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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二十八這天,剛吃完早飯,就有一輛汽車駛入周楚陽家的院子。來人是王白璐,跟隨她來的是她的妹妹,大火地村的村主任王雅。

“你怎麽找到這兒來了?”周楚陽問。

“周老板什麽情況?一開口就像是攆人,是因為來的不是彭玉素吧!”王白璐一邊說,一邊從車上順下來幾箱紅糖。

“來都來了,還帶什麽東西?你不覺得俗套嗎?”周楚陽笑著接過東西。

“你以為給你!”王白璐說,“周老板難不成還缺這些東西?我是給伯母的。”小拳頭輕輕撞了撞周楚陽的手腕。

王白璐和周楚陽是高中同班同學,一度還是同桌。上學時,兩人關係很要好,在王白璐心裏,以後結婚,就要找周楚陽這樣的人。那時彭玉素也在城裏上師範學校,周楚陽三天兩頭往師範學校跑,讓王白璐很是不高興。不高興又能怎樣?周楚陽親口對王白璐說,他和彭玉素青梅竹馬,兩人早就計劃一起活到死去。

“一起活到死去?”王白璐不屑這樣的山盟海誓,“好日子還在後頭哩!”王白璐說,“人家是鐵定有個飯碗了,你呢,還要慢慢考大學,以後說不定是在哪裏討飯呢!”

真是一語成讖。周楚陽讀完高三第一學期,突遭家庭變故,輟學了。王白璐差人打聽周楚陽的消息,直到高考臨近,才聽說他一直待在家裏照顧病**的父親。王白璐給周楚陽寫信,勸他回來考試,說以他的成績,考個師專沒問題。周楚陽沒聽王白璐的勸告,高考結束後也沒有給王白璐回信。兩人再次見麵,是最近幾年的事。那時王白璐已經離婚了,而周楚陽,正是事業步入正軌之時。

十五周年同學聚會,恰逢周楚陽回家看望父母。聚會地點定在南廣縣城的“有情緣”餐廳,那天周楚陽去得很早,宴會廳裏隻有班長燕如生和文藝委員蔡瓊兩人。周楚陽剛坐下,與他們說了不到五分鍾話,一位女子推門進來,一襲橙色旗袍,高跟鞋,挎一個紫色的包,推門的一瞬,見周楚陽正抬頭看自己,目光中自帶著些許憂鬱。

“還以為你人間蒸發了呢!”她走過來,右手緊緊按住周楚陽的肩膀。

“真是慚愧,原本以為這一生都無臉見你們的。”周楚陽笑笑,讓王白璐坐在他的旁邊。

燕如生和蔡瓊都在拿他們打趣,輪番說:“原來你倆還相互記得。”

“記得。至死。”周楚陽說。

這話一說出,讓王白璐聽得淚水在眼睛裏打轉。她一輩子都記得周楚陽說過要與彭玉素一起活到死去的那句話,盡管女主人公不是她,她還是感動了。上學時,她總是想,如果有一天,周楚陽願意把這句話送給她,她一定會當著全世界人的麵撲到他的懷裏。這樣的情景,她想象過無數次,直到周楚陽輟學,她才不得不否定這種可能性。

“記得。至死。”這和“一起活到死去”有什麽不同呢?是有很大的不同,隻是記得而已,隻是願意記得。好吧,我現在和你重逢了,我有權利和自由重新審視生活,這句話,收下了。王白璐這樣想著,心裏又開始溫暖起來。

“和她怎麽樣?”王白璐問。

“至今還不知道她在哪裏,我找了大半輩子。”周楚陽說。他舉起花生奶,對王白璐說:“為久別重逢,幹杯。”

人們陸續進來,入了座,晚宴即將開始。和周楚陽預料的一樣,整個聚會都以他為中心,班長燕如生站起來,致祝酒詞:“很高興,大部分同學都給了麵子,讓我們大家有一個進一步增強同學情誼的機會。特別讓人高興的是,沒有和我們走完高中曆程的周楚陽同學,在百忙之中不遠千裏回到故鄉,和我們一同訴衷腸。”大家都起立鼓掌,掌聲經久不息。燕如生接著說:“周楚陽同學是我們同學中最有出息的一個,目前在溫州發財,公司很大,一年要掙好幾百萬……”

又是掌聲。周楚陽很是不好意思,一時說不出話來,隻是衝著同學們擺擺手,末了拿起酒杯一飲而盡,身旁的王白璐掐了掐他的手腕。

就是那一次,大家都覺得周楚陽和王白璐有戲。在所有男生看來,作為班花的王白璐,隻有周楚陽這樣的角才配得上;就算是離了婚的王白璐,也隻有周楚陽這樣的成功人士才配得上。

從此兩人斷斷續續有了聯係,卻無任何進展。離婚後的王白璐仿佛遵從了同學們的判斷,盡管周楚陽沒有任何明朗的態度,但她始終沒有再嫁。而周楚陽,一直滿世界尋找著一個叫彭玉素的女人,他曾經說過,他要和她一起活到死去。

王白璐帶著妹妹王雅來找周楚陽,本意是一起探討工作,順便也看看好久不見的周楚陽,探討一下他將和誰一起活到死去。

在周楚陽家的院子裏走了幾圈,與周楚陽的母親和兩個弟媳婦聊了一會兒,王白璐招呼周楚陽在一旁說話。

“我妹妹找你有事。”

“什麽事?”周楚陽問。

“關於投資南栗,漫山遍野種樹的事。”

“消息靈通得很嘛,現在隻是有這個意向而已。”

“所以說嘛!”王白璐說。

王雅問周楚陽:“周總準備以什麽方式與南栗合作?”

