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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小雪,請問你是什麽雪?”昨天晚上,他這樣問自己的員工——保姆張阿姨的女兒孫小雪。

“我是小雪。”她俯下身子,用嘴唇在他臉上杵了一下。他看見孫小雪彎下腰的時候,身形像一隻可愛的貓。對,就是貓,這隻貓,很多年前,他在老家羅卓小學教師宿舍的走廊上見過,那麽溫順、那麽美麗。

待她重坐起身子的時候,酒意蒙矓的周楚陽用手在臉上揩了一下。

“孫小雪,你是多大的雪?”

“我是很小很小的雪。”

……

周楚陽一邊開車,一邊回想昨晚上的事情,竟然笑出了聲來。唉,要是在二十年前也有這麽一個浪漫的夜晚,劇情絕不會這樣發展的。老實說,他昨天晚上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和這個叫孫小雪的女人說話,是想試試自己能不能用這個人代替自己尋找了十幾年的彭玉素。

不可能的。就算她今天早上不消失,也絕不可能。他告誡自己,不能前功盡棄,不能忘了初心。於是,他找到了在心裏徹底血洗孫小雪的理由:這個人和我非親非故,這個人我從未愛上過,憑什麽要原諒她?

但他又想到張阿姨。這個像媽媽一樣慈祥的女人,這個老都老了還風韻猶存的女人,來家裏的這段時間,一直用一種非常優雅、非常簡潔的方式為他做飯,一直用一種非常溫柔、非常體貼的眼神看著他吃東西,一直非常準確、非常得體地用雲南高原上的粗糧帶給他無盡的鄉愁,他實在狠不下心去痛恨她,就算她們母女倆合起夥來欺騙他,他也忘不了她坐在沙發上打盹兒的樣子,忘不了她聚精會神地看他玩手機、偶爾說一兩句話的樣子,更忘不了她每天出門時反複叮囑他夜晚少出門、出門記得關窗子關門的恰到好處的嘮叨母親的樣子。最後他決定,今天晚上,他要喝一頓大酒,回到家裏痛哭一場,以此祭奠他與張阿姨以及孫小雪之間的交情。

但他無心吞下一口酒,那晶瑩的**流淌至喉頭,竟如同刀子,刺得心頭疼痛難忍。兩個湖南人輪番給他敬酒,他都隻是略表意思。喝到最後,趙小滿和那個叫路人甲乙丙丁的姑娘實在看不下去了,每人搶了他一杯酒,當著他的麵豪飲下去。

兩個湖南人把自己灌得滿臉通紅,見周楚陽不在狀態,就與蕭寒和兩個姑娘神吹海侃、胡說八道,講些過時的人間段子,她們哪聽得下去,隻顧叫“老板喝酒”,一杯一杯倒進喉嚨,直到酒足飯飽,準備離席。

兩個姑娘叫服務員拿快餐盒打包,被周楚陽製止了,說:“打什麽包?以後天天請你們。”

兩人又撲到周楚陽身上,一人咬了一隻耳朵不放,直痛得周楚陽大聲叫“姑奶奶嘴下留人”方才停下。

蕭寒問:“飯也吃了,酒也喝了,大母羊有什麽吩咐?”

“沒有吩咐,但要提醒你,你這左擁右抱的日子太油膩,當心身體。”

眾人都笑,兩個姑娘好像沒聽見,隻顧將桌上沒吃完的東西往快餐盒裏順。

周楚陽告別兩個湖南人和吳立春,又對蕭寒三人說了句“抓緊過點正經日子”,準備走人。趙小滿叫住他,說:“表哥就這樣走了?無功不受祿啊。”

“還懂得無功不受祿!”周楚陽笑,說,“原以為都是不諳世事的灰姑娘。”

“好歹也是高中生,混了幾年光陰,也還是撿到了幾個成語,是吧,表哥?”趙小滿嬉皮笑臉。

“好吧,先加一個微信。”周楚陽掏出手機。

“你不是要泡我吧,有錢的大叔?”趙小滿說。

“我才懶得泡你,穿衣服都沒個正形。”周楚陽用一根手指伸進趙小滿牛仔上衣的一個破洞裏,使勁兒扯了一下。

加了微信,周楚陽叫了一輛出租車回家。上了車,他給蕭寒發了一張何清明的照片,就迷迷糊糊開始打盹兒。車到樓下,周楚陽正準備下車,手機響了,是蕭寒。

“照片上這個胖子是什麽人?看上去麵熟。”蕭寒問。

“別管什麽人。”周楚陽說,“你問問你女朋友,是不是昨晚她們看見的那個。”

蕭寒說:“問過了,她們說不是。他們說,那個男人很瘦,看上去很奸詐,不像是一個好人。”

“那你說,這個胖子看上去像不像一個好人?”周楚陽問。

手機裏傳來趙小滿的聲音,她搶了蕭寒的電話。

“這人和表哥你一樣,不好不壞,要是也像你一樣有錢,我可以考慮考慮。”趙小滿說。

“他的確不是一個壞人,他是我一哥們兒,眼下他有難,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幫幫他。”周楚陽說。

蕭寒又拿了電話過去,問:“咱們正正規規地說事,大母羊你告訴我這人是誰,我真的好像在哪裏見過。”

