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藥理 筆記丟了

“完了……”

筆記不隻讓他不再是曾經那個臨床廢柴,還經常能提供一些臨**失傳已久卻十分奏效的方式,幫他扭轉乾坤。最近,甚至有些人給他起了個“段譽”的外號,就因為他那一手技術像“六脈神劍”般時有時無,有時像個白癡,有時又像開了掛。光是孫慧就已經不下四五次問他“你這都是跟誰學的”,每次趙步理都隻能點頭哈腰裝傻充愣,孫慧懶得和他較真兒,也就聽之任之了。

筆記沒了,雖然他已經看了很多。他發現,每次翻看這本筆記,哪怕是同樣的內容,他也能夠獲得新的體會和感悟。這是任何一本教材都不可能帶給他的,畢竟那是一個老醫生畢生經驗的總結。

不能學習新技能,不能成為臨床的大牛,這些對趙步理都構不成困擾。他之所以這麽著急,是因為筆記已經成了他最溫暖的依靠。每當他被誤解、被嘲笑、被奚落的時候,都能來到這個角落,聽一位老先生給他講過去發生的那些快樂或悲傷的故事。這些故事讓他深深著迷,越發喜愛上醫生這個複雜的職業。

但現在筆記沒了,這些也都不複存在。他又重新回到了一個人、一個廢柴、一個沒有任何光明的人的處境。

趙步理發了瘋一樣地在休息室翻箱倒櫃。不光是自己的,其他人的櫃子他也沒有放過。他在裏麵找到了小豪四五盒各式各樣的、開了包裝沒用完的**,發現了其他住院醫師標注著“火影忍者特別學習資料”的硬盤,也發現了曾經以為被自己弄丟的五把傘、四把牙刷和十個水杯。

會去哪裏呢?

他通常把筆記放在休息室座位最下麵的櫃子裏。雖說這兩天為了孕婦的事經常去婦產科和呼吸科交涉床位問題,有時匆忙中會順手帶上筆記,但他明明記得拿回來了呀……

他瞥向手邊的一張傳單,上麵寫著“遊泳健身”字樣,突然腦中閃過一個片段。

“早上我正吃著飯,路過婦產科那棟樓前時有人給我塞了這張小廣告。我左手拿著煎餅,右胳膊夾著筆記,然後我用右手接過了廣告,還和那人說了聲謝謝……我吃完了之後,扔掉了煎餅的紙……”

趙步理的目光移向“遊泳健身”旁邊,那裏赫然躺著一張煎餅紙。

我把筆記扔了!拿回了煎餅紙!

垃圾桶,對了,趕緊去翻垃圾桶!可那是早晨的事了,這都晚上了……

趙步理剛要出門,迎麵就撞上了小雲。小雲從趙步理有些瘦削的身旁掃過去,發現男休息室裏散落一地的美女雜誌和紅色、綠色、藍色的套套包裝盒,臉頰立刻飛起了一團緋紅:“那個……有個病人也不知道今天怎麽了,有點發燒,還有……脖子上都紅了,陳彥豪說請你過去看看。”

趙步理心不在焉地答應了一聲,趕忙錯過身走過去,想著趕在處理完工作之後,抱著渺茫的希望去垃圾桶那兒翻一翻。

這時候正是晚上九點,趙步理著急地挨個兒病房尋找陳彥豪的身影,終於在拐角處的病房發現了正和病人家屬說話的他。陳彥豪見他來了,和他匯報起病情來:“這是個肺術後的病人,老人脖子上紅了一片,而且體溫稍微有些高,37.8℃。我看著沒什麽事,覺得不太像是感染,你幫我看一下吧。”

自從發現趙步理的手術技巧經常令人出乎意料之後,陳彥豪對趙步理越來越尊敬了。

趙步理點點頭,下意識地想在仔細觀察之後回去偷偷翻筆記,但突然想起筆記丟了,隻能歎口氣對陳彥豪說:“要麽就是今天輸什麽液過敏了,要麽就是……感染?”

陳彥豪對趙步理說的這句廢話有些摸不著頭腦,趙步理隻好繼續瞎編:“嗯,今天有沒有輸什麽特殊的液?”

