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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玉素在電話裏對王白璐說,她早把那個人忘記得一幹二淨了。彭玉素說,算到現在,小二十年了。二十年,這世界上發生了那麽多事,要不是刻骨銘心的話,你能想起多少?彭玉素還說,有的人過完二十年,就過完了一生。“一生,你知道嗎?可以離好幾次婚,可以破好幾次產,可以死去好幾次!”

王白璐可以這樣去理解彭玉素的話:當初再怎麽熱戀,也敵不過時間的侵蝕。大抵沒有多少女人能做到用二十年的時間去等一個男人。要是這樣的話,彭玉素很可能早就棲身另一株梧桐了,所以不願意接受周楚陽,不願意再把前塵俗世中的傷痛翻出來,傷及更多無辜。當然,王白璐還可以這樣去理解:彭玉素始終無法走出陰霾,無法以一個仇人女兒的身份去接納一個男人。真是越想越複雜,越想越理不出頭緒。還有一種可能:彭玉素知道王白璐離了婚,現在對周楚陽情有所屬,並開始發動猛烈進攻,有兩人在高中時同桌的基礎,要湊在一起並不難。每一種猜測都有理由,都有成立的證據。

“他一直等著你。”王白璐說,“實不相瞞,我常常幹些見縫插針的事,但他就是不為所動。”

“那是他單方麵的事,與我無關。”彭玉素說。

“你就不能見見他,哪怕隻是接他一通電話?”王白璐問。

“都是陌生人了,哪有這個必要!”彭玉素說,“你可以轉告他,這麽多年來,我換了無數個號碼,就是為了躲他。”

“意思是,你之前接到過他的電話?”

“不止一次。”彭玉素說,“一聽到是他的聲音,我就掛了。每次一接到他的電話,第二天我就換號碼。”

“我也不好跟他說,他那麽好,那麽善良,我不願意傷害他。”王白璐說。

“那是你們之間的事。”彭玉素說完這句話,似乎有些傷心,從她說話的語調來判斷,似是哽咽。“不說了。”她說,“你也不必告訴他我在哪裏,當然,你也不知道我在哪裏,如果我回南廣,會抽時間找你的。”

彭玉素從來沒有告訴過誰,她現在在幹什麽。除了蔣達蜀知道她在旗峰公園附近開了一個叫“雲眾”的培訓學校外,其他人知之甚少。這些年,她跑過無數個地方,為了躲避周楚陽,甚至在公司裏使用了另外一個名字:蘇羽。公司裏的年輕人都叫她蘇姐,有的叫她羽阿姨,也有叫她羽媽媽的。彭玉素的二十年,到底幹了些什麽,可能她自己也不能完全說出來。

十九年前,周楚陽在彭玉素的單身宿舍裏度過最後一個憂傷的夜晚,就再也沒有出現過。三個月後,她為了尋找周楚陽,毅然辭去公職,去了遠方。有人告訴她,周楚陽可能去了昆明。去昆明?能幹些什麽呢?工地上搬磚、扛水泥、拉鋼筋而已。那些年外出務工,大多隻能幹這些。她拖著沉重的身子跑遍了昆明的大小工地,硬是沒見到周楚陽的影子。有一段時間,她在黃土坡一個南廣老鄉的工地上為工友們做飯,晚上就在廚房裏睡覺,差點兒被一個喝醉了酒的山東人糟蹋了。那個夜晚,她使勁兒捂住自己的下體,任由那個酒鬼在身上**,直到她尖厲的吼聲引來看門的大爺,才免遭一劫。她在老鄉的出租屋裏艱難地產下一個女嬰,由於護理不當,險些丟了性命。兩個月後,她背著可憐的孩子,上了一輛去江蘇南京的客車。

當然,她也是從一個南廣老鄉的口裏得知周楚陽有可能在南京的,因為周楚陽的弟弟周全去年去了南京,在一個繭絲綢公司當倉庫管理員。僅僅是一種可能,卻給了她莫大的希望。當她到南京後,並沒有找到什麽繭絲綢公司,也沒有遇到周全。身上僅有的幾十塊錢眼看就要花光了,孩子突然發起了高燒,讓她手足無措。她站在人行天橋上,抬頭仰望夜空,對自己說,“不如死了吧”!就在她準備從天橋上縱身一躍的那個瞬間,一個推著火爐賣燒土豆的女人剛好路過,從背後摟住她的腰。兩人一邊躲避城管,一邊推著火爐往一個城中村走去。那個靠賣燒土豆維持生活的女人,帶著她和她的孩子去了衛生所,用自己的錢為她的孩子看病。女人說:“能過一天,就盡量過完一天。就算是餓死,也比跳樓值得。”

“姐,我很感謝你,但我還是要走。”

“你去哪裏?”女人問。

“不知道。”她說,“我想去另外的地方找我的男人,他叫周楚陽,我愛他。”

那個女人沒有讓她走,而是建議她和自己一起去大街上賣燒土豆。女人說:“再和城管打兩個月的遊擊戰,我就湊夠租一個小門麵的錢了,到時,我們開一個水果店。”