“我公司的財務,何清明,昨晚在宴會廳裏,你見過的。”

“是了是了,我記起來了,昨天晚上,他讓那個女人敬你的酒,把你放翻了。”

“胡說八道。”周楚陽說,“你們認真看一下照片,要是在哪裏看見他,告訴我一下。”

掛了電話,周楚陽上樓回家,剛到客廳坐下,就發現茶幾上有一個白色信封。信封是雲嶺彩印公司的專用信封,沒有封口,裏麵是一張雲嶺公司的專用信箋,信箋上隻有一行字:鹿城南立交青花餅屋找人。

字跡乖張、拙劣,出自女人之手。這麽說來,他早上去公司以後,張阿姨來過。

他馬上打電話給吳立春,問他到家沒有。吳立春說剛到,酒喝得有點多,準備洗漱睡個早覺。

周楚陽說:“先別洗漱,火速趕往鹿城區城南立交橋,找一個餅屋。”

周楚陽又打給蕭寒,讓他帶上兩個姑娘,租兩輛摩的,抄小路趕過去。周楚陽末了又說:“你順便通知你的哥們兒朱立冬,讓他以最快的速度趕到。對了,告訴他,別跟任何人說什麽。”

周楚陽打完電話,飛快衝下樓,叫了車,往鹿城南立交橋駛去。

還未行駛到一半,蕭寒的電話就過來了,說話的是趙小滿。

“表哥你真是神了,我們在餅屋裏找到了你的哥們兒。”趙小滿氣喘籲籲地說。

字條上提醒去餅屋裏找人,但他真的沒有猜到,要他找的是何清明。

“慢慢說,別大喘氣。”周楚陽對趙小滿說。

“但他好像死了。”趙小滿在那頭說。

“別緊張,先把他弄出來。對了,盡量不讓人看見,想辦法送去醫院。”周楚陽這一刻表現得很冷靜。

“哎喲,五花大綁的,嘴裏塞滿了紙,我試試還有沒有氣。”趙小滿似乎一點都不怕,“還有氣,胸脯是熱的,應該還活著。”

“他被人綁在柱子上了。”趙小滿說。

周楚陽聽到蕭寒和那個叫路人甲乙丙丁的女孩急促的呼吸,他告訴趙小滿,讓她對他們說,千萬不要緊張,千萬不要驚動周圍的人。

那頭在解繩子,在拖動何清明笨重的身子,好像有些吃力。

“表哥,你為我們加加油啊,太重了。”趙小滿說。

“加油!加油!加油!”周楚陽在電話裏大聲地叫喊,那頭卻隻發出急促的呼吸。

“表哥你怎麽不說話了?這人太重了,我們搬不動。”趙小滿埋怨何清明笨重的身體。

“加油加油加油……”周楚陽在電話裏為他們使勁兒,出租車司機不時插話:“老板,你這樣大喊加油,我油門都踩到底了。”

周楚陽說:“師傅你可以在保證安全的前提下盡量快點,到了那裏,幫我把那個病人拖去最近的醫院。”

司機加足馬力,左穿右拐,很快就到了鹿城南立交橋下,找到那間青花餅屋。司機靠路邊等待,周楚陽貓一樣從卷簾門與地麵之間的縫隙裏鑽進去,三人正在扶何清明坐在一個塑料凳子上,趙小滿使勁兒地掐他的人中。

“別這樣弄,咱們先扶他上車,去醫院。”周楚陽摸了摸何清明的胸口,確定他還活著。

幾人七手八腳把何清明弄上車,去了最近的區醫院,把何清明送進了急救室。

大約半小時後,病**的何清明睜開了眼睛,第一眼見到周楚陽,又閉上,嘴裏吐出一句話:“我真是瞎了眼。”

“什麽情況?”周楚陽佯裝鎮定,似在開玩笑地問他。

“你還不知道嗎?”何清明想坐起來,無奈身子太虛,隻動了動。

“錢不見了,你的錢……”何清明眼角流出了淚水。

“我知道了,區區二百萬而已。”周楚陽真的很像是在開玩笑。

“隻二百萬嗎?你沒騙我?”

“騙你幹嗎?真的隻是二百萬,銀行查過了。”

“二百萬,我還賠得起。”何清明苦笑。

“拿什麽賠?”周楚陽問,“這些年你掙夠了二百萬?”

“賣房子嘛,餘生給你當牛做馬。”何清明說。

“那得保證雲嶺公司不破產,否則你真的賠不起了。”這一回周楚陽真的是在開玩笑。

蕭寒和兩個姑娘看見何清明醒了,知道沒有什麽大事,擺擺手走了。不久,朱立冬趕到。

“周總遇到麻煩了?”朱立冬問。

周楚陽拍了拍朱立冬的肩膀,說:“這一次有驚無險,讓兄弟費心了。”

“這麽客氣!我說過,周總隻要有事,盡管吆喝。”朱立冬說。

“那是自然,這麽多年的兄弟,有福我總是記不得,有難時一定會叫你。”周楚陽說完打了一個哈哈。

朱立冬看了看躺在病**的何清明,說:“何胖子身體有恙?是讓哪個女人給糟踐的?”

“還真別說,真是讓一個女人給收拾了。”周楚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