一旁的小雲搖了搖頭:“今天就是常規的那些抗生素、化痰藥。頂多是今天病人尿少,主管大夫臨走的時候給加過半支利尿劑。”她又想了想,突然說,“還有,今天病人說傷口又疼了,還加過一次口服的止疼藥!”

趙步理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樣,對陳彥豪說:“那就是了,給點抗過敏藥吧!我先參加個會診,回頭再說。”說完便腳底抹油消失了。他怕再多待下去,小豪或病人會問起更深的問題。沒有筆記的他,現在就像丟了魂,心虛得手心都冒汗。

趙步理匆匆忙忙衝向門口,發現外麵電閃雷鳴,正下著瓢潑大雨。趁著電光閃起,他的眼睛飛快鎖定了離門口不遠的那個垃圾桶,立刻就要往瀑布一般的雨水裏衝。

“狗不理,我正要來陪你值班呢,你在幹嗎?”林小棠剛好打著傘經過,一臉蒙地看著他。

趙步理含糊其詞地說了聲“沒事”,之後把手機交給她,讓她幫忙拿上樓,自己衝到了雨裏。大雨像瀑布似的傾瀉下來,趙步理覺得呼吸都變得困難。他奮力地蹚過地上河流一般積滿雨水的小路,艱難地走到垃圾桶前。

他甚至連手套都沒有戴,就伸手掏起來。垃圾桶裏全是被雨水泡爛的雜物和煙頭,別提有多惡心了。但他仍然努力翻著底部,期待著奇跡出現。

這時候,眼前出現了一個單薄的身影,對方身上的藍白細條紋連衣裙已經被雨水完全打濕了。

“你來幹什麽?”趙步理掙紮著睜開眼睛,擺了擺手示意她趕快回去。

林小棠臉上也全是雨水,她抹了一把臉,在暴雨聲中大喊:“你找什麽啊?!我幫你找!”說著也把手伸進垃圾桶。

“趕緊回去,雨太大了!”趙步理把剛剛翻過垃圾的手在身上蹭了兩蹭,用力推林小棠。

“你快說找什麽!我找東西可牛了!”林小棠不為所動,手繼續在垃圾桶裏翻,“這裏麵什麽東西啊,好黏!”

“估計是病人的痰!你還不趕緊回去!”

林小棠立刻露出極其嫌棄的表情,順勢把手往趙步理的衣服上蹭。趙步理下意識地要躲,但還是沒動,硬生生看著林小棠在自己衣服上擦手。兩個人突然相視大笑起來。

“是一本褐色封皮的書,找一下,沒有就算了!”

“是很重要的東西嗎?”林小棠一邊往外掏垃圾,一邊大聲問。見趙步理沒有回答,隻是鄭重地點了點腦袋,她心中便有了答案,明眸被閃電映得更加亮晶晶,嘴角卻掛著笑。

她歪著脖子偷偷看著這個被大雨澆得通透的男孩。不知道為什麽,她已經慢慢習慣了這個廢柴經常在她眼前晃悠,習慣他講臨**有趣的故事,習慣在他試圖講知識但是講不出來的時候幫他圓場。

但是他認真起來的時候,讓她覺得他那麽自信。他的眼睛不大,但是他看任何人的樣子,堅定而溫暖。

在幾個過往行人驚詫的眼神中,兩個人把垃圾桶翻了個底朝天,仍是沒有找到那本“褐色封皮的書”。趙步理挺直腰喘了口氣,在大雨當中又環顧了一圈,最終放棄了希望。

從今以後,他又會變回那個廢柴趙步理、別人眼中的狗不理。更重要的是,他再也看不到那些傳奇的故事和那個傳奇的偶像了。

他就著雨水洗了洗手,拉起還沒放棄尋找的林小棠,頭也不回地朝病房大樓走去。林小棠被牽著手,暗自竊喜。她正要順勢攥緊趙步理的手心,趙步理卻毫無征兆地鬆開了她。他垂頭喪氣地說道:“快跟我去手術室洗個澡換套手術衣吧,別著涼了。”說完便晃悠著腦袋,邁著有些沉重的步子向樓梯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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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步理一邊衝澡,一邊想起自己最後一次看筆記的光景。那是在前幾天的一個夜晚。

1940年的那一天,似乎也是個夜晚,方鴻銘抱著一個嬰孩。孩子隻有半歲的樣子,嗷嗷大哭著,臉上、身上全是紅色的疹子,大片大片的很是瘮人。一群醫生圍著他,在方鴻銘的記錄中,這些人“各懷鬼胎,不安好心”。

汝不但自尋煩擾,更為醫院招致禍患!

