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安樂死 人販子也配用嗎啡?

“送他們來的公安說,這女的販賣一輩子兒童了,她老公說是不知情,但是誰信啊!也就是還沒找到證據而已!”小雲解釋,“她剛被抓到,判刑前發現這女的歲數不大,但是肺癌晚期了,全身到處都在轉移,這才送過來的。真是報應!”

趙步理不由得想起了地鐵上的那些殘疾孩子。他突然有了印象,自己確實收過一個保外就醫的病人,但當時不知道病人具體犯的是什麽事。

“早知道就不收她了,”趙步理自言自語,“不過我還是去看一眼吧。”

趙步理來到病房,看到那個男人一臉悲苦的神情,順著他的眼神,看到**躺著一個骨瘦如柴的女人,女人的喉嚨像破風箱一樣呼啦呼啦地喘著粗氣,站得很遠都能聽到。她每一次呼吸都拖著長長的尾音,應該是因為疼痛發出的呻吟。

女人的皮膚緊緊地繃在骨頭上。她沒有穿衣服,可以看到髖骨部分的皮膚都被磨破了,就像是骨頭把皮膚紮破的一樣。她的手不由自主地顫抖,看樣子不像是怕冷,也許是疼痛導致的抽搐。

她蓬頭垢麵,長頭發已經打了綹,上麵還有很多食物凝結的疙瘩。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幾個人,艱難地從一個人挪到另一個人身上,看到穿著白大褂的趙步理,她嘴唇嚅動了幾下,卻說不出話,不停地點著頭,眼睛裏的淚水匯成了一條小河。

趙步理能夠感受到她的訴求,也知道這是彌留之際的表現。她的眼睛向外突出,由於長期缺氧,大腦顱壓增高,在躁動之後就會逐漸出現這樣相對平靜但是淡漠的狀態。病人的意識應該還存在,但是各方麵的表達能力都會越來越弱。

“嗯……啊……嗯……”女人不停用最後一絲絲氣力,從喉嚨深處擠出一聲聲歎息,叫得林小棠心如刀絞。她不由自主地走上前,摸了摸病人的手,試探了一下,發現這隻手是那麽冰冷,像一根枯萎的樹枝,隨時可能會被折斷。

趙步理看了一眼病人的心電監護,血壓已經開始降低了,血氧也隻有80%多,心中有了數,帶著林小棠走出門去。

“你?”趙步理看著林小棠的臉色煞白,以為她又病了。

“狗不理,我好怕……”林小棠雙手抱著自己。

“這有啥好怕的,就是臨終病人而已,第一次見?”趙步理打趣。

“當然是第一次……以前隻見過解剖的屍體,那個不可怕。我是覺得,女人在死之前,真的會變得這麽醜、這麽不體麵、這麽沒有尊嚴嗎?”林小棠搖著頭,她似乎不敢相信這一切。

“呃……大部分時候確實,不太會像電視裏麵看到的那樣,表情安詳,還能笑著離開。”趙步理滑稽地表演了一下,“大部分人都會因為各種各樣的問題去世,我們醫生總結,要不憋死,要不疼死,要不心髒不跳了,哦對,那還是算憋死……”

趙步理沒有發現,自己的每一個“死”字,都像錘子一樣讓林小棠的身子震一下。

“原來死之前這麽難看……”林小棠搖了搖頭,不由自主地咬了下嘴唇。

陳彥豪這時候湊過來說:“趙總啊,現在的情況,是不是不太適合給嗎啡類的止疼藥?給了之後可能會出現呼吸抑製吧……”

小雲也在旁邊幫腔:“就是就是,這人就是活該。她這點疼,和那些丟了孩子的父母比算得了什麽?要是有一天我自己的孩子沒了,我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趙步理突然覺得這種感覺他剛剛才經曆過,而他隻是丟了一本珍貴的筆記。如果是自己的孩子……他甚至很難想象那些孩子的父母看到這個女人,會不會遏製不住衝動要殺死她。

