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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楚陽第二次給彭玉素打電話的時候,彭玉素剛好從韓露的出租房裏離開。

“是我。”周楚陽的聲音很小。

“你是誰?”彭玉素問。

他不知道怎麽回答她,良久才憋出幾個字:“你還好嗎?”

彭玉素又掛斷了電話。

那時她的孩子還在家裏等她買菜做飯,她卻空著兩手垂頭喪氣地回來,一屁股就坐到**。“媽媽怎麽了?媽媽怎麽了——媽媽你是想照鏡子叔叔了吧?”無論滿滿怎樣問她,她都如同往常一樣不說話。

“媽媽,你幫我買書包了嗎?”滿滿的小拳頭捶打在她的膝頭上,那隻腳不由自主地往上蹺了一下。她看了看女兒,還是不說話。

滿滿自知沒趣,一個人嘟著嘴到外麵去了。她從**離開,去櫥櫃裏拿出兩個雞蛋和一隻碗,把雞蛋敲了皮,倒進碗裏,用筷子調了調,把整個碗放進了蒸鍋。蒸鍋放在電磁爐上,她為女兒蒸蛋花。

這個時候,電話又響了起來。她下意識地把電話往沙發上一丟,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後一個趄趔,仿佛遭到了電擊。此時她最害怕接到周楚陽的電話,隻要鈴聲一響,她就會全身發抖。

第二天,她又去了移動公司,把卡換了。

然而幾乎隻是過了兩個月,周楚陽又找到了她的新號碼,給她打電話,第二天,她又把電話卡換掉。如此好幾次,她有些招架不住,索性不用電話了,把手機電池取出來,和手機一起擺在窗台上。她不相信,一個被一分為二的手機,還會響起來。

可是後來,周楚陽的電話直接打到工廠裏、班組裏來了,讓她措手不及。當然,那些打到廠裏來找她的電話,不是每一個她都不接。她在接電話之前,往往會問給她聽筒的那個人:是男的還是女的?如果是男的,她就會問:他說他是誰了嗎?

後來她怕影響同事,影響廠裏的工作,又把手機用起來。沒多久,周楚陽的電話又來了。

“你到底是誰——你到底想幹什麽?”她總是很迅速地掛掉電話。她把周楚陽給她打過的每一個電話號碼設置成黑名單,包括座機號碼。

她想知道是誰暴露了她的行蹤,又是誰把她的一個個電話號碼告訴了周楚陽。她甚至為這事持續失眠過半年,吃過不少藥。有一段時間,她感覺自己快要瘋了,於是,她向許老板辭去了工作。

韓露說:“我們可以重新把水果店開起來。”

彭玉素同意。她說:“咱們要開就開一個大一點的。”她還說,“與其掙了點錢都讓別人給騙走了,還不如先把自己綁起來再說。”

她們在城東新區租了一個五十平方米的店鋪,用四萬元錢交了一年的房租,請來裝修公司,從牆體開始,把整個店麵裝成以果綠為主要色調的框架,購進了貨櫃、冷櫃、果籃等一應平常設施,又給門頭安上鋁塑板,同樣是果綠色。她們讓廣告公司在果綠色門頭上安了幾個白色的發光字:蘇羽水果鋪。

蘇羽水果鋪的門頭每天一到晚上六點就發出耀眼的光芒,讓路過的行人駐足觀望,讓駐足的人進店挑選。水果種類豐富,除了平常消費群體,也針對那些奢侈消費的顧客進了車厘子、金蛇果等高檔水果。同時,她們還買來了一台馬力很足的果汁機,一旦有顧客需要,她們就會幫他們把一部分水果加工成果汁,用專門的果汁器皿裝起來,封口後,讓他們提回家去。

蘇羽水果鋪的生意很好,而且不像其他店一樣,剛開始時,顧客奔著好奇和新鮮來,時間一長就門可羅雀。蘇羽水果鋪的兩個女人,每天把自己收拾得漂漂亮亮、光光鮮鮮的,讓人一看就願意買她們的水果。時間長了,澄湖城裏有好多人都知道,蘇羽水果鋪裏有一個迷人的長發女人,他們會毫不避諱地說起這個女人說話得體、行事大方,如此種種,他們甚至把蘇羽水果鋪叫成“長發女人水果鋪”。