汝之孽債,豈清償乎?梁家苦主已恕之乎?豈可再造罪孽!

嬰童夭亡,乃是天意,汝醫致死,則為罪愆!

方鴻銘應該是在晚年寫下的這段回憶,因此他的視角應該在1960年左右。能夠明顯感受到,方鴻銘在兩個完全不同的時期,始終保持著一份平淡的心境。

他對所有人說:“吾決意救治此兒。吾救之,則為尋死;不救之,則為等死。汝等皆知,吾輩別無上選!抗體已無,此戰難為,然吾輩自身即為抗體!”

他抱著嬰孩,將一管紅色的**注入嬰孩的輸液裏。那是血液,方鴻銘自己的血液。

在那個時代,他沒有考慮更多,甚至不清楚血型不同到底會不會產生嚴重的過敏反應和腎損害,也沒有考慮這樣做會不會再次惹來官司,他就是這樣做了。

然而幾天後的結果告訴所有人,這個方法奏效!

麻疹的免疫球蛋白雖然沒有了,但是成人的血液當中,都有麻疹的抗體。於是方鴻銘問了所有人一個問題。

如果你有1%的機會救病人,你甚至可能會害死他,你願意做嗎?

這個問題穿越了數十年,來到了趙步理的麵前。

趙步理在溫暖的水流下回味著這句話。方鴻銘曾經有一句話說得很對:西醫是伴隨著傳教活動進入中國的,在傳播的過程中,首先是宗教,然後才是科學,但是在中國本土化的過程中,宗教不斷地被排外清除,隻有科學最終紮根生存下來。

趙步理也發現自己在臨**正不由自主地變得和許多醫生一樣,更加小心和世故。例如,每種藥都有副作用。久而久之,趙步理難免會遇到棘手的並發症。所以很多時候,他寧可讓病人忍著疼和不適,也小心謹慎地用藥。

而像方鴻銘這樣,能用這種危險的方式去治療孩子的,如今恐怕再也沒有哪個醫生會這麽做吧?遇到臨床無法救治的情況,大家寧可選擇不去積極處理,也不想碰這種爛攤子。

用自己的血救別人,放到現在,恐怕又是一場農夫與蛇的故事。

不過他們說的“梁家”是什麽?筆記中似乎很多次提到“林小姐”,難不成方鴻銘和林徽因、梁思成還有什麽瓜葛?

趙步理猛地捶了捶腦袋,泄氣般關掉了水龍頭。

如果能找回那本書,我一定把它放在枕頭底下,或用繩子拴在脖子上!

趙步理走出門,稍微等了一下,直到林小棠也走出來。她的頭發還有些濕,見趙步理在等她,很乖巧地把頭發理順,小跑過來。

“你沒事吧……那本書很重要嗎?是不是很難買到?要不要我找人給你問問?”林小棠看趙步理今天心情有些低落,也收起了自己一貫的玩笑姿態,說罷緊接著打了個噴嚏。

“沒事,不管它了,多謝你。”趙步理勉強對林小棠笑了笑,心中生出一絲暖意,“走,你都換上刷手服了,咱們去看看那個孕婦怎麽樣了?”

林小棠連連點頭。她發現自己隻要努力地笑,就會帶動趙步理也不由自主地咧開嘴。這讓她心中滿是歡喜。

趙步理敞著白大褂,雙手插兜,穿著拖鞋一言不發地向前走。林小棠在一邊嘮嘮叨叨地說著最近上課發生的趣事,以及那些學生之間流傳的醫院老師們的八卦。趙步理不置可否地聽著,時而配合地笑笑,但大部分時間眼睛仍然看向地麵,沉默得簡直不像他。林小棠不管這些,仍是自顧自地努力逗趙步理笑。說話間,呼監已經到了。

