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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楚陽想再走一次大火地。

臘月二十九,他分別給朱立冬和吳立春兩人打電話說,過年要精彩,先走大火地。兩人的回答近乎一致:你是自己瘋了還嫌不夠,非得拉著別人和你一起瘋?當然,朱立冬說這話的時候,明顯俏皮多了,他說:“周半城瘋得一點也不勻淨,快大年三十了,硬是不許別人花天酒地!”而吳立春則是這樣說的:“年近三十,不瘋行嗎?”

還得一起去。車到半路,周楚陽建議掉轉馬頭,往羅卓方向走。“邊走邊說吧。”他這樣解釋。他掏出電話打給前幾天在羅卓遇到的初中同學陳霜江,問:“陳電影在老家,還是在老家?”

“不都一樣嗎?周總有何指示?”陳霜江問。

“在老家的話,我來接你,有一大批客戶等著你供應上好的麻布。”

陳霜江問到底有何指教,周楚陽說:“你先告訴我你在幹什麽。”陳霜江說:“和三個客戶一起研究模塊。”

“什麽項目?”周楚陽問。

“從一百零八個模塊中找出最經典的十四個,展現給客戶看。”陳霜江在電話那頭笑。

“打麻將就打麻將唄,你小子居然也學會了扯淡。”周楚陽說。

“要是沒別的事,大年初三我來拜會你。”聽得出來,陳霜江想掛電話。

“別讓我等那麽久,現在我先來拜會你,請把具體位置給我發一個。”周楚陽說完掛斷了電話。

從羅卓集鎮往東走,幾分鍾之後,就到了陳霜江的老家麻柳灣。車剛停下來,就看見陳霜江提著公文包從一座鄉村別墅裏走出來,招了招手,說:“別下車了,滿地是泥。”

上了車,四人開著玩笑就去了大火地。

王雅在村口等著,見了周楚陽,說:“我就說周總有意入主南栗,周總還不承認,大過年的,心急火燎地往這裏趕。”

“我是來看看我可愛的小妹。”周楚陽又開玩笑。

“我可不是你的樹。”王雅指了指樓上,說,“你的樹在等著你呢!”

王白璐穿一件大紅呢子風衣從樓上下來,她走在樓梯上的樣子,像一麵旗幟在晃動。

“紅顏!”朱立冬一聲驚呼。

周楚陽轉過頭看看他,問:“朱公子在浙江的大世界裏,就沒有被萬千顏色感動過?”

朱立冬臉色緋紅,說:“沒有。美人早已不在江南。”

“這小子,還以為你是晚熟,原來是沒有碰到神仙姐姐。”周楚陽說完,吳立春和陳霜江也笑了起來,羞得朱立冬背過身去。

王白璐來到他們身邊,問周楚陽:“周老板今天要解決什麽問題?”

“踏勘。”周楚陽說,“按照文人墨客的說法,叫采風。”

他轉而向王白璐兩姐妹介紹一行幾人,末了,招招手說:“采風開始,目標大火地。”

車開到南栗種植基地入口處,找一個空地停了,下車步行。山道彎彎曲曲,一直通往山頂。幾人走走停停,卻也感覺有些許乏力,有汗水從額頭溢出。

到山頂,極目四望,三山回攏之地異常壯觀,遠遠看見羅卓鎮的樺槁林。

周楚陽再一次血氣衝頂。他想,要是真的種一片板栗,連接到樺槁林,不僅打造了一片靚麗的風景,還能創下一筆可觀的收入。他口中不覺喃喃自語起來:“木桶溝,樺槁林,彩虹拴住廟坎人;麻柳灣,撮箕口,刮風下雨抖三抖。”

