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兩個月過去,溫州的天氣漸漸轉涼,雲南老鄉中的大部分人都在合計著回家過年的事。周楚陽的印刷廠裏,每個生產車間的機器同樣在嘩嘩運轉,營業額飛速飆升,今年,他有望掙得純利潤兩千萬以上。

孫小雪還是沒什麽消息,而彭玉素的行蹤似乎已經浮出水麵了,蔣達蜀在東莞的蹲守取得了顯著的效果。蔣達蜀說:“彭玉素在旗峰附近開的那個培訓學校,生意好得很。”

周楚陽卻百感交集,他不知道彭玉素肯不肯見他,就算見了,兩人又怎麽對話?這個他尋找了十五年的人,他始終認為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可以說,這些年他在外使勁兒打拚,就是想把這個從他生活中走失的女人迎回來。

“生活真扯淡。”周楚陽對吳立春說,“前日一個新交的朋友,稱會算命,為我占了一卦。”

“什麽征兆?”吳立春問。

“命犯桃花。”周楚陽說。

“這還用算!”吳立春笑,“但凡有幾個錢,為人表麵低調者,最少不了的就是女人。”

“可我不同,像這種情況,算是栽得一點名氣也沒有。不過,也倒是給自己提了個醒,不能輕易相信偶然。”他又說,“偶然的,往往太偶然,所有偶然的背後都有一個預謀。”

“花小錢買教訓,我看值。”吳立春說。

周楚陽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問吳立春:“前些日子從老家過來融資的那個小夥子,叫什麽名字來著?”

“怎麽突然想起他?”吳立春問。

“答應過他,項目可以考慮,不能食言。”周楚陽說。

“你不怕卷進一個無底洞?”吳立春認為,目前周楚陽不適合回鄉投資,或者說,周楚陽暫時還不具備投資第二產業的條件。

“你對農業有把握嗎?”吳立春問。

“啥把握不把握的?故鄉的土地養活咱們這麽多年,就是最大的把握。”

“到最後你還不是離開了?”吳立春說。

“這是兩回事。”

吳立春狡黠地看了他一眼,說:“你其實是出來找人的。”

“也許你說得對,我就是出來找人的。”周楚陽苦笑,“說是找人,也許就是一個儀式而已,要知道,在這個時代,想找誰都不難,關鍵在於,你找到的,是不是你想要的。”

“是啊,我就說你是薑太公釣魚嘛,你要是真想找她,早就找到了。”吳立春說。

“我相信,她就在這個世界上,但我找到她的人,未必能找回她的心。”

“所以你這些年一直在努力,隻為她願意出現在你麵前。”吳立春說。

“不笨。”周楚陽說,“吳策劃也是有情商的。”

兩人同時笑起來,雖然並不那麽開懷,但也笑得很舒展,如同冬日裏的陽光,雖不怎麽暖人,卻也能晃到人的眼睛。

“還是說說那個農業項目吧!”周楚陽說,“我記得,他們的定位不錯。”

“什麽定位?”吳立春問。

“南栗。”

“不就是板栗嗎?小時候咱們去山上,一拾一籮筐。”吳立春說。

“這就對了。”周楚陽說,“這些年你吃過多少板栗?你吃出故鄉的味道了嗎?你吃出小時候的味道了嗎?”

“我明白你的意思,不過我還是要提醒你,投資需謹慎。”頓了頓,他又說,“這可比不上做印刷,你現在還不知道市場在哪裏。”

“春節回家,咱們考察考察吧!”周楚陽約吳立春一道回去,並開玩笑說,“知名策劃人也得回家看看,順便策劃一下家鄉各項事業的發展。”

“我哪有這般能耐?所謂策劃,還不是仗著你們混飯吃。”吳立春說。

兩人在“友意思”的卡座裏,就著懶洋洋的時光閑扯,不覺已到飯點,吳立春提議到外麵找個小館子喝兩杯。

“有興致的話,約朱立冬過來,這小子為人仗義,其實你早就應該把他招到麾下了。如果你對老家的農業項目有興趣,不妨對他委以重任。”吳立春對周楚陽說。

“你也這麽看?”周楚陽暗自佩服吳立春的眼光。

“其實你早就盯上他了,你以為我不知道?”

“他的確有點頭腦。”周楚陽說,“這些年他在溫州,一直經營著雲南的農特產品,雖沒掙著大錢,但還是有一定的思想的。隻是我始終不明白,這小子為什麽一直不結婚?”

“興許也是和你一樣,出來找人的吧!”吳立春此時的笑很有針對性。

“你以為這天底下真有這麽多苦命鴛鴦?”周楚陽擂了他一拳。

“那不一定。這世界上湊巧的事還少?”吳立春說。

“應該是沒遇到對路的女人。”周楚陽說,“這小子對生活的要求很高。”

晚飯就在一個叫“雲南酸湯豬腳”的小館子裏吃,三人喝了一瓶酒,一人兩盅。席間說的都是故鄉風物、童年記憶,倒也很是愜意。末了,周楚陽問朱立冬,有沒有一起幹的意思。

“那肯定好。”朱立冬說,“能為周半城效力,榮耀至極。”

“別聽蕭寒那小子胡扯,我有幾斤幾兩,你還不清楚?”

三人都開懷大笑。朱立冬說:“此次回去咱們先看看,要是真有他們說的那麽好,幹就幹。”又補上一句,“不過醜話說在前頭,我可沒有一分錢投進去,我甘當走卒。”

晚上回到家,周楚陽接到蔣達蜀的電話。蔣達蜀說:“目標已經鎖定,周老板什麽時候過來?”

“你確定是她?”周楚陽問。

“當然。”蔣達蜀說,“我什麽時候騙過你?”