他們和門口的男人打了招呼,走了進去。來到孕婦的床前,趙步理緊張起來,林小棠的笑容也凝滯了。

孕婦的狀態太糟糕了。她已經不似白天看到的那樣平靜呼吸了,隻能歪著身子,雙手撐著床,像不小心跳到岸上的魚一樣大口大口地吸入明明很充足的氧氣。她戴著儲氧麵罩,調到了最高的10升每分鍾的流量,但還是不夠,監護儀上的氧飽和度隻有90%。

趙步理通過《怪醫筆記》教給他的那些小技巧粗略地計算,病人現在一定處於呼吸衰竭的狀態。結合病人目前端坐呼吸的狀態,他很有可能遇到了和當初方鴻銘的孕婦病人一樣的問題——肺水腫。

從理論上來講,袖式肺葉切除術的本質還是肺葉切除術。在有一個肺葉剩餘的情況下,不應該出現嚴重的肺水腫啊!趙步理聽了聽孕婦的肺,裏麵全是大小不等的濕囉音,也叫作水泡音,應當是肺裏含水很多,導致肺泡的血液交換能力大大下降。

這樣下去不行。趙步理找到了值班醫生,發現值班醫生正漫不經心地用手機看漫畫。趙步理連續叫了幾聲對方都沒有抬頭,氣得猛拍了一下桌子。值班醫生嚇得趕緊四處張望,發現趙步理正怒氣衝衝地看著他。

“擴血管、利尿的藥物給了嗎?病人尿量怎麽樣?”趙步理陰沉著臉,努力平靜地問。連林小棠也覺得今天的趙步理有些嚇人,不知道他究竟怎麽了。

值班醫生有些愣神兒,趕忙去翻醫囑:“開了,都開了!”他有些沒底氣地答道,接著又似乎想起什麽,抬頭問趙步理,“對了,你們那個病人,如果出了問題,到底揣(心外按壓)不揣?”

趙步理皺了皺眉,沒有說話,隻是沒好氣地伸了伸手。值班醫生會意,拿起一張單子,輕輕拍在案台上推了過來。趙步理抓起單子走出門去,定了定心神,輕輕招呼了一下門口的男子。林小棠在一旁安靜地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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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走了進來,臉上掛滿了急切和悲傷。

“您好,我得先和您簽一下這份同意書。簽這個的意思不是要放棄搶救,而是說,我們如果遇到緊急情況,要第一時間上去做心外按壓,但是這個需要您簽字,算是個程序。您就簽‘同意有創搶救’就行。”

“趙大夫,我放棄。”

趙步理驚訝地睜大了眼睛,不可思議地看著他,林小棠也張大了嘴巴。

“您……為什麽要放棄?隻有那些沒有治愈機會的病人家屬才會選擇放棄,您的愛人,遠遠不到那個時候啊。”

男人似乎用了全部力氣才做出這個決定,他用苦澀的聲音說:“婦產科的醫生下班時來找過我,說孩子他媽媽狀態很不好,孩子可能有危險。如果大人確定不行了要做那個氣管插管的話,我要選擇是否剖腹取出胎兒。”

“取胎兒的事情,我本來是同意的。但我剛剛在婦產科門口轉了一圈,看到了那種早產兒,還是二十四周的,嘴裏插著根管子,他還那麽小,就要在監護室裏麵待幾個月。實在是太可憐了。”男人頓了一下,“我們的孩子比那個還小,就算真的出現奇跡,他能活下來,也不能保證今後一生不留下什麽可怕的後遺症。我實在不敢想象,所以拒絕取出他。我不要孩子,我寧可讓他和媽媽一起去另一個世界,也不想讓他一生下來就受苦,像他媽媽一樣躺在隻有機器的監護室裏麵。”

趙步理聽著,心裏一陣痛。這種選擇,婦產科也難以做出。他們隻是履行義務,把選擇攤給家屬看,讓家屬來決定。

“另外,”男人看了一眼趙步理,“我愛人,我也放棄。我不想讓她再受苦了,剛剛我看大夫的意思,似乎真的扛不過今天晚上了……趙大夫,你放心吧,我肯定不會怪你。這是我們自己選的,我認命了……認命了……”

“隻是,能不能讓她出來?不要在這個什麽監護室了,她身邊都是那些管子和機器,沒有我陪她,她一個人不行的。就隔著這麽一麵牆,我是她的丈夫,我連抱抱她都不行!”