但是她現在,就是一個將死之人,要被自己的疾病活活疼死。

趙步理搖了搖頭,和小雲說:“算了,就這樣吧,沒法打針。”

林小棠在一旁沉默。

“趙步理,幹得漂亮!”小雲比著大拇指。

趙步理有些尷尬地揮了揮手,準備再下去看孕婦。

這個時候,男人突然從房間裏跑了出來,直接來到趙步理麵前,嚇了趙步理一跳。他“撲通”一下跪在地上,瘋狂地給趙步理磕頭。

趙步理趕忙攔著他讓他起來,但是男人五大三粗,完全不管趙步理,就是一個勁兒地磕頭,直到額頭上出現血痕。他一邊磕一邊哭著央求趙步理。

“大夫我求求您了,她這樣我實在受不了了……您想怎麽對我都行,您讓她舒服一點吧,我求求您了!”

趙步理無所適從,努力想拽起男人。但是男人跪著抬起了頭,滿臉胡楂兒,眼睛深深地陷了進去,眼睛下邊有一道很長的刀疤,看起來陰森可怕。他眼圈通紅著說:“您是不是怕打針有風險?您別怕,我簽字,出任何問題我都責任自負。或者您開價,多少錢我都願意給,我隻想讓她最後這幾個小時,不活活難受死就行……”

趙步理想了想,還是無法原諒這些人曾經做的事情。他沒有再去扶男人,慌張地轉身離開,任憑那個男人在身後把地板磕得咚咚響。

他把自己藏在辦公室那個幽深的走廊裏,背靠著牆,突然想起方鴻銘曾經問的那個問題。

此時,趙步理更想問的是:“如果你的做法會害死一個人,但也讓他解脫,你會願意做嗎?”

趙步理本來覺得自己是有答案的,但是當他想到,自己要冒著違規操作的風險,去解脫一個窮凶極惡、本就該受重刑的歹人,心裏似乎又猶豫了。

如果真的是人命關天需要拯救,哪怕是壞人,作為醫生,也義不容辭,至少可以救回來再讓他接受法律的嚴懲。

但這次要做的是鎮痛,而且是存在“安樂死”風險的鎮痛。家屬告我怎麽辦?被醫院通報批評怎麽辦?若是為自己的至親或者摯友來一支嗎啡也就罷了,為一個販賣小孩的罪犯這樣做值得嗎?

趙步理走進男休息室,疲憊地癱在椅子上,閉著眼睛告誡自己不要再去想這件事情,努力讓自己入夢,尋找讓孕婦轉危為安的方法。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他卻絲毫不能走入那本筆記,大腦的細胞完全不能被調動。

他有些困乏,想躺在**眯一會兒,盡管困意陣陣襲來,他就是無法入睡,完全不是以前沾枕頭三秒就能入睡的狀態。趙步理在**輾轉反側了一會兒,還是跳起來,披上了白大褂。

趙步理徑直走到了護士站,看到林小棠還乖巧地趴在那裏發呆,沒有去休息室睡覺。他找出了一張單子,自己寫了一句話,走到病房叫男人出來。

“簽字吧。”趙步理冷淡地對他說。

這是一張放棄有創搶救的單子,趙步理又寫了一句話:“放棄一切搶救,家屬要求進行鎮痛治療,並知曉呼吸抑製等可能導致病人死亡的副作用。”

男人仔細讀了一遍,又看了眼趙步理,點點頭。但是他沒有立刻簽字,而是眯了眯眼,說自己視力不好,要回去戴眼鏡,於是拿著單子走回了病房。

不一會兒,男人又拿著單子出來了。趙步理看了一眼,上麵寫了個“同意”,也簽了字,於是讓男人先回去,把單子夾在病曆裏麵,開了一條醫囑。

“趙步理,你……”小雲看到一條嗎啡注射的醫囑,有些不可思議地看著他。

“執行就是了。”趙步理麵無表情地回答。

林小棠湊了過來,雖然已經夜裏兩點了,她困得眼皮都耷拉下來了,但還是好奇地看著趙步理。趙步理隻是尷尬地攤開手,苦笑著說:“還是過不了自己這一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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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是太不應該了,太不應該了……該死啊該死……

趙步理看著病人打完嗎啡平靜下來之後,盯著病人的點滴。

看著看著,似乎一道電光劃過黑暗的腦海,把阻礙自己思路的巨石“轟”地炸開。他瞬間覺得耳清目明,《怪醫筆記》裏“藥章”中的一段話直接擊穿了他的大腦。

原來是這樣……

他轉頭對旁邊的林小棠說:“我知道孕婦是怎麽回事了。咱們走!”

