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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小雪的雪。”周楚陽橫躺在沙發上,像是喃喃自語。坐在她身邊的女人一邊輕聲“欸欸”,一邊撥弄著手機。

那晚,他覺得他的人生也有多餘的時刻,有真正屬於他自己的時間。之前,這樣的日子對他來說,是多麽奢侈。在溫州打拚十餘年,他沒有不忙碌的一刻,白天不是在公司料理事務,就是與客戶談訂單;不是在辦公室接待生意上的朋友,就是在酒桌上與他們交流感情;就連做夢的時候,他也是在工作。每天回到家,他都會打開電視,然後開始看財務報表,看市場分析報告,電視機裏的聲音隻是一種排遣寂寞的輔助,一種人間煙火的混響。他萬萬沒有想到,孫小雪的出現,竟然給他帶來了一縷陽光,讓他感覺到時光停下來的美好。

他口中反反複複出現的,就隻是孫小雪的名字。有一刻,他問:“孫小雪,你是什麽孫,什麽小,什麽雪?”

“孫小雪的孫,孫小雪的小,孫小雪的雪。”這個女人,一邊用拇指戳他的鼻孔,一邊從他褲兜裏拿出他的手機。

他感覺一隻貓用爪子在抓他的身體。那隻可愛的貓,當年守在彭玉素的門前,像一個善良的精靈,上天派來的精靈。

“把你的手機鈴聲關掉,好好休息一下。”孫小雪拿著他的手機,說,“大老板就是大老板,這麽晚了還有人給你發信息。”

周楚陽感覺實在太困,知道自己回了她一句,但他也弄不清楚自己說了些什麽。

接下來,孫小雪問什麽,他回答什麽。他感覺孫小雪問了他至少一萬個問題,他因為太累,回答得相當費勁,這樣的問答持續了很久很久,直到他聽不到自己的聲音,沉沉睡去。

他坐在車裏,一直翻找那天晚上的記憶,點點滴滴都不願意放過,他想知道孫小雪到底用什麽方式套走他的銀行卡、支付寶和微信密碼,又是如何把他弄到**,讓他在第二天才醒過來的。

是的,就是她那溫柔細膩的拇指。孫小雪的拇指曾一度從他的嘴角慢慢爬行,後來經過他的鼻孔、眼睛。那手指像一條毛毛蟲,戳得他心癢癢,讓他在迷迷糊糊中乖乖就範。是的,孫小雪問了他好多好多問題,她按圖索驥,穩紮穩打,讓他毫無防備。

他覺得,他應該親自去找孫小雪。之前,他找了彭玉素十五年,越找越覺得這個世界很大,越找越覺得一生都在與她擦肩而過,他也說不好自己是否已經氣餒了,找她也許隻剩下一種儀式感,就算某天她突然出現在他的麵前,他也會不知所措,也找不到一種合適的方式來了結兩個人之間的故事。但孫小雪不同,他們認識不到一年,短短的時間內,他對她的好感無法抹去,他對她母親(不,是她婆婆)張阿姨的依賴一輩子都無法割舍,他非常明白婆媳倆給他帶來的傷害不僅僅是在經濟上,更是心靈上,這個傷疤是那麽明顯、那麽荒誕。

他把車停在路邊,下來,往立交橋下麵走。他要去的地方,是那間小小的“青花”餅屋。他遠遠地看見,有人正在摘下餅屋的牌子,好像是對店麵進行重新裝修。他知道,青花餅屋已經永遠歇業了,將變成其他人用以在這個城市謀生的另一種機台。他走過去,看見一個中年婦女從店裏走出來,就問她:“大姐,這間小店之前的店主去哪裏了?”

“不知道。”女人問,“你有什麽事情嗎?”