男人突然一把搶過趙步理手中的單子和筆,沒等趙步理再說什麽,就在同意書上“放棄有創搶救”的前麵打了鉤,簽了字。隨後,他緩緩轉身走出去,坐在門口的走廊上,撥了個電話。

“對,媽,挺好的,她挺好的。別擔心,醫生說問題不大,您放心吧,早點休息,明天咱們再說。”

趙步理歎了口氣,帶著林小棠回到監護室。他又看了一眼孕婦,護士正在給她加各種剛配好的藥物。她的心率、血壓都暫時穩定住了,趙步理隻能暗暗祈禱她平安無事。

“師兄,咱們就這麽……放棄啦?”林小棠問。

趙步理搖搖頭,比畫了一個“噓”的動作:“不會的。他的簽字隻表示放棄有創搶救,又不是不用藥物搶救。我們隻要爭取別讓她走到那一步就好了,病人家屬很多時候並不知道真實的情況,也不知道病人真正能救回來的可能性。但是,如果我們心裏知道她還有希望,是不能輕易放棄的。我們先等病人稍好一些,等家屬平複一下再進來看,到時候爭取再讓他重新選擇吧。”

林小棠看著趙步理,覺得他今天確實有些不一樣,但又說不上來是為什麽。

“所以現在的情況就是肺水腫診斷比較明確。咱們就用一些藥物,比如利尿劑,讓水排出去,然後用擴血管的藥物讓血液留在外周的靜脈,不要都回流到心髒裏麵來。心髒的血少一些,肺裏的血才能少一些。必要的時候,咱們還得給一些強心劑,讓心髒強壯一點,這樣肺部的水能更好地排出去。當然,輸液速度也要控製,現在輸液泵上寫著80,意思就是80毫升每小時,這個速度還是挺合適的。”

林小棠又準備繼續追問補液的知識,就在這時候,趙步理的手機突然響了。

“啊?好,好,我知道了,我馬上回去。”

趙步理臉上顯出一絲慌張。他和呼監的值班醫生交代了一下注意病人的情況,趕忙帶著林小棠往回走。

“怎麽了,出什麽事了?”

趙步理也有些疑惑:“樓上剛剛有個考慮過敏的病人,13號床,護士剛告訴我,她突然……怎麽叫也叫不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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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人從樓梯一路小跑上來。趙步理本來讓林小棠自己慢慢等電梯,結果發現爬起樓梯來,自己才是廢柴的那一個,還要林小棠經常停下來等他,於是隻好狡辯:“這鞋真是不舒服,以後一定要換一雙!”

林小棠翻了個白眼,這才是她認識的廢柴師兄。

走進病房,已經是晚上11點了。他發現13號床圍著不少家屬,擠過去一看,他們正努力叫著病人的名字,但是病人就是沒有反應。趙步理看了一眼監護儀,上麵的血壓、心率、血氧的生命體征都非常平穩。

睡死過去了?

趙步理趕忙擠到前麵,用力拍了拍病人的臉。這個動作在外行看來就像給了病人一個巴掌,一個看著像病人兒子模樣的中年男人立刻吼道:“喂喂喂,你幹嗎呢你?!”

護士小雲正努力勸解家屬,趙步理這才意識到家屬還在場,趕忙賠不是,請家屬先出去。幾個家屬看樣子是寒城當地人,都像是市井混混兒,罵罵咧咧地出去了。

趙步理趕忙問一旁的陳彥豪發生了什麽,陳彥豪也一臉迷茫地看著小雲,小雲便解釋:“我也是剛剛10點來轉病房的時候才發現,這個老太太叫了好幾聲都沒反應,所以我就把小豪找來了,小豪又把家屬叫來了,正準備下去做急診CT呢。”

看到陳彥豪表情有些不自然,趙步理便順勢問道:“你剛剛都給過什麽處理?”