林小棠剛要邁步,又轉頭看了看正在捯氣的女病人,搖了搖頭:“我和小豪師兄看著她吧。你去吧,一定要加油哦!”林小棠攥著拳頭,勉強笑了一下,很快就沉下了眼眸,在護士站找了個安靜的角落乖乖地趴在桌子上。趙步理心中覺得這妮子今天有些反常,必有妖,但還是獨自向呼監走去。

走的時候,還沒忘把筆記帶上。

趙步理走到監護室門口,發現孕婦的男人已經站了起來,正瘋狂地拍監護室的門。

“您好,這是怎麽了?”趙步理收起鬥誌昂揚的笑容,走上前問道。

“趙大夫!我們不治了!不治了!剛才我問護士,說我愛人情況越來越不好了,不行,我得帶她回老家,她要是真有什麽好歹,一屍兩命就撂在這裏了,我跟家裏人都沒法交代啊!”

男人捶胸頓足,趙步理無語感慨,都什麽時候了,還在講這種落葉歸根的傳統。

“沒事,您放心,我先進去看下。”說著便要進去,但是被男人一把抓住了。

“我說了我們不治了!”男人看樣子是真急了,“不治了都不行嗎?!我們要求現在出院!我自己聯係救護車拉回老家,怎麽也得回老家!趙大夫,我不會告你們的!你就答應我這最後一個要求,我求求你了!”

趙步理使勁拍了一下男人的肩膀,拍得男人一陣子恍惚:“你冷靜點,你聽我說,她能活!”

趙步理堅定的眼神像火焰一樣燃燒著男人冰冷的內心,但他仍然搖著頭,垂著肩。

“趙大夫,如果真的不行了,可就回不去家了啊……”男人哽咽起來。

趙步理點點頭說:“你選擇放棄可以,但是你先給我一兩個小時行不行?相信我!”

男人突然覺得,再也沒有比醫生說出的“相信我”更鼓舞人心的了。這三個字有著無窮的魔力,讓人無法拒絕。他顫抖著看著趙步理走了進去。

趙步理來到孕婦的床前,他發現,麵前站著一個人。

居然,是……韓雨?

“果然啊,這輸液泵壞了。”韓雨一邊調整著輸液的速度,背著趙步理自言自語道。

“韓院長?”

韓雨聞聲轉過身來。

“喲,這不是胸外科那個小家夥嗎?是啊,正常一小時80毫升的話,每分鍾應該是30~40滴就好,但是你看,剛剛輸液速度明顯都有200滴了,他們這個輸液泵怎麽壞得這麽離譜?”

也正是在剛才,趙步理看到樓上病人輸液的時候,突然想起筆記中的藥章內容。藥章記錄了在沒有輸液泵的年代,醫生和護士都是用破舊的秒表來判斷輸液速度的。

而現在,有了輸液泵控製速度,所有人隻會看上麵的數字、看心電監護的顯示器。這就導致年輕醫生很少想到,如果這些東西真的壞了或者發生錯誤,人工的校正是至關重要的。

“以後這種東西壞了就不要用了,趕緊報修。咱們醫院可不能出這種問題。”韓雨的聲音非常低沉,嚇得護士和值班醫生一陣心悸。他們也感受到了副院長的怒火。

“謝謝韓院長!”趙步理趕忙點頭示意。

韓雨微眯了一下眼睛,看了看趙步理,抬頭想了片刻,快速踱步離開了。

值班醫生示意護士趕緊換上一個新輸液泵。趙步理看了一下,速度很準確,放心地點了點頭。

他看韓雨已走遠,在角落裏打開筆記。

麵前是孕婦,手中則是《怪醫筆記》中所記載的近百年前的那個死亡的孕婦。他不停地做著對比,雖然二人的用藥有很多不同,但搶救的原則沒有任何差別。畢竟現代醫學的藥物總比當時要強得多,因此他對救活孕婦更有信心了。