生意好了,自然收入就高,一年下來,一人分得淨利二十多萬。當初兩人“蓄意”把自己綁起來,雖說有些孤注一擲,但最後還是獲得了成功,看來她們是看好也看清楚了這一行。第二年,韓露建議找兩個員工,在老城區也開一個一模一樣的水果店,進一步擴大門庭,然而,她的這一建議遭到了彭玉素的反對。彭玉素的理由很簡單:每一個人心中,都隻有一個蘇羽水果鋪。

女兒讀到三年級,彭玉素有些操心她的學習,想為她重新找一個封閉式的學校,一來為她創造一個良好的學習環境,二來盡量減少自己對她的影響。彭玉素幫滿滿和韓露的女兒丁丁找了一所私立學校,待秋季學期,把孩子一送,就少了一份羈絆,兩人可以騰出手腳做事了。韓露說:“我雖然還有望望這個拖油瓶,但也不怕,開春後她就讀完大班,明年秋天也可以送去學校了。”

蘇羽水果鋪的生意比去年還要好得多,簡直忙不過來,兩人一天到晚都泡在銷售和進貨上,連吃一頓飯都沒有工夫。可以說,在那個叫朱煥的人沒有出現之前,這間水果鋪是把兩個女人捆綁得非常嚴實的。朱煥是一個在合肥專門從事水果營銷的小老板,近段時間,他感覺到,每周從外麵進來的車厘子和金蛇果都是被一個叫彭玉素的女人拿走的。彭玉素在電話裏對朱煥說:“朱總有多少盡管給我發多少,我這裏是高消費。”

朱煥很好奇,就趁機跑到澄湖來探個究竟,看這個女人是怎樣在一個小地方把水果做成大生意的。然而當他進了店裏,看到兩個女人在水果和客人之間手忙腳亂,累得滿頭大汗時,就忍不住笑了起來。朱煥問彭玉素:“蘇小姐為何不招兩個員工?”

“這得要多少錢啊!”彭玉素說。

“我是說,你們成天幹的這些事,完全可以由兩個員工來完成,你付給他們的工資,可以通過把你們解放出來重新掙回來,而且也用不著這麽辛苦。”朱煥說,“最重要的是,你掙回來的,遠遠比這些還要多。”

“我還可以幹什麽?”彭玉素求朱煥指點。

“可以再開一家店。”這一點倒是與當初韓露的觀點有些切合。彭玉素連忙擺了擺手,說:“澄湖人不光隻記得有個蘇羽水果鋪,他們也不會隻奔著一個蘇羽水果鋪去消費吧?”

“你認為澄湖還不夠大?”朱煥笑著問。

“澄湖大是大,隻是我們太弱小,禁不起風吹雨打,能把一個水果店開好就已經不錯了。”

“有錢賺,怕什麽?”朱煥說。

“賺多少才是個頭呢?”彭玉素說,“錢這東西,夠花就行了。”

然而幾乎就是在那段時間,在安徽阜陽做倒插門女婿的哥哥彭玉乾突然打來電話,要妹妹無論如何也要強力支援,他們打算在城裏買一套房子,準學區,主要是考慮到孩子讀書方便。哥哥開口,沒理由不給。姐姐也從老家打了電話過來,說大兒子提親了,今年無論如何也要把婚結了,二十七八歲的人,再拖恐怕不行。

“結個婚要多少錢?”她問姐姐。

“少說也得十來萬吧!”姐姐說,“我說的十來萬,是預計著辦婚禮多少收一些禮金貼補進去之後。我大體算了算,辦個婚禮,怎麽也得收個兩三萬禮金,咱們家這些年送出去的,遠遠不止這個數。”

“不就是在農村嗎?找個媳婦怎麽就這麽貴?”彭玉素問。

“就因為在農村才貴,哪像大城市,人家女方家是不向男方家索要彩禮錢的。我聽說,那些城市裏的人,嫁女兒才會花錢,有的還陪嫁房子車子。”

“彩禮錢也要七八萬?”彭玉素問。

“她們家先前提出要十五萬,後來我對姑娘說,你告訴你的父母,彩禮錢要多少給多少,反正都是出去借,反正以後都是你們自己還。後來降到八萬,說這個數再也不能少了。”