陳彥豪連忙撇清:“啥也沒有啊,咱們不是考慮過敏嗎?我就給了一支非那根,然後病人說睡不著,我又給了一片安眠藥。從理論上來講,安眠藥也不至於叫不醒啊。這個老人說以前得過腦梗,我覺得最好推下去做個CT。”

小雲也點點頭,等著趙步理發號施令,畢竟現在這間病房裏,趙步理是二線,雖然是讓所有護士聞風喪膽的黑命二線,也是大家心知肚明的廢柴二線,但級別上仍是最高的。

在臨床當中,一線醫師通常是指住院醫師或者實習醫師,一旦有情況,一線醫師會首先去病床旁看病人,了解情況之後和二線醫師匯報,也就是住院總醫師或者主治醫師這個級別。通常一線處理不了的問題,才會輪到二線處理。一線、二線是根據年資和職稱來劃分的,並不代表絕對的能力。

趙步理有些為難。他經常覺得,論經驗和能力,他甚至還比不過陳彥豪,隻是比人家虛長了幾歲罷了。他尷尬地點點頭,讓陳彥豪去安排,自己走出了病房。

門口的家屬嘰嘰喳喳地議論著。

“我就說不該做手術吧,你看這不手術挺好的,一手術就中風,回頭誰伺候老太太?我孩子太小了我管不了,誰簽的字誰管。”

“哎,你這做兒子的怎麽這麽說話啊,就算當時我簽的字,你沒同意啊?不能說出了點錢,別的你就什麽都不管了吧。生兒子就是這德行,小心你家兒子以後也這麽對你!”

“你們吵什麽吵,醫生不是還在弄著的嗎?要是真有什麽大問題,我看也就這麽著吧,別費勁巴拉地搶救了。電視上說這搶救得斷好幾根肋骨呢,還不一定活,太遭罪了,咱就跟醫生說差不多得了,別一下子又進監護室了,那一天幾萬塊錢咱可出不起。”

趙步理心中頓生嫌棄,但還是隻能裝作沒聽到一樣走過去說:“老人的情況,確實不能排除腦梗的可能性,咱們可能要先做個檢查,看看老人有沒有……”

這時候,他突然睜大了眼睛,他看到遠處有一個孩子,抱著一個讓他激動不已的東西。

那個褐色的有些褶皺的封皮,上麵龍飛鳳舞寫著幾個大字,那不正是他丟失的那本《怪醫筆記》嗎?

趙步理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孩子走進病房,立刻像一隻看到骨頭的狗一樣飛奔過去,跪在小孩子的麵前,指著他手裏的筆記問:“小鬼,你怎麽來了!這個……這個……你從哪裏搞到的?”

來者可不正是柳晴川的“兒子”,那個討人嫌的小鬼嗎?

他內心突然生出一個邪惡的想法:難不成不是自己蠢,而是這小鬼把它偷走的?如果真是這樣,管他是不是柳晴川的兒子,非要揍他一頓出出氣不可。

小鬼一臉嫌棄地看著他:“你懂什麽?我在垃圾桶裏看到有本這麽好看的畫畫書就撿回去了,我媽說這肯定是誰不小心丟的東西,讓我四處問問,找找失物認領處。我找了一天都累死了。這個醫院,我也就認識你吧,雖然你看上去不像什麽有腦子的人,但是我也沒辦法了,東西交給你,太晚了我要回家了!”

說著便把筆記往前一推,趙步理的心都快蹦出來了。

筆記啊!可讓我一頓好找啊!

他忍不住抱著筆記一頓親,卻發現筆記上沾了些黏稠的東西,大概是垃圾桶裏帶來的,頓時又一陣惡心。小鬼看著他,翻了個白眼,對他擺擺手說:“既然是你的,那正好。果然除了你也沒有人會傻到把它扔進垃圾桶。”

趙步理臉僵了,想努力找個理由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麽白癡。

“呃,是我……其實……”

“好了,知道你蠢,說再見吧。”小孩說著便轉過身,留下一個表情凝固的趙步理,“對了,你叫趙步理,對吧?我叫海狸。再見。”說著,便背著大書包,像個大人一樣昂首挺胸地走了。

“再……再見……啊謝謝!”趙步理抱著筆記揮著手,海狸背對著他不屑地揮了揮手。

嘖,這熊孩子!不過,我的筆記終於回來了。趙步理內心狂喜,完全忘記了自己還在和病人家屬談話,也忘記了……

“趙步理!”