他逐條核對了醫囑,又看了看表,此時已經三點了,再有一兩個小時,如果孕婦再沒有好轉,可能家屬砸了門也要把孕婦帶走吧。這個時候,孫慧應該已經休息了,韓院長居然來了,真是好領導啊,趙步理頓時感到一陣心安。

他緊緊地盯著孕婦的監護儀,看著上麵的血壓、心率、血氧的數字。連血氧的數值從89漲到90,都會讓他興奮不已,但數字仍在波動:88、89、88、87、89……

漲啊漲啊漲啊……求你了……快好起來吧!

趙步理突然想起自己曾經看的那段筆記沒有看完,趕忙翻到那一頁。不知道是因為夜最深時,還是此時心情無比激動,他立刻進入了最佳的閱讀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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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鴻銘用自己的血救了麻疹嬰孩兒的故事立刻傳遍了整個協和醫院。剛開始還是有很多人說風涼話,很快,隨著治愈的孩子越來越多,全城的人聽到消息後,都紛紛抱著孩子來醫院就診。

方鴻銘的一管血可以給五個麻疹的孩子使用,發揮了很好的作用。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自己抽血,對他人的風涼話置若罔聞。隨著治愈的患兒越來越多,方鴻銘開始覺得有些乏力。

為什麽方鴻銘沒有用家長的血?趙步理剛在腦海裏有了這個問題,方鴻銘就立刻給出了解釋。

因為他擔心孩子的父母如果知道孩子在接受這種非正規的治療的話,一旦出現任何問題,會直接影響家長對醫院的信任。然而在方鴻銘所謂“好事之徒”的傳播下,這個小道消息仍舊快速傳遍了省城。

方鴻銘本以為自己會被醫院驅逐,事實上醫院也正有此意——他們不能接受一個總是用非常規方法救人的“怪醫”。正當醫院發布消息,要把方鴻銘開除轉院的時候,醫院的信箱裏開始陸陸續續收到一些聯名信,旗幟鮮明地支持方鴻銘的做法,從一封,變成五封、十封,最後變成三百多封!最後醫院的領導不得不關閉信箱來終止這場可怕的“鬧劇”。

不但患兒家長如此,就連協和的小醫生們也不顧領導們的嗬斥,紛紛抽自己的血給患兒治病。一些家長知道之後,也主動讓醫生用自己的血治療自己的孩子。

趙步理順著方鴻銘的思路,在腦袋中打開了一封信。

國家危難,物資匱乏,當世良醫以己身之血液拯救萬千患兒,吾輩豈可背信棄義,趁火打劫!可愈之,則感恩終生;若不可愈之,亦當為醫者盡力之果,非但吾輩永生感念,亦願孩童永念方師大恩於極樂世界!

越來越多的人被治好,一場戰爭帶來的麻疹危機,就終止在協和的一場“鬧劇”當中。方鴻銘講道,醫院的領導很快便重新發文,表示醫院經過慎重考慮,決定使用此方法拯救患兒。方鴻銘主動執行醫院方針,提出表揚!

一天,第一個被方鴻銘醫治成功的孩子被抱著來找方鴻銘謝恩。父母指著孩子說:“方師,感謝大恩,無以為報,而今日來,有要事請您不吝賜教,孩子剛滿兩歲,姓陳,名飛漱,但孩子的生命乃您所延續,特來此請您賜他個乳名,讓他終生念您大恩,他日必以為報!”

方鴻銘看了一眼孩子,捋了捋胡子隨口說道:“此子既然名‘非豎’,那不如,就叫……‘阿衡(橫)’吧!”