“沒什麽大事。”他說,“我前幾天在這裏訂了一個蛋糕,卻沒給我送。”

女人說:“我是從房東手裏租過來的。”女人看了看他,接著說,“房東說,餅屋是一個老太太經營的,近半年來經常不開門,生意很清淡,前幾天房租到期,就退租了。”

“哦,原來是這樣。”他又對女人說,“我之前交了訂金的,想找她退一下,可我不知道她在哪裏,你能不能給我房東的電話,我想通過他找到這個老太太。”

女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說:“這位先生倒也不像丟不起一塊蛋糕錢的人,你要是想找到她,我給你房東的電話。”

房東是一位略胖的老太太,看上去一臉慈祥。周楚陽坐在她家的客廳裏,向她打聽餅屋經營者去了哪裏。

“十天前,房租就到期了,她搬了店裏所有的東西,就剩下幾個凳子。”她說,“這個人也不容易,開餅屋的同時,還謀了另一個營生。”

“這個可憐的老太太,他兒子病了,是絕症。”她說。

“她有沒有告訴你她要去哪裏?”周楚陽問。

“沒有。”她說,“可憐的老太太求我,讓我推遲幾天再租給別人,說有人會來這裏取一件東西。於是,我讓卷簾門虛掩了一周,好像也沒有人來過。”

周楚陽開著車,從立交橋上了二環,沿路跑了一個小時,竟然又回到原地。到剛才停車的地方,他放慢車速,看見青花餅屋的門頭上已經換上了一塊鮮豔的廣告牌,上麵印著“溫馨夜話”四個字,他知道,以後這裏會是一個小小的茶吧。

周楚陽在鹿城區的地麵上周旋了一天,什麽線索也沒有。回到家,他感覺家裏異常冷清,那個給他做飯、給他收拾屋子的張阿姨不見了,他再也嚐不到家鄉的味道。他著實有些餓了,就又起身下樓,想找個小餐館吃點東西,剛從小區出來,就接到了蔣達蜀的電話。

“我今天差點兒把她逮住了,在旗峰公園門口。”蔣達蜀說。

“你是在追逃犯?”周楚陽沒好聲氣。

“比逃犯還溜,雜種,跑得飛快。”蔣達蜀說話上氣不接下氣。

“是偶然遇到,還是有備而去?”周楚陽問。

“當然是有準備的。”蔣達蜀說,“聽小螞蟥他們說,她在旗峰附近開了一個很大的培訓學校。”

“是不是真的?”周楚陽說,“沒騙我吧!”

“我啷個會騙你喲(我怎麽會騙你),你龜兒子之前對我沒少幫助,前幾年孩子生病向你開口,你那麽爽快,到現在也沒問我還錢。”蔣達蜀一口川音。

“要是這樣,找到她就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你隻需要老老實實地盯住就行。”周楚陽說。

“我也是這麽想的,得閑了我就來這裏戳,總有一天會把她戳出來。”

周楚陽吃了一碗麵,回到家,躺在沙發上,想休息一會兒,手機短信提示音響了起來。

打開看,是蕭寒發來的:張紅死了。

周楚陽趕到醫院,卻沒有找到為張紅料理後事的人。醫院科室負責人對周楚陽說:“他的家人為他預交了二百萬元的醫藥費,不想這年輕人還是沒挺住,做了兩次化療,加上其他費用,消費了十五萬元。”

張紅的護工對周楚陽說:“他的家人很慷慨,給我預支了三萬元的工錢。”

直到殯儀車把張紅的屍體拖走,周楚陽也沒有等到張紅的任何一個家人,他上了車,打了何清明、吳立春和蕭寒的電話,約他們去“友意思”見麵,商議事情。

在咖啡館,周楚陽為他們安排了任務:何清明負責找律師,把丟失二百萬的詳情悉數告知;吳立春負責協調銀行、通信公司和支付寶、微信等第三方平台,把所有證據全數拿到;蕭寒負責臨時跑腿兼在醫院蹲守張紅的家人,醫院的賬上還留著未花掉的一百八十二萬元,務必在十個工作日內把它們全部拿回來。

末了,周楚陽又對蕭寒說:“管住你的那張臭嘴,接下來專心尋人。”

“找誰,還是都找?”蕭寒問。

“隨便。”周楚陽說,“找到一個給你獎金五萬,兩個都找到的話,給二十萬。”

“留著你的錢讓人繼續騙吧!”蕭寒說,“大海撈針,我上哪裏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