這是小時候的童謠,幾乎整個羅卓鎮的人都會唱。周楚陽算是觸景生情,有感而發,內心的酸楚不言而喻。那時候,人們都不知道這個世界有多大,好像隻要能走出廟坎,去木桶溝,或者大房子,就已經是周遊大方了。要是能經過撮箕口,去麻柳灣走一次親戚,回來可以在村子裏說上兩三天見聞。方寸之地,千山萬壑,人背馬馱的歲月成為一個永久的印記。誰也不敢想象,若幹年後,這個世界變小了,有人把小路變成大路,把大路變成高速,最不可思議的是,小地方的人也能坐上火車到遠方去;小地方的人,也能坐上飛機去空中轉一圈又回來。

“這幾坡地,大數是多少?”周楚陽問王雅。

“一萬三千八百畝。”王雅說。

“也就是說,如果采取紅利分成的話,每年可以減輕四百來萬的壓力?”

“四百多萬。”王雅說,“關鍵是,下半坡的土地,租金要貴一些。”

“我擔心老百姓看不清形勢,對未來沒有信心。”周楚陽說。

“可以給他們雙保險。”王雅說。

“怎麽個保險法?”

“先按每畝三百元租地費核定,如果有了收益,采取分紅的方式;如果沒有收益,照例給他們租金。”

“創造效益總是有一個過程的,前三年,他們肯定拿不到畝均三百元的分紅。”周楚陽說。

“但以後就不一定了,說不定會上五百六百甚至一千。”王雅回道。

“老百姓的工作怎麽做?”

“咱們一起想辦法吧,道理說通了,也就成了。”王雅說。

“這算是拍胸脯表態嗎?”周楚陽看著王雅。

“放心,村幹部也是有擔當的。”王雅還真的拍了幾下胸脯。

從山上下來,周楚陽建議去天坑看看。

王白璐問周楚陽:“你還記得下山的路?”

“騙誰呢?”周楚陽扮了一個鬼臉,“早就修了一條下去的路。聽說是檢察院在天坑裏扶貧,他們要把溫暖送到底下去,必須得修路!”

“反正我沒有下去過。”王白璐說。

驅車行駛大約五公裏,就到了新寨。從新寨村委會往右轉,道路變窄,但也全部硬化為水泥路麵。走了約莫五分鍾,到了坑口。

離坑口五十米處,建起了停車場,公廁、休息處、小賣部等設施,一應俱全,儼然一個有模有樣的景區雛形。幾人下了車,往坑口走。王白璐問周楚陽:“還記得我們第一次去時的情景嗎?”

“記得,但不知道是在哪個方向。”周楚陽說。

“反正沒下去,所以就當沒去過。”王白璐說。

從坑口往下走,石梯往右,走了十來步,看見對麵白晃晃的岩石像人形骷髏。再走幾步,感覺骷髏往眼前移動。

“這百丈岩壁,要是能掛上幾幅巨型字畫,肯定相當有視覺衝擊力。”

說這話的是吳立春,他張著嘴巴急促地呼吸的樣子,像是害怕這絕壁突然飛身過來,拿走他體內的魂魄。

“你就直接說,這天坑就是你家的,你想怎麽弄就怎麽弄,隻是,你還是先準備一口鐵鍋,趕上刮風下雨,好讓它罩住你的字畫,不然損失就大了。”周楚陽說。

眾人發出顫抖的笑聲。周楚陽又說:“這巨型的鍋圈,一下子就激發了吳策劃的靈感,看來我們的目的達到了。”

“你真想投資開發天坑?”吳立春問周楚陽。

“別讓天坑聽了不高興!”周楚陽說,“我就這點斤兩,說是投資開發純屬妄言,死於天坑倒是貼切。”

王白璐從背後捶了他一拳,說:“大過年的,別輕易說死,不吉利。”周楚陽回頭看著她笑,此刻她的臉上寫著飽滿的溫情和柔軟的嗬護。

不覺來到山腰,經過廢棄的小學校,行走在從岩壁上鑿出來的山道中,一邊走,一邊回頭看岩壁上的天然圖案,每個人都看出了自己心中不一樣的圖騰。王雅不停地向大夥介紹最近幾年那些外國專家、驢友來天坑的奇聞趣事,介紹縣裏有關領導關於對天坑進行整體開發的種種構想。“這樣的大坑,肯定要好多錢才能填滿的。”末了她說。