身後傳來一個憤怒的聲音。

“原來你心心念念要找的東西,是那個女……那個病人給你的東西!是什麽啊?很值錢嗎?”林小棠氣急敗壞地跑過來,見那些家屬還在偷看他們,隻能勉強克製住。看她的樣子,眼淚都要氣出來了。

原來林小棠誤會了,以為她在雨裏陪他找了這麽久的東西是柳晴川送的。趙步理趕忙解釋:“不是,這不是她的,你聽我解釋……”

林小棠轉身就走,在遠處護士站氣呼呼地一屁股坐下,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趙步理看了看她,決定還是以病人家屬為先,於是上前解釋:“那一會兒就先由陳大夫帶你們去做……哎等等!”趙步理突然想起來什麽,“你們等一下我,小豪,你等一下我!”說著便在幾個人驚訝的眼神中飛奔離開了。

家屬中不知道誰說了一句:“咱媽看樣子是不行了,這大夫都瘋了……”

趙步理飛快地奔進休息室坐定,翻開筆記。迎麵撲來一股酸臭味,不過趙步理全然沒有在意。他飛速地翻閱著,翻到一個章節,上麵用毛筆工整地寫著兩個字:

“藥章。”

洋地黃,別名毛地黃、毒藥草、紫花毛地黃、吊鍾花,二年生或多年生草本,全體密被短毛。洋地黃類藥物,如西地蘭,可引發心肌興奮與收縮,並施效於心髒之傳入神經。心病病人之缺血者,用洋地黃可致運動性心絞痛,長此以往易致心律失常。患病竇綜合征者應慎用洋地黃。

呋塞米,又名呋喃苯胺酸、速尿,為袢利尿藥,於充血性心力衰竭及水腫症所用甚廣。亦用於防止賽馬鼻出血。

非那根,學名異丙嗪,抗組胺藥。異丙嗪能競爭性阻斷組胺Hl受體而產生抗組胺作用,能對抗組胺所致之毛細血管擴張,降低其通透性,緩解支氣管平滑肌收縮所致的喘息,較鹽酸苯海拉明作用強而持久。

這些文字很長,卻被趙步理像鯨魚飲水一般吞入腦海。大腦似乎微微有些脹痛,但是他毫無停下來的意思,如饑似渴地尋找一切能和眼前場景匹配的文字。

趙步理突然在非那根的描述下麵看到一行小字:

某年製備冬眠合劑,因缺乏氯丙嗪,而以非那根代替,效果尚可。

冬眠合劑……趙步理用手托著下巴陷入了沉思。突然他一拍桌子。“不好!壞了!”

他衝到護士站,看到小雲和陳彥豪正在收拾去樓下做急診頭顱CT的氧氣枕頭、吸氧裝備和監護儀。他示意兩個人去護士配液室,抬起頭,看見林小棠還坐在護士站的角落裏生悶氣,便沒有作聲,也悄悄地走了進去,側著身子輕輕關上了門。

他努力把一顆緊張的心按進胸腔,眼睛在陳彥豪和小雲之間打量了一下,小聲地問:“你們……非那根……怎麽給的?”

“肌注啊。”

“小壺啊!”

兩人瞬間麵麵相覷。

“我開的不是肌注?”陳彥豪自己也沒了底氣。

“你哪裏開肌注了,你開的不是……”小雲趕緊去找輸液條,一邊找一邊不停地念叨,“不可能出錯,我明明親眼看到的……啊!”

小雲拿起那張輸液條,捂住了嘴,渾身僵硬地轉過頭看趙步理:“這……沒關係吧……我以前也見別人小壺過,沒事啊……”

趙步理尷尬地歪著脖子笑了一下,攤了攤手說:“你們知道以前有一種東西叫冬眠合劑嗎?”

陳彥豪看了看小雲,又看了看天花板:“好像聽說過,很久以前用的。現在應該沒人再用了,說是通過一些藥物的配合,再加上低溫控製,可能使機體進入一種類似變溫動物‘冬眠’的深睡狀態。人工冬眠可以降低人體對各種刺激的反應,在病情危重的時候,能夠提高各組織對缺氧的耐受力。如果我記得沒錯的話,用的應該是異丙嗪吧?”