“可是,我拖著一個孩子,哪裏打得了遊擊戰!”她哭著說。

“不行的話,你在家照顧孩子,順便也管管我的女兒。”這個叫韓露的女人說。

韓露有一個兩歲的女兒,往常都是丟在家裏,讓鄰居沈奶奶照顧。韓露用一個鐵軲轆推著火爐去街上賣燒土豆,每天能掙好幾十塊。鄰家沈奶奶七十多歲,幹不了重活兒,就幫她帶孩子,每個月從她手裏拿二百塊錢。彭玉素來了,鄰家奶奶就可以卸任了。沈奶奶說:“我是看這孩子可憐,才答應幫她的,我這手腳,早就硬邦邦的了,照顧自己都成問題,你來得正好。”

兩個月後,韓露果真在一條小街上租下一個二十平方米的鋪子,開起了水果店,生意還行。彭玉素和兩個孩子也都搬到店裏,她一邊幫助韓露賣水果,一邊烤土豆。

彭玉素在南京一待就是兩年。韓露的水果店越開越大,最後擴展到兩個門麵、三個門麵,一月下來,能掙到七八千塊。那年彭玉素找到老家的電話,打電話回家問家裏的情況,結果村裏的人告訴她,她父親已經去世,哥哥去了安徽,隻有母親一個人在家,守著舊房子。

過年,她準備回家看看母親,就對韓露說:“姐,我得回去一趟,如果有可能,我還會回來的。”

韓露說:“你這一去,能不能回來也沒個準兒,這兩年我倆在一起勞累,我得分你錢。”

彭玉素說:“我隻要路費就行了,其他錢我不能要。”

韓露說:“哪有這樣的道理?一起做生意,掙了錢就應該分你。雖說當初是我墊的本,但生意是我倆一起扛起來的,不說分你一半,也得分你三股。”於是算了算,韓露給了彭玉素三萬塊錢,說,“其實也不隻是這些,你還應該多分一點才是,隻是眼下我手裏沒有錢,全都押在貨上了,就算我截留了一點,以後你回來,我再給你,要是你不回來,我給你郵過去。”

彭玉素抱著韓露哭了好大一會兒。那時,彭玉素的孩子三歲,韓露的孩子五歲。彭玉素背著孩子離開的那個清晨,韓露的孩子張著嘴巴使勁兒哭,不肯上幼兒園。

那時已經是彭玉素離開家的第四年了。彭玉素回到家,還是沒有周楚陽的消息。有人說,周楚陽可能在外麵出了事情,要麽進了牢房,要麽就是已經死了。

彭玉素把母親安頓在大羊嘴姐姐家,對姐姐說:“媽暫時交給你,我出去再苦兩年,買了房子,就把她接過去。”

姐姐扯著她的頭發哭,說:“你這敗家的東西,放著一份牢靠的工作不幹,非要到外麵去,一個人拖著孩子受累,真是前世造孽了。”

母親也哭。這些年,母親天天哭,哭得都沒有眼淚了。可是彭玉素還是要走。“走吧,但願你能找到一個可以過日子的男人,跛的瞎的都行,隻要他對你好。”

彭玉素又回到南京,卻沒見到韓露。沈奶奶說,韓露嫌賣水果太累,前些天和一個男人到安徽去了,說是做化妝品生意。“那個男人,看上去就不是什麽好東西,上眼皮上有顆痣,我猜想,八成是個騙子。”

“有沒有留下電話?”彭玉素問。

沈奶奶從枕頭下麵翻出了一張紙,遞給彭玉素,說:“走的時候留下的,說你要是回來,就給你。”

紙上果然寫著電話號碼,還有一句話:我去安徽澄湖了。

彭玉素打這個電話號碼,聽筒裏傳來的卻是此號碼已欠費的提示音。怎麽辦?韓露莫非真給某個騙子騙了?要是這樣的話,這幾年她賣水果掙到的錢,肯定已經一分不剩了。

次日買了去安徽合肥的火車票,彭玉素就帶著孩子出發了。到了合肥,又坐客車去澄湖。人生地不熟,到哪裏能找到韓露呢?在城裏逛了三天,彭玉素想,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幹脆先找一份工作,於是進了一家專門生產汽車零部件的工廠,做了一名彈簧電鍍工,每天工作十四小時,工資每月兩千塊。

算是有了一份工作。彭玉素住在廠裏,把孩子送去廠聯合幼兒園,每天上午七點送孩子上學後,就去廠裏上班,晚上九點下班,再去幼兒園把孩子接回來。是辛苦了點,但踏實,畢竟這個工廠在當地很有名望,信譽度好,從未拖欠過工人的工資,最重要的是,工廠老板心腸好,對外來務工者很是照顧。

彭玉素在澄湖待了下來,也是為了有朝一日找到韓露。

“沒有比我更懂得‘始亂終棄’這四個字意思的人了。”後來彭玉素對王白璐說,“你不知道,我回去安頓好我的母親,再漂泊遠方之後,聽說他回到羅卓了。”

“他不是誤入傳銷窩點,險些喪了命嗎?”王白璐問。

“可我的家人告訴過他,我在安徽澄湖,他為什麽不去找我?”彭玉素說到這裏,情緒有些激動。

“一年後,他再度人間蒸發。從此,我們的緣分就斷了。”她甚至反問王白璐,“你覺得所有美麗的愛情都會有一個好的結果嗎?”

王白璐答不上來,但她始終認為,周楚陽是一個好男人,他要是沒有苦衷,肯定不會丟下彭玉素不管的。

“我覺得你和他最合適。”彭玉素說,“在你的心裏,他還是那麽幹淨、那麽純粹。

“而且,他現在是一個成功男人,和這樣的男人在一起過日子,你一定會感到無比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