據方鴻銘所描述,孩子的父母當時激動不已,立刻接受了這個名字。雖然趙步理心中的場景是這樣的:孩子的父母瞠目結舌,本是來謝恩的,又覺得這位老醫生宅心仁厚,又是當世名醫,必定學富五車,文學造詣深厚,怎知他不按常理出牌,起了這麽個破名字……

賜名之後,孩子不停地拽著方鴻銘手腕上的串珠要玩,被父母喝止。方鴻銘卻蹲下身和孩子說:“你想要?長大做我的徒弟,我把衣缽悉數傳你,包括這個,如何?”

孩子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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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步理恍然驚醒,想起阿衡就是方鴻銘的關門弟子,原來是這樣來的!那個串珠是方鴻銘的恩師傳給他的,方鴻銘也有可能把串珠傳給了那個叫阿衡的人!

從年份算起來,這個孩子是1940年左右生人,到現在的話,應該是七十多歲……那會不會還活著?

能“入夢”真是好啊,很多文字看不懂的細節,似乎一下子全部理順了。趙步理離開了夢境,但還是看了一眼故事的結局。

“什麽?方鴻銘三個月後還是被開除了!去了……西南聯大!”

趙步理看了眼表,居然迷迷糊糊地就到了四點,這夜班真是一如既往地黑,而且再創新高。三個需要搶救的病人此起彼伏,也打破了自己的紀錄。

壞了,不知道孕婦的愛人在外麵怎麽樣了,不會已經急了吧,他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孕婦的心電監護。

血氧96%!心率也在好轉,病人的呼吸功能在改善!

這大概是今天晚上病人監護上最好的狀態了。他“騰”的一下子站起身,小跑到孕婦的麵前。他看到孕婦似乎能微微睜開眼睛了,對趙步理微微眨了眨眼,擠出了一絲微笑。

“怎麽樣,你好些了嗎?”趙步理急忙問道。

孕婦點點頭:“好像……比剛才舒服多了……感覺剛才真是快憋死過去了……跟淹了水一樣……這會兒覺得……起碼喘氣能喘到頭了……好多了……”

孕婦還是端坐著,但是臉色已經從剛才的發紫變得紅潤了一些,這是氧合明顯改善的征兆。而且喉嚨中不再像剛剛那樣傳出“呼嚕嚕”的水泡聲,肺水腫的狀態明顯在減輕!

趙步理看著血氧持續保持在93、94的狀態,越來越放心了。他趕忙跑到門口,打開門。孕婦的愛人正焦急地來回踱步,看到趙步理慌張的樣子,立刻更緊張了。

“您……您……您愛人!”

“怎麽了?!她怎麽了?!”

“她……她好了!”趙步理大舌頭終於捋順了,他帶著孕婦的愛人很快穿上鞋套,套上隔離衣,走到孕婦的麵前。

“阿離……你……”男人看到孕婦均勻地喘著氣,看到她有些激動得要哭的樣子,就知道沒事了。剛剛的她還一副馬上就要失去意識的樣子。

“會哭就是沒事了……加油……我在呢……我在呢……”

趙步理咳嗽了一聲。

“呃……你來了孕婦容易激動,你看一下,沒事的話先回去休息吧,她應該已經度過最危險的時候了。你回去好好休息,也讓她放心睡一覺。”

孕婦男人看著趙步理,有些話好像已經到了嘴邊,但是生生地咽了回去,他激動地鞠了幾個躬,又握了握孕婦的手,一步一回頭地走了出去。

趙步理懸著的一顆心終於放下了,他走到自己的座位,癱在了凳子上,他突然想起什麽,掏出了手機。

“那個孕婦她……”

“她怎麽樣?不會出事了吧?”林小棠很快就回複了。

“嘿嘿,孕婦好啦!”趙步理發過去一組心電監護的數值,各項指標都非常平穩,“有本少爺在,還能有搞不定的事情嗎?”