“如果她真在那裏開培訓學校,我就不著急了,反正她會經常出現在那裏的。”周楚陽說。

“規模老大了,她不會因為躲你而拍屁股走人的。”蔣達蜀說。

借著一點點酒勁兒,睡意襲來,周楚陽躺在沙發上進入夢鄉。十幾年來,周楚陽反複做著同一個夢:夢中的星夜,父親帶著兄弟三人去稻田裏搶田水。高原上的稻田,一到夏天,水比稻米還貴。水從木桶溝流到廟坎,分時段流淌到不同人家的稻田裏。那一年,鄰村大房子農業社的田水不知什麽原因幹涸了,需要來自木桶溝的田水灌溉水稻。木桶溝的水,是從一抹懸崖上飛濺下來的,絲絲縷縷呈飆水之勢,從未停歇過。然而,木桶溝的村民是不種玉米的,他們的土地全是稻田。白天,木桶溝人是不允許水流淌到廟坎和大房子的,他們的稻田享有優先供水的權利,水隻能在他們的稻田裏打轉,隻有到了夜晚,水才能離開木桶溝,去其他地方。

那一年,夜晚搶田水的人增加了一倍,水隻能隔夜分配。按照約定,輪到廟坎人搶田水,大房子人是不能參與的。可是那一年,水好像中了魔咒,病懨懨、慢悠悠地流淌,每家人的水稻都隻能打濕喉嚨,廟坎人搶田水的時間開始提前。田埂上站著很多人,以來到溝渠上的時間為序,先到的先放。這樣一來,搶田水就變成搶時間。那天夜裏,周楚陽的父親帶著三個兒子早早來到渠上,發現大房子農業社的彭貴伍和他的兒子彭玉乾正把水引到大房子去,就說:“彭老三,你膽子不小,今天是廟坎人放田水,你居然敢偷水!”

“我沒有偷水,昨晚輪到我放田水時,天亮了,水被木桶溝人截了。”彭貴伍說。

“那你找木桶溝人去,為什麽晚上來搶我們的田水?”周楚陽的父親周天貴沒好聲氣。

“你就讓我放一點吧,一個鍾頭,行嗎?”彭貴伍哀求。

“不行。”周天貴說,“你的水稻要喝水,我們的水稻也要喝水,誰叫你昨晚不早點來搶?”

“就一個鍾頭也不行嗎?反正今晚你來得最早,我放完,就輪到你了。”彭貴伍說。

“不行就不行,今晚是廟坎人放田水。”周天貴一邊固執地說著,一邊用鋤頭順了石板堵水渠。

彭貴伍也用鋤頭順石板,兩人的鋤頭在水渠邊激烈碰撞,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音。

“彭老三你想欺負廟坎人嗎?信不信我整死你。”周天貴一邊說,一邊示意三個兒子抄家夥。

周楚陽的兩個弟弟周全和周桐從田埂上拎起鋤頭,正要衝上去,被周楚陽喝住了,說:“有什麽事不能商量嗎,非要打架!”

周天貴看著兒子周楚陽,氣得直擺手,咳嗽了幾聲,對周楚陽大罵:“你個吃家飯屙野屎的畜生,手腕子不知道往哪個方向擺了,看我不打斷你的腿。”

兩個弟弟拿起鋤頭往田埂上衝去,又被周楚陽攔下了。

彭貴伍的兒子彭玉乾早嚇得像一攤爛泥,坐在田埂上,用手去扯他父親彭貴伍的褲腳。

兩個老頭兒繼續在田埂上撕扯,最後,彭貴伍的鋤頭不偏不倚落在周天貴的頭上,隻聽周天貴“哎喲”一聲,倒在水田裏。

幾個兒子把父親抬回家,請了村醫為他包紮傷口。從此,周天貴再也沒有下過床,半年後離開了人世。

從那時起,周楚陽一家和彭貴伍一家就成了仇人,周楚陽的兩個弟弟經常在家裏磨刀霍霍,發誓要殺了彭貴伍全家。

“有這個必要嗎?冤冤相報何時了!”周楚陽對兩個弟弟說。

“對你來說,肯定沒必要,你貪上人家姑娘,你就是一個叛徒。”二弟周全說。

“你一輩子摟著仇人的女兒睡覺,老爹在天之靈也不會放過你。”三弟周桐說。

父親走的那一年,周楚陽十八歲,上高中三年級。二弟周全小自己一歲,三弟周桐小自己兩歲,都長得身強體壯,卻因為供哥哥上學,早早就輟了學。周楚陽一直覺得對不住兩個弟弟,心想,以後無論如何也要讓他們過上好日子,有一個美滿的家庭,自己也能夠安心。可偏偏這時候,發生了這麽一檔子事,讓兩個弟弟把自己當叛徒,一輩子和他分道揚鑣。

周楚陽的母親當著三個兒子的麵說:“周家老大,你聽好了,如果這輩子你娶了彭老三家彭二妹,我定會去馬桑樹上上吊,我要讓所有人指著你的脊梁骨罵你大逆不道。”

周楚陽愛著彭玉素,彭玉素愛著周楚陽,十裏八村的人都知道。周天貴死之前,人們都說,老周家和老彭家養出了好兒女,有出息,絕對門當戶對,以後結婚辦酒時,會讓多少人垂涎不已。周天貴死了,兩人的事情就成了笑柄,有人遇到周楚陽,會說:“哪裏找不到好姑娘,非彭二妹不成嗎?”

父親走後,兩個弟弟去了廣東打工,周楚陽高中未畢業,隻能回到家,守著母親和幾畝稻田,憂憂戚戚地慨歎著荒誕的命運。那一年,彭玉素從師範學校畢業,回到家鄉當了一名小學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