“還沒想清楚。”周楚陽說,“他們問題太多,好像和村民之間的事情也沒有搞定。”

“不存在沒有搞定,別相信那些自媒體。”王雅說,“有些人唯恐天下不亂,對捕風捉影的事孜孜不倦。”

“到底是什麽情況?”

“那個叫許平賢的村民,土地租給南栗的時候,他在外麵打工,是他父親眼看土地荒著可惜,替他租給南栗的,錢也是他領的,前不久他患病躺在**,今年的租地款還是顧羽派人親自送他家裏的哩。”

“所以說他是個無賴。”周楚陽說。

“相當無賴。他想敲顧羽一筆,於是找了那個叫‘南廣驛站’的自媒體。本來這些人就為了流量到處找熱點,恰好碰上這個話題,這下好了,顧羽挨了一棒。”王雅說得咬牙切齒。

“那何吉平呢,又是個什麽情況?”周楚陽問。

“無賴。同樣是。”王雅說,“他一直遊手好閑不幹正事,顧羽讓他去工地上做工,按出工多少付錢,他做了兩天,嫌太累,就沒去了。後來,他見其他人都拿了工資,想回去做,結果顧羽沒同意,說他沒有責任心,就杠上了。”

“要真是這樣,我就放心了,但是,關於投資的事,我還沒想好,我對農業項目沒有經驗。”

“你是擔心他們欠賬太多,挖坑太深?”王雅問。

“也不僅僅是這個原因。”周楚陽說,“他們在管理、運營等方麵還存在著相當多的問題,他們做事野心太大,屬於穿開襠褲跑馬拉鬆的那種。”

“其實我也不懂,我隻是覺得,他們應該像先前金副縣長說的那樣去做。”王雅說,“前幾年分管農業的金鳴副縣長提過一個建議,讓農民用土地入股,反正那些山地,好多人早已不種了,用其入股,風險共擔,既提高他們在工地做工的積極性,也大大緩解了資金壓力。

“換句話說,就算南栗公司產品銷售出了問題,宣告失敗,那一坡一坡的板栗樹,歸還給農民,不也是一筆財富?”

“這是個好思路。”周楚陽說,“看不出來,你對這個事情研究頗深。”

“我沒那個本事。”王雅笑了笑說,“之前金副縣長就建議過多次,可顧羽他們擔心以後和老百姓之間的利益分成不好操作,就沒有聽取意見。”

“顧羽是怕遲遲出不了效益,引起群眾不滿。”周楚陽說。

“就是這個原因。眼下盤子越滾越大,營銷中未預料到的很多新問題直接導致成本直線上升,銀行不敢再給貸款,這樣一來,他們處在一個非常被動的境地,有限的產品銷不出去,產量也上不來,眼巴巴看著一批批食品生黴腐爛,你說怎麽辦?”王雅說。

“能怎麽辦?掉頭發唄!”周楚陽開玩笑說,“你沒看見顧羽頭上都荒蕪得差不多了!”

一旁的王白璐笑出聲來,說:“你是看笑話不怕掉頭發。”

周楚陽掉轉話鋒,問王雅:“王二小姐當村官之前都有什麽經曆?”

“怎麽了?你想提拔她?”王白璐問。

“如此思路清晰,如此心有群眾,當幹一番大事,我哪敢挖政府的牆腳?”周楚陽說。

“如果周總入主南栗,小妹願意效犬馬之勞。”王雅說,“別的事不敢表態,那一坡上下的村民,思想工作包在我頭上。”

周楚陽還是說:“隻是意向,能不能合作還不好說,我始終認為,對農業項目,我是個門外漢。”

吃完晚飯,王白璐兩姐妹提議開拔回城,周楚陽留客,說:“王同學何不留下來敘敘同學情誼?”而事實上,他是想借此從王白璐那裏打聽彭玉素的消息。

上高中時,周楚陽三天兩頭往師範學校跑,讓王白璐很是不爽。王白璐想知道,那個讓周楚陽願意和她一起活到死去的姑娘是個什麽樣子。終於有一天,王白璐在街上碰上他們。那個溫順得堪比連環畫美女的姑娘,留有一頭烏黑的長發。天哪,怎麽會有如此靚麗的頭發!在那個用不起護發素也染不起頭發的年代,有這麽一頭秀發,是人身體上的一道天然屏障。這樣的頭發,一定能給愛情帶來無限的養分。

當王白璐正麵接觸了彭玉素,更為她麗質天成的麵容所折服。“這是一個讓所有男人願意和她活到死去的姑娘。”之後王白璐對周楚陽說:“我願意和她交朋友。”她在心裏,卻對自己說:“姓彭的姑娘,替我好好愛他吧!”

從那以後,他們三個人經常在一起。在周楚陽租住的小房子裏,王白璐洗菜,彭玉素煮飯,真的像是沒有辜負過青春。那些日子,三個人的幸福都寫在了臉上。

“你就不考慮考慮在另一棵樹上吊死?”王白璐再次問周楚陽。

他還是沒有回答。他說:“改天見!”

“改天見!”王白璐也說。

“改天見!”王雅最後也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