“哦。”

趙步理覺得,這不是林小棠平時的風格啊,自己本想開個玩笑,但感覺自討沒趣的樣子。

“哦對了!樓上那個老奶奶也醒過來了,醒了之後第一句話說她餓了,一群家屬這回都放心了,都回去了。”

“太好了!你也早點睡覺吧,這一晚上太充實了,好在有驚無險。這個孕婦能活,主任和師兄們一天沒白幹。也多虧有你,不然主任可能都不會做這個手術。”

“對了,那個男人不是之前要放棄嗎,你沒有告訴孕婦,她差點因為被放棄而死掉?”

“當然沒有……很多時候家屬很可悲的。他們在危急的時候,並不能理解到底能不能救活病人,他們就是因為太害怕病人遭罪。所以隻有醫生有這個權利,有時候也有這個義務,幫助他們做選擇,而不是單純地讓他們自己選擇。”

“喂……狗不理……”

“啊?”

“人真的不能安詳地死去嗎,就是閉上眼睛的時候,還能笑著想起自己一生當中最美好的那些瞬間?”

“應該不會吧,除了麻醉之後‘安樂死’,否則都會有一個急性的窒息過程。腫瘤病人晚期確實很受折磨,那種疼太難忍了。所以……我內心本來是抗拒給她打針的,但是我自己心裏……唉,我也是賤。”

“狗不理,我和你都送對方一支嗎啡,好不好?你的嗎啡寫上你的名字,我的嗎啡寫上我的名字,到時候誰死了,對方就給他一支,來個痛快,能行嗎?”

“呸呸呸,你今天是來體驗死亡教育的嗎?好好活著不好嗎?”

“狗不理,人為什麽一定要死在醫院裏?就不能死在家裏,或者死在一個特別美麗的地方嗎?”

“很多時候,人都是到了醫院才發現不行了。一開始可能還抱著搶救的希望,如果真的到了樓上人販子那種地步,可能連轉走的機會都沒有了。”

“現代人真可悲,本來死亡和出生一樣,是個很有儀式感的事情,但每個人都要在醫院裏走一遭,體驗一遍全套的酷刑,有疼痛,有尿管,有輸液,有胃管,有氣管插管,還有生不如死,還有想放棄卻不能喊出放棄……”

“是的。所以,醫院就是這樣,我們不能殺死病人,隻能眼看著病人離去,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他們沒有治愈機會的時候,讓他們盡量有尊嚴、安靜地離去。”

“和你聊天真好,我就是突然好怕死亡,不是怕死亡本身,而是怕死的時候,身邊沒有愛我的人和我愛的人,隻剩下醫院裏冰冷的器械。我怕我變得好醜,我希望自己哪怕死的時候,也不要在別人的記憶裏留下一點點不好的印象。”

“你不會的,你還得為病人努力工作五十年呢。”

“哼!你這種廢柴才要工作,有錢如我才不要呢!對了,我看你們病房最近總有個人穿著白色的製服,跟海軍似的,超級帥,那個五官,那個鬈發,極致美男啊!”

“不認識,誰?”

“一個有些陰柔的美男子,但是放在古代真的是美型男啊。說了你也不懂,不知道他有沒有對象,要不你幫我問問?”

“哦,好啊。”趙步理隨意答道。林小棠的轉變好像有點太快了。穿白衣服的製服男,他怎麽沒見過?

林小棠的短信停了幾分鍾,趙步理一度以為她睡過去了,突然又收到一條短信,上麵隻有幾個字:

“嗬嗬,謝謝。”

接下來,聊天沉默了將近三十分鍾。這個姑娘怎麽說沉默就沉默了?趙步理正納悶的時候,突然收到林小棠的一段語音:

“呆子,快上來!那個人販子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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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步理急忙奔了上去,看到陳彥豪正把那個病房裏的其他病人轉出來,小雲也正往病房裏推搶救車。趙步理奔進病房,第一眼看到的是病人,她正直勾勾地看著天花板,眼珠子像是要擠出來一樣。旁邊的監護儀上,心率已經降到了30,血氧已經測不出來,血壓隻有50/30毫米汞柱。

果然自己值班,就是容易送病人,而且自己同意注射這支嗎啡,很有可能真的推了她一把……

趙步理歎了口氣,他轉頭看了看病人的家屬。那個男人正一手捂著嘴巴,一手抱著胸,呆呆地看著這一切,他似乎戴著一個厚重的麵具,讓人看不出他臉上的任何表情,也猜不到他心中在想什麽。

趙步理和男人示意了一下。

“那我們就按照之前說的,放棄有創搶救,對不對?”

