你現在怎麽成這個樣子了?掙點錢了不起?”

“你趕緊回家,有問題必須解決,你還要當多長時間的縮頭烏龜?”

“我不會原諒你的。”

“……”

李有才心裏更是堵得發悶。他已經多年沒有抽過煙了,但此時特別想找根煙嘬兩口。他靜靜地盯著夜燈看得出神,無數小飛蟲圍著這光明舞蹈,似乎並不知道這些路燈會把它們燙傷。

自己不也是這種像垃圾一樣的蟲子嗎?

“李大夫?”

李有才愣了下,回過頭去。

“萌萌?”

此時,萌萌一身清涼的打扮、穿著超短裙、帆布鞋,上身隻有件彩色的背心。雖然個子不高,也很瘦,但是該有的地方都非常飽滿。她的五官每一樣單看都很普通,但組合起來非常舒服,而且鼻子高挑,還有些混血兒的感覺。

“李大夫,怎麽這麽晚還沒回家啊?”

李有才支吾了一下,萌萌笑了笑,心中有了答案,沒有再追問下去:“今天,實在是太太太太太感謝您了!要不是您,我真是……”萌萌在脖子上比畫了一下,歎了口氣。

李有才笑了笑:“沒事,都是戰友,應該的。”

“要是你們科某位眼睛長在腦門兒上的大夫也能這麽想就好了,不知道他牛氣什麽勁兒,哼!”

李有才笑而不語。

萌萌眼睛突然閃動了一下。

“李大夫,這麽晚了您還沒吃飯吧?要不,我們去……喝兩杯?”

李有才剛準備擺手說不去,但是猛地想到了什麽,他琢磨了一下。

昏暗的夜色中,一男一女走進一條霓虹閃爍的街道。女人熟門熟路地走進一家叫作“前海時間”的地方。門口的酒保熱情地招呼上來,看樣子女人是這裏的常客。

他們先要了兩杯酒,又要了兩杯酒,然後又是兩杯酒。男人每次看到酒上來都一臉好奇,女人笑著給他講解。慢慢地,男人也放開了。工作的事、家庭的事,仿佛找到了一個宣泄口,一股腦兒地傾瀉出來。

女人開始捂著腦袋趴在台子上,男人拍了拍她,發現她沒什麽反應,於是用她的食指迅速解鎖了手機,查看裏麵的信息。果不其然,他發現了自己想要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