“所以我們不宜主動跳坑。”周楚陽說,“我倒是有個主意,如果摒棄那些玻璃棧道、高空纜車的美夢,我們可以發出保護天坑的倡議,盡量維持天坑的原貌,給老天一個滿意的交代。”

“說什麽胡話?難道旅遊不搞了?”吳立春說。

走在最後的一個,是周楚陽的初中同學陳霜江。他一邊用一隻手攀著岩壁,一邊不停地從嘴裏製造出“呼哧呼哧”的聲音。

“看樣子,陳電影是被這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嚇傻了。”周楚陽開玩笑。

“我第一次來這種地方,感覺從人間來到地下。”陳霜江有氣無力地說,“我就想問周總,這樣的地方,有多少遊客敢來?”

“如果人人都像你一樣膽小,那就不用開發了。”周楚陽說。

朱立冬一邊拿手機不停地變換著角度拍照,一邊時不時偷偷看王白璐。

“嗐,朱先生,怎麽一路無話?”周楚陽叫他。

“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朱立冬說,“你看,越往下走,越能看見天了。”

天是圓圓的,圓得像一個新編的鍋圈。眾人都在抬頭看天,天上有幾朵白雲慢悠悠地飄著,像神仙坐轎路過。

“真是稀奇。”朱立冬說,“我就是弄不明白,這天坑是怎麽形成的?”

“那你說說,大火地的地名又是怎麽來的?”周楚陽反問朱立冬。

“極焰雲開,滿地遊龍。小時候聽爺爺說過這句話。”朱立冬說。

“看來你出生於一個知識分子家庭。”周楚陽打趣。

朱立冬說:“爺爺講的是,女媧在那裏煉石補天。”

“女媧是誰?”周楚陽問朱立冬,“女媧穿什麽顏色的衣服?”

朱立冬悄悄看了王白璐一眼,臉又紅了。周楚陽又笑,問:“石頭從哪裏來?”

王白璐自告奮勇地回答:“從天坑裏采去的,石頭采多了,就把這裏挖出了一個大坑。”說罷自個兒笑了。

“就是這回事嘛。”周楚陽拍拍朱立冬的肩膀,“女媧將石頭壘在地上,放一把火點燃,烈焰滔天,氣勢雄偉,大火地由此得名。”眾人也笑,陳霜江皮笑肉不笑。

“這倒是開發旅遊的思路。但凡旅遊景區,都有一些神話傳說,有的是祖祖輩輩傳下來的,有的純屬後人杜撰。”吳立春說,“周總有臨場杜撰的能力,自然具備投資旅遊產業的潛質。”

“你是甘副縣長派來的救兵嗎?”周楚陽對吳立春開玩笑。

到了坑底,道路平坦,阡陌有度,人間的炊煙飄散在眼前。眾人心情舒暢,說笑聲越發自然,而周楚陽,再一次陷入傷感之中。

這真是一個遠離塵囂之地,就像回到童年。這樣的感覺,讓周楚陽的臉上籠罩著一層揮之不去的陰霾。轉眼四十歲了,那個曾經占據了自己青春時光的姑娘,如今身在何處,他無從知曉。他想起樺槁林,想起板栗樹下那孱弱的身影,想起羅卓中學教師宿舍裏她偎在他懷裏抽泣的模樣,內心竟泛起從未有過的悲涼。他默默地對自己說,也許該做出決定了,從坑裏出去,隻有一條路,那條路徑直通往大火地——那是人間煉獄嗎?也許是,也許不是。他之所以抽身回到故鄉,難道隻是想種一坡板栗樹,隻是想在內心築一個巢,等那隻倦怠的鳥飛回來?

出了坑口,他對王白璐說:“我是打定主意在大火地安家落戶了,餘生請多敲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