男人沒有作聲,點了點頭。也許他在病人最後的這幾個月裏已經見過太多,早就預料到了這個結局。

趙步理和小雲說:“不注射腎上腺素了,也不打升壓藥了,我們等一等吧。”

幾個人和家屬一起在病人的床邊看著。林小棠躲到了趙步理身後,一隻手緊緊攥著趙步理的白大褂,另一隻手捂著嘴巴。

此時已經是早晨五點了,很多老年病人都已起來,聞風來看這邊的情況。那個剛剛從病房裏挪出去的病人,正繪聲繪色地給他們講這個女人當初販賣兒童的事情,以及她生病的一些故事,一群人議論紛紛。

但是這個女人完全聽不到這些,也看不到誰在自己的身邊。她隻是盯著天花板,確切地說,現在已經完全沒有了意識。每一口氣之後,要隔很久才會有下一口氣,就像一條離開水的魚,讓人揪心。隻有這一聲聲的喘息還在提醒別人,她還活著。

一分鍾喘氣10下,心率30次。

一分鍾喘氣6下,心率25次。

一分鍾喘氣5下,心率23次。

嘀——

心電監護儀上的心電圖拉成了一條直線,沒有一絲波動。女人一動不動地看著天,眼角流下了兩行淚水,喘氣的動作徹底停止了。

她死了。

趙步理轉頭和林小棠示意了一下。

“小棠,這次……你來宣布吧。”

林小棠咽了下口水,她難以抑製內心的傷感和複雜的情緒,走上前去。

“病人林如燕,宣布臨床死亡。死亡時間,2017年6月5日5點04分。”

趙步理歎了口氣。

“小豪,給拉一張心電圖,放進病曆裏麵。家屬先回避一下吧,我們先料理一下病人,然後我們會聯係人來把您愛人轉運到太平間,去辦後麵的手續。您可以去準備下衣服,另外請您……”

趙步理生生咽下了“請您節哀”幾個字。在他眼裏,他對這兩個人,都是深深地憎恨著。他知道,自己為病人進行“安樂死”,其實,並不是為了他們。

小雲已經準備好了料理屍體的托盤,冷眼看了看死者,搖了搖頭。

醫生也是人,脫下了白大褂,他們也會真實地愛,更會真實地恨。很多時候,醫生甚至有掌控生死的能力,更有著施行“正義”懲罰的機會,至於是對是錯,是否行走在法律的灰色邊界,每個醫生都有選擇的權利。趙步理認為,他自己無權對其他人進行道德審判。

隻是他內心還有一個小小的期待,期待這個男人能因為這件事,感受到這個世界的善意,甚至能夠良心發現,回心轉意,向警方提供更多販賣兒童的線索,讓更多無辜的孩子回到爸爸媽媽的身邊。

趙步理決定,等今晚結束,要和那個男人好好談一談。他想,人心畢竟是肉長的。

趙步理剛準備帶林小棠出去休息,卻發現她跟著小雲走了過去。

“狗不理,你去歇著吧,我想跟著看看。”林小棠固執地甩開了趙步理拉她的手,有些膽怯地站到很遠的地方,看著小雲熟練地料理病人。

趙步理來到她身邊:“怎麽,怕呀?又不會鬧鬼。瞧你這膽兒……”趙步理指著小雲,“你看,屍體料理呢,主要是把病人身上所有和病人無關的東西全部取下來,例如靜脈的輸液、插入的尿管,甚至是縫的線,等等,讓病人回到剛剛出生的狀態。什麽也沒有帶來,什麽也沒有帶走。”