趙步理點了點頭,又繼續問:“那你知道,非那根,也可以是冬眠合劑的配方之一嗎?”見兩人幹瞪眼,趙步理歎了口氣,“我們去看看病人吧,我大概有辦法判斷,她到底是暈過去了,還是睡過去了。”

趙步理帶著陳彥豪,以及因為做錯事而惶恐不已的小雲一起走進病房。林小棠伸著修長的脖子看了看,又賭氣地轉過頭去,但是沒挺過十秒,就悄悄地跟了進去。

不知怎的,她發現趙步理突然又變得自信了,和剛才判若兩人。

趙步理從兜裏拿出一個叩診錘,在病人左手和右手、左腳和右腳上敲打、劃拉著。做完之後,他說了幾個字:“雙側對稱,沒有病理征。”

林小棠知道,這是在進行神經查體。如果病人出現了腦梗或者腦出血,一般情況下都是單側出現病理征。因為無論是出血還是腦梗,通常都是單一的病灶,不會造成雙側的問題。所以沒有病理征,就更證實了病人沒有腦血管意外的推測。

陳彥豪看呆了,趙步理一個胸外科的醫生,什麽時候會這些套路的?

病人的家屬也一個個看得入神,覺著這個發瘋的醫生似乎有點門道。

趙步理把叩診錘放進兜裏,張開雙手,在病人的眼眶下用力按壓了一下。

之前一直緊閉雙眼的病人,突然咧了下嘴,發出了輕微的“啊”的聲音。

趙步理心中大喜,轉頭對著發愣的陳彥豪說:“把CT取消了吧。”

陳彥豪連連點頭答應。

趙步理走出門口,看著家屬憂心忡忡的樣子,又看了看做錯事、低頭不語的小雲,微笑著和家屬說:“沒事的,術後常有的反應,體力還是差一些。讓她……多睡一會兒吧。”

幾個家屬似乎忘記了剛才的爭吵,笑著互相安慰起來。表麵上看,他們又成了和和睦睦的一家人,說著帶有標準寒城口音的客套話,病房的角落熱鬧得如同菜市場。

林小棠吃驚地看著眼前這個風輕雲淡的男人,看得出了神,但是想起他居然讓自己在大雨中幫他找那個女人的東西,還是氣不打一處來。

不過,人家也沒讓自己找啊,是自己心甘情願的……林小棠啊林小棠,能不能有點出息?

林小棠暗罵自己,但是趙步理全然不知道。此時,他正幫著陳彥豪和小雲收拾著剛剛準備出來的器械。

隻見小雲非常鄭重地對趙步理鞠了一躬:“那個,趙步理……哦不,趙大夫……多謝你,不然我這次肯定要惹大麻煩了。明天我還是和護士長說一下吧,這個肯定要罰,不然我真是……”

趙步理心不在焉地看著燈泡:“啊,你說什麽?剛剛發生什麽了嗎?”

小雲感激地看著趙步理,心中怎能不知道,趙步理這是要替她掩下這件事,又低著頭和趙步理連著說了幾聲“謝謝”,就出去幹活了。

如果小雲真的知道趙步理在想什麽,估計會氣死。此時,趙步理正看著燈泡裏的一隻蒼蠅,苦苦思考這隻蒼蠅是如何進入燈泡的,居然在裏麵那麽久還沒有死。

“好奇怪,真的不知道女人每天都在說啥……”趙步理心中疑惑,接著又沉浸在筆記失而複得的喜悅當中。

這時,一個骨瘦如柴、臉上有一塊刀疤的男人走到護士站。

“護士,幫我找下醫生,給我愛人打一支嗎啡吧,她疼得實在受不了了……”

“好,我去找大夫。”小雲應了一聲。

男人看小雲真的去找大夫了,便在地上吐了口痰,轉身走回病房。

趙步理這時準備過去和林小棠解釋,卻結結實實挨了她一記沒好氣的白眼。正尷尬時,剛剛走遠的小雲又折了回來:“趙步理,那個20號床,晚期肺癌的,想要打嗎啡……”

趙步理心中一緊,他知道,這種情況意味著這個病人可能命不久矣。今天晚上果然命夠黑,事情一件接一件,按下葫蘆浮起瓢。真該去廟裏再拜拜了。

小雲咬了咬嘴唇,還是轉過身來小聲湊在趙步理和林小棠身邊說道:“我跟你說,趙大夫,你別管她了。我們所有人都知道這女的,這輩子都在拐賣小孩兒,是公安送過來的。我覺得,她疼死也活該!她老公看樣子也不是什麽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