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吳立春到達南廣縣城時,正是晚飯時分。周楚陽剛從縣城回到老家,正端上碗準備吃飯:“早不來遲不來,你這個點給我打電話,無非就是兩種結果,要麽你自己吃飯,要麽各人吃各人的。”

“你這不是廢話嗎?何來的兩種結果?各人解決唄。”吳立春說。

“吳策劃就是聰明!”周楚陽說,“一直等你回來,和我們一起考察南栗,你倒好,趕著飯點來,卻碰上一個杯空人去!”

“意思是,你們談砸了?”

“懷疑我們的眼光!”周楚陽說,“的確與你當初預料的一樣,南栗已經成為一個無底洞,怎麽填,要講水平。就像麵對一個病人,是打針、吃藥還是輸液,得根據病情而定。”

“找準病根,自然藥到病除。如果隻是一個傷風感冒,豈能濫下猛藥!”經常與周楚陽對話,吳立春也學會了在適當的時候用一些比喻。

“什麽病情暫不確定,還需專家會診。年前你說過,你農科院的那個朋友,可否幫我聯係一下?”周楚陽說。

“過了年再說吧,今兒已經臘月二十五了,誰還不回家過幾天年!”

也就作罷。周楚陽吃完飯,丟下筷子,又掏出手機,問問何清明廠裏的情況,那頭說:“再趕一天工,手裏的活兒就差不多了。雲南的老鄉從臘月二十一就開始陸續踏上返鄉旅程,留下來的多半是溫州本地人,他們明天幹完,也要回家張羅過年的事情了。”

“安排好春節期間值班事宜,注意做好安全工作。”周楚陽說。

“這個你不用操心,好好研究你的農業項目去。”何清明說。

周楚陽的雲嶺彩印公司發展到這個規模,其實已經達到了極限。首先,就區域化經營的輻射效果來說,雲嶺基本實現了供求最大化,就算再擴大規模,再引進技術,盤子裏的菜也不見得會多出多少;其次,隨著自媒體的無限擴容,紙質宣傳陣地一再降溫,印刷行業受到的衝擊有目共睹,雲嶺公司能夠逐年增效,已經超乎想象。當然,周楚陽能夠在溫州這樣的地方建立起自己的客戶體係,說明其自身免疫力是無比強大的,就算吃老本,也能吃好長一段時間,用不著再花多少精力、多少投入。這一點,周楚陽比誰都看得清楚。雲嶺公司可以在保證正常運營的前提下,交由何清明打理,自己當甩手掌櫃,也不會出多大問題。所以,周楚陽需要自己的第二產業,換句話說,周楚陽需要用一種有效的方式回到故鄉,在實現自身價值的同時,挽回自己之前一再錯過的東西。

周楚陽決定種一坡樹,板栗。周楚陽想用一種舌尖上的鄉愁捆綁更多在遠方的遊子,讓他們通過回到過去,慢慢回到故鄉,認領這片土地上曾經被丟掉的一切。

臘月二十六,鄉間的年味越來越重了,人們開始備辦年貨。南廣縣有個習俗,過年吃湯圓。湯圓的材質和其他地方一樣,皮用糯米,碾細,用羅篩篩過,用開水攪了,放在案板或簸箕裏揉,揉成一整塊,再一小坨一小坨掐開,擀成皮。餡兒最考究,有好幾種,前些年,湯圓餡兒用的是酥麻和紅糖,放在碓窩裏碾,碾成一整坨,分成硬幣大小的小塊,放在擀好的皮裏。後來用的是富油餡兒,就是在紅糖裏加上剁碎的生豬油,加陳皮、芝麻,同樣分成硬幣大小的小塊。做好的餡兒放進擀好的皮裏,攤於掌心,用幾根指頭慢慢攏,然後用指尖控製造型,包成三角狀,俗稱三角湯圓。吃湯圓往往從大年初一開始,每天早上都要吃,一直吃到正月十五,富裕的人家,要吃完整個正月,稱“正月不完年不完”。周楚陽的母親在臘月二十六這天早上六點就起床,招呼兩個兒媳婦把閑置在炕房裏的碓窩洗幹淨,自己拿了生豬油和紅糖,放進碓窩慢慢碾,兩個兒媳婦忙著洗陳皮,炒酥麻。酥麻在炒鍋裏發出劈劈啪啪的聲音,散發出純正的清香。周楚陽起床後,走到院壩中央的一棵李子樹下,看見母親正彎著腰從碓窩裏舀湯圓餡兒,準備過去幫忙,被母親左手一推,說:“大男人笨手笨腳,哪是做這個的,你看你兩個兄弟,還蜷在被窩裏睡大覺哩,你要是有心,趕緊找個媳婦,趁我這老婆子還在,方便時也使使嘴。”周楚陽又是一陣心痛,突然想起昨天蔣達蜀在電話裏說的話,彭玉素會回來,於是找了個僻靜處,給在南廣城裏教書的高中同學王白璐打電話,說:“若有彭玉素回鄉的消息,麻煩告知一聲。”