解決了哥哥和姐姐的難題,彭玉素又尋思著在澄湖買一套房子。彭玉素買房子的原因,一方麵是想讓自己和孩子有個窩;另一方麵,她要把母親接到澄湖來,和自己一起住。前些日子,彭玉素和韓露同時看好某個小區的戶型,兩人都交了三萬塊錢的認籌金。房子在東城新區,位置好,也不貴,交完契稅後,總價沒超過二十萬。彭玉素幾乎在一年之內把掙到的錢花光,眼下要考慮的是,如何辛苦工作,努力賺錢,為女兒創造一個好的成長環境。

於是她采納了朱煥的建議,再盤兩個門麵,一個在老城區,一個在新老城區接合部,都裝成統一的格調,都取名為蘇羽水果鋪。

按照朱煥的建議,她們統一了經營模式,在服務上實現了創新,不但推出果汁加工,還順帶利用同城物流為客戶送水果。

蘇羽水果鋪一時成為這座城市的一道綠色風景線,很多政府單位、企業都向她們下訂單,各種座談會、年會、聚餐,都會讓水果鋪按照要求加工成型,直接送到現場。更有餐館、夜場紛紛與蘇羽水果鋪簽訂協議,他們選定水果品種,提出造型及器皿配備方案,由水果鋪按要求落實,並在固定時間送達。

也就是說,彭玉素和韓露的收入越來越高了,她們不但可以在澄湖買房子,還可以用存折裏的錢幹點別的什麽。幹點什麽呢?彭玉素和韓露商量:“咱們開一個化妝品店吧?”

韓露差點兒一個踉蹌。她萬萬沒想到,彭玉素會在此時在她傷口上撒鹽一樣說出這句話。“你不會是取笑我吧?”她說。

“我是認真的。”彭玉素說,“如果我們開一家適合大眾消費的化妝品店,會有很大的市場。”

“滿街都是化妝品店,你是從哪裏看出市場來的?”韓露不解。

“經營方式上啊!”彭玉素說,“你想想,當我們還是窮人的時候,有人請你去洗頭、做麵膜嗎?”

“倒是沒有。”韓露說,“主要是他們都知道,那時候我們沒有條件消費。”

“現在呢?隻要你一出去,遇到那些做化妝品的,都在攛掇你去做這樣那樣的體驗,主要目的還不是從你身上刮出幾個錢來?從這一點上,我們可以看出來,這些做化妝品的,隻知道對準能消費的有錢人,他們是在利用市場。”彭玉素說。

“如果我們來做,你打算……”韓露問。

“開發市場。”彭玉素說,“我要讓那些一直認為自己沒有能力消費的人,成為我們的市場主體。”

“你要讓窮人用化妝品?這不對吧?”韓露認為彭玉素是在說夢話。

“窮人也必須用化妝品啊!”彭玉素說,“我說的不是窮得失去生活自理能力的人,我說的是平民百姓。”

“什麽是平民百姓?”彭玉素接著說,“就是大部分自身潛能沒有被激活的人,這部分人也是愛美的,如果她們隻需要花很少的錢就可以和那些貴人太太享受同等的滋養,她們肯定願意。”

兩個月後,她們在澄湖開起了一間化妝品店,取名“蘇羽美妝”。化妝品店有兩層樓,一層陳列各式各樣的化妝品,二層主要是美妝區。兩層樓加起來有三百來平方米,房租一年十萬。

幾個水果店交給韓露和員工們打點,彭玉素主要負責打理化妝品店。起初,她利用各種傳單發布信息,把蘇羽美妝宣傳出去。那些常年在各種化妝品店出入的主顧們,都進去做了體驗,認為服務水平相當好,但化妝品的品種和品質上不去,連姐妹們平時的常規配置也沒法得到滿足。彭玉素開玩笑說,這個問題倒是好辦,隻要把價格定高一些就可以了。人們說:“這哪行啊?你店裏的這些東西,通常人都不用了,有幾款升級版都成淘汰版了。”彭玉素說:“你們要是覺得我這邊服務好,能夠經常來,我就給你們弄新產品和沒有淘汰的升級版,價格還是按照現在的收。”她們就開始懷疑,說哪有貴進賤出的道理。彭玉素說:“你們放心好了,你們要的產品,下周就給調過來,我保證產品質量和其他家的一樣,隻是對姐妹們有一個要求,出去別宣傳,別說我們家通過不賺錢來籠絡客戶,畢竟我們是外地人,又是這個行業的新手,不想得罪同行。”