林小棠看著一絲不掛、骨瘦如柴的女人,心想,她生前應當也是個風姿綽約的女人,但死了之後,渾身發黑,表情猙獰,像地獄的惡鬼一樣可怕。她甚至害怕女人的腦袋向她猛地轉過來,那雙因為鼓出而閉不上的眼睛在她腦中久久徘徊,好像在瞪著自己一樣。

“還有,古人說,人死了之後會七竅流血。其實這本質上是凝血功能完全喪失,導致人的鼻孔、耳朵、牙齒、**等都有可能出血,而且還是那種暗黑色的血液。因此呢,我們的護士就會用棉球,分別把這些孔洞塞得嚴嚴實實的。這些棉球從外麵是看不到的,就是防止屍體到處流血,嚇到家屬。等穿上了壽衣,至少從外表看上去能相對安詳一些。”

林小棠探著腦袋,小雲每往病人的鼻孔裏使勁塞進一個棉球,林小棠就表情誇張地擠一下眉頭,像是能感受到死者的疼痛一樣。

“人已經死了,不會覺得疼呀。等塞完棉球之後,把血跡擦幹淨,護士就會按照要求,給病人蓋上屍單,蓋住病人的頭部和雙腳,兩端向裏塞,包好整個屍體。當然,這個時候最好是問清病人的一些風俗習慣。不過……”趙步理看了看一臉嫌棄的小雲,“我覺得小雲對這個病人可能不會問……就這樣吧。”

如此疾惡如仇的小雲,能耐著性子,本著職業精神把工作做好,在趙步理看來已經很難得了。不過也可能是因為今天早些時候的事情,給了趙步理幾分麵子吧。

林小棠仔細地看著,眼睛都不眨一下,似乎生怕錯過一個細節。她看著一個人就這樣從能夠說話哭喊,成為一團動也不能動的肉體,內心一陣恍惚。

屍體料理完畢了。趙步理走出病房,伸了一個懶腰:“這一宿,說話間就六點多了,天都快亮了……”

林小棠卻是一點不困的樣子,她出神地看著外麵微微亮的天,若有所思。

這時候,趙步理看到病人家屬朝他走了過來,一臉嚴肅。心想,他大概是來感謝的吧,正好趁機會和他說說,看有沒有機會做點事情,讓自己內心也好受一些。

“趙大夫是吧?”

“嗯,怎麽了?”

“我要求封存病曆,走醫療訴訟,沒問題吧?”

“什麽?!”趙步理和林小棠異口同聲道。趙步理驚訝地張開了嘴:“為什麽?”

男人冷笑了一聲說:

“你在明知我愛人已經呼吸不順暢的情況下,還是給她打了嗎啡,我懷疑你的嗎啡造成她的直接死亡,你和醫院要負全部責任。”男人的語氣非常平淡,說話間也毫無停頓,似乎這段台詞已經演習過無數遍。

林小棠立刻恢複了往日的鬥誌,上前一步說:“你神經病啊!你愛人已經沒有治愈的機會了,而且當初是你自己放棄治療的。”

男人揚起了頭:“姑娘,注意你的措辭。你可是個醫生。我愛人的爸媽本來要過來看她最後一麵,就是因為你們,直接打了一針嗎啡就把她打死了,我從來沒有同意你們這麽幹!”

趙步理指著他:“你自己簽的字,當時和你說好的,你這個人怎麽說變就變!”

林小棠也氣呼呼地從病曆車裏掏出病曆,“咣”的一聲拍在護士台上。趙步理有一種被狗咬了的感覺,惡心到渾身都在顫抖。他等著林小棠找著簽字單,看著麵前這個陰森的男人,他發現,這個男人的眼神中全是嘲笑。

林小棠在後麵驚訝地喊了一聲,趙步理聞聲回過頭。

“怎麽會……渾蛋!”

林小棠又難以置信地翻了幾遍,趙步理也趕忙湊過去。他赫然發現,簽字單上,有自己寫的一行字跡,但是在病人家屬之前簽著“同意”和姓名的地方,幹幹淨淨,沒有一個字。

他看著男人玩味的笑容,咬牙攥緊了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