王白璐說:“沒聽說過她要回來。自從做了你的線人,彭玉素就再也不理我了,就算她回來,也不會讓我知道。”

“你路子廣,她要是真回來,你一定會知道的。”周楚陽說。

王白璐在電話那頭開玩笑:“真是有情有義,等了那麽多年,硬是不考慮在另一棵樹上吊死一次,說不定人家早已跟定別的男人了。”

她說的“另一棵樹”,是指她自己。十年前,王白璐和一個叫夏誌的同事結了婚,婚後有了一個男孩。夏誌不甘三尺寡淡講台,一心想搞仕途,硬是嚼爛了詩書,點壞了油燈,考為一名公務員,從此浪跡於杯盤酒樽之中,說廟堂官話,辦民間小事,三天兩頭不著家,到底還是受不了**,拿了不該拿的東西,被組織上辦了。丟了工作的夏誌,竟無半點悔意,怪自己根基孱弱,後台不硬,在家晃**了小半年,終與王白璐離了婚,到大地方討活去了。王白璐一個人帶著孩子過,一邊以前夫為反麵教材教育孩子,一邊痛恨自己當初瞎了眼找了個假丈夫。直到有一年,在南廣縣城遇到回鄉辦事的周楚陽,邀周楚陽去家裏吃飯,自此重生眷念,幾回明裏暗裏示愛,卻沒有絲毫進展。

“你就不怕我知道她的行蹤也不跟你說?”王白璐問道。

“虧你還是同班同學,這事你也做得出來。”周楚陽這樣回她。

開了些無關痛癢的玩笑,最後也掛了電話。周楚陽在心裏想過,如果沒有和彭玉素之間的那些瓜葛,憑王白璐那張漂亮的臉蛋、那姣好的身材,以及三年的同窗之情,也是可以征服自己的。有時候他想,要不就接受王白璐得了,這樣的愛,說純潔也說得過去,說將就也還行。但往往這樣的念頭讓他瞬間就有了極大的負罪感,他又使勁兒掐自己的小耳垂,讓自己痛出了眼淚。

母親見周楚陽一個人在院壩裏打轉,就走到他身邊,說:“周家老大,翻過這個年,你就四十歲了,四十歲,就該走下坡路了。”周楚陽說:“是。”母親又說:“周家上上下下沒有你這樣的人,等一個人等了十幾年,到頭來連個影子都沒等到,你是要讓你死去的爹從土巴裏坐起來罵你幾句才開竅。”周楚陽說:“是。”母親用圍裙揩了揩眼淚,說:“你這活該孤老的周家老大,你這看不開光陰的周家老大,你在外麵當大老板,掙大錢,以後連個繼承人都沒有,你圖個什麽?”

周楚陽沒說話,隻是低頭盯著手機屏幕。他不敢看母親老淚縱橫的樣子。

兩個弟弟從屋裏走出來。二弟周全一邊打火點煙,一邊說:“憑你的條件,想找什麽樣的女人都不是難事,幹嗎一定要等一個鐵了心的女人呢?”

“誰說她鐵了心了?”周楚陽說。

“誰不明白呢?隻有你不明白。”周全說,“當初你不打招呼就離開了人家,還沒把人家的心傷透?”

母親在一旁流眼淚,聽周全這麽一說,就哭出了聲,嘴裏叨叨著:“報應啊,真是報應。”

“都少說兩句吧,大哥這些年也不容易。”三弟周桐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