那些穿金戴銀的,好像一下子就明白了,原來蘇羽美妝是通過降價來籠絡客戶,這樣的經營確實高明,當即表態說,隻要服務跟得上,小姐妹們也不差那幾個錢,以後就都來你這裏算了。

二層的美妝間分兩個區,用實木板做了屏風隔斷,門沒有留在一處。那些資深化妝達人,進的是左邊一扇門,初次體驗的平民百姓,從右邊一扇門進去,兩類人靠彭玉素和她的員工們在一樓甄別,引導她們進不同的化妝區。日子久了,仿佛所有客人都沒有什麽區別了,都看不出來,隻是人越來越多,彭玉素每天都會忙到晚上十點左右。有時,誰家結婚,大清早就來做頭發,甚至有的還要美妝店安排化妝師去酒店裏做,她也一一答應了。彭玉素的美妝店推出了一個禮包叫“金婚妝”,符合金婚年齡條件的人,隻要來化妝,都不收錢,但有個原則,就是要看雙方的結婚證,實打實推算年齡,差一天都不行。有客戶就說:“你這個也未免太死板了,差個一年半年的,可以較較真兒;差十天半月的,睜隻眼閉隻眼就做了,又沒有哪個主管部門礙著你。”彭玉素說:“規矩就是規矩,可不能弄亂了,要是管理不過硬,排隊的人會越來越多,未免會得罪客戶。”她們也就表示理解,誇她做事有水平,都表態願意為她推薦客戶。

“金婚妝”在這個城市非常流行,每天都有很多人在蘇羽美妝店排隊,專門負責為老人化妝的兩個美容師比誰都辛苦。彭玉素就對她們說:“你們最累,但我比你們還累。”幾個姑娘說:“蘇羽姐姐哪裏會比我們累?我們做的,你不用收錢,自然就少累了一些。”彭玉素說:“就是因為這一點,所以心累,本店利潤本身就低,在其他方麵掙的錢,都補貼在這一塊上了,你說我累不累?我得努力掙錢給你們發工資啊!”她們點點頭表示理解,有一個姑娘說:“蘇羽姐為人好,大家都稱讚。”

彭玉素又問她們:“能不能在這些老年人的身上掙回一點?”

幾人表示沒有思路,說:“怕開不了口。”

“誰要你們開口要錢?我是想問,從明天起,凡是來做金婚妝的,你們可不可以打聽一下,他們化完妝以後,是去哪家照相館拍的金婚照?”

“這個沒問題。”她們都說,“可關鍵是,知道了也沒有用。”

“誰說沒有用?”彭玉素說,“你們動動腦子行吧?我要是開一個影樓,不就把錢掙回來了嗎?”

以“蘇羽”命名的影樓,自然叫“蘇羽影樓”。不對,彭玉素把“樓”字改成“吧”字,叫“蘇羽影吧”,和化妝品店在同一條街上,位置稍微偏僻一點,一個閑置了多年的院子,場地很寬,有六百多平方米。彭玉素讓裝修工人按照複古的風格打造,把這個地方弄成一個懷舊之所。除了拍照間,她在院子裏購置了很多舊東西:農家石磨、碓窩、風車、竹倉、八仙桌、犁頭、馬鞍、馬車,牆上掛了筷籠兜、帆布書包、三弦玉琴等,置物架上放著連環畫、火柴、收音機等老物件,可謂應有盡有,讓人目不暇接。來這裏拍照的人,除了在拍照間拍金婚照,還可以在不同的場景裏拍懷舊照。這些照片拍好後,拿去做成影集,精致得不得了。彭玉素每次都會對那些老人說:“叔叔阿姨們活到這個歲數不容易,咱們也要像年輕人一樣懂得享受,要比他們浪漫才對得住自己。”老人們說:“那是自然。”

蘇羽影吧的生意好到了極點,幾個攝影師忙得那叫不分白天黑夜,拍照、修圖、排版,往往會弄到深夜才算完。有的老年人還會邀請攝影師去戶外拍照,還羞澀地對攝影師說:“以前我和你阿姨就是在這個地方認識的。”

除了老年人拍金婚照,年輕人也一撥一撥來到影吧。他們表示要做得與眾不同,也要學老一輩們懷舊,彭玉素幾乎籠絡了整個城市的攝影師為他們服務。影吧又重新開辟了根據地,在老城區。這一回,她把兒童攝影和影像紀錄片等全部做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