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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楚陽回到家,家裏人正在磨豆腐。白花花的豆漿盛在一口大鐵鍋裏,大鐵鍋支在一口灶上,灶孔裏燃著柴火,發出劈劈啪啪的聲音。周全媳婦站在灶邊,拿一把很長的勺子,在鐵鍋裏輕輕攪動。母親則坐在風口處,懷裏攤一把篩子,篩子裏裝滿顆粒均勻的黃豆。母親的兩隻手在篩子裏翻找著黃豆裏的沙粒,見了周楚陽,她似乎想直起佝僂的身軀,但隻是微微抻了一下,嘴裏輕輕吐出幾個字:“周老大回來了。”

“也沒給你買什麽。”周楚陽右手輕輕搭在母親的肩上,說,“沒開車回來,飛機上不方便帶,我是空著手回來的。”

母親沒看他,隻顧揀著篩子裏的黃豆,說:“隻要你把自己帶回來就行,我什麽也不要。”

有淚水在他眼睛裏打轉。轉過頭去,周楚陽看見三弟周桐的媳婦抱著孩子從屋裏出來,對他喊了一聲“大伯”。

“周桐呢?”周楚陽問。

“在對麵老劉家打牌,一早就出去了,年關不幹活兒,卻比什麽時候都忙。”

“你也是太慣著他了,看不把樓房輸成片瓦!”周全走過來,摸了摸孩子的臉,沒好聲氣地說。

“玩一玩可以,可不能當真去賭。”周楚陽說著,把母親懷裏的篩子遞給周桐媳婦,自己把孩子接過來。

晚飯吃的是豆豉臘肉、炒新鮮豬肝、一鍋豆花湯。坐在火爐邊,卻不見周桐回來,母親就叫三媳婦去叫,卻聽得院壩裏傳出周桐的聲音:“哥沒在鎮上吃晚飯?”也就鑽進屋來,嘿嘿笑了幾聲,自己拿了碗,正欲坐下,又問,“哥可要喝點酒?”

“哪家的酒?是純苞穀煮的嗎?”周楚陽問。

“老吳家的,還是以前的味道,正宗得很。”周桐說。

三兄弟一人倒了小半碗酒,勻平了,各自端著。周桐說:“大哥今年辛苦了,咱們喝一口。”

邊喝酒,邊聊一些村子裏的事。母親說:“老大很久不回來,村裏的人又走掉了一些。”說的是村裏上了年紀的人,這些年都陸陸續續去了地下,說得自己也很害怕的樣子。周楚陽說:“老媽不用擔心,你還有負擔哩,你走不了。”

母親每年都會這樣說,周楚陽也同樣是用這一句話來回答她。所謂負擔,其實是指自己,到現在也還沒成家,還沒讓母親抱上長房家的孫子。

周全媳婦在一旁插嘴:“大哥可要抓緊辦,媽的身體一年不如一年了,再往後拖,怕是抱不動了。”

“我倒是不稀罕抱,我這些年抱你們家的,抱老三家的,這把老骨頭都抱鬆了。”

“還是沒有消息?”周桐輕聲問周楚陽。

“不是沒有消息,是不肯給我消息。”周楚陽喝了一口酒。他們說的是彭玉素,那個讓周楚陽尋找了十幾年的女人。

眾人就說些別的。說到小姑,說到表弟蕭寒。“這家夥還和以前一樣,正事不幹,隻拿你當搖錢樹?”周全問。

“又能怎樣?難道讓他當叫花子去!”周楚陽說。

又說些別的。說到樺槁林,周楚陽問:“之前開荒栽種烤煙,現在那些土地還種莊稼嗎?”

“早就不種了,現在荒著,裏麵長滿了灌木和一些稀奇古怪的草,人也不容易進得去,滿是刺,聽說有人在路口遇到過野豬,不止一次。”周桐媳婦說。

“哥為什麽突然問起這個?你是要回來種地嗎?”周桐媳婦問。

“我想種樹。”周楚陽說,“我想種一坡板栗,讓它們枝繁葉茂,連接到麥車的大火地去。”

吃完晚飯,天色尚早,三兄弟出門循著村道溜步,溜著溜著就往後山上走。後山上的一麵山坡,還沐浴著夕陽的餘暉。三人找一個平坦處,攏著枯草坐下,一眼就瞧見大房子村民組成片的農舍,那些新近打造過的白牆青瓦,像一幅水墨,恬淡而安靜。周楚陽目及之處,是彭玉素家舊房子的位置。

“快二十年了。”周楚陽說。

周全和周桐都沒說話。

當初因為搶田水,兩家人發生衝突,周楚陽的父親周天貴死在彭玉素的父親彭貴武的鋤下。原本會成為一家人的兩家人,從此勢不兩立。周楚陽和彭玉素,原本應該擁有一段美好的姻緣,卻因此勞燕分飛。

那個當了不到一年小學教師的“仇人”的姑娘,在周楚陽因為無法戰勝心魔而選擇離開故鄉後不久,毅然辭去公職到遠方去了。而那時候,她已經懷有三個月的身孕。

堪比小說上的故事。三年後,從傳銷噩夢中逃離出來的周楚陽,獲得了母親的原諒和兩個弟弟的同情,從此一心一意滿世界尋她,直到現在。所有人都明白,他尋找的不隻是彭玉素在這個世界上的具體位置,還是對方施予自己的一種接納,這樣的尋找,充滿著無比的艱辛和疼痛。

彭玉素家的舊房子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農投公司新建養鴨場的臨時辦公用房,藍色的棚頂上,反射著落日一時落不下去的光斑。前年春節回家,也是黃昏時分,周楚陽去過那裏,看見彭玉素家的房子鏽蝕得隻剩下幾根斷梁,遍地的瓦片長滿青苔,枯草枕在坍塌的樓柱上,在冷風中打戰。沒有任何人間的跡象了,這座房子裏的人,都去了別的地方。彭貴武去世那一年,其實也就是彭玉素出走的那一年。因為一丘田水,彭貴武誤傷了周楚陽的父親周天貴,以至於半年後,周天貴不治而終,難說不在他心裏種下陰霾,成為積鬱;一年後,“鋤打鴛鴦”的事實終釀惡果,周楚陽和彭玉素皆不知去向,而後者,竟然為了一個男人而棄家人不顧,當是報應。彭貴武死了,他的兒子彭玉乾砍了後山的壽木,一邊為他風光超度,一邊數落他之前的種種不是。

“她回來過一次,那時你還在北海。”周全說,“那女人頭頂孝布為父親上墳,整個廟坎、大房子、木桶溝的人都聽見了她聲嘶力竭的哭聲。”

“那時我們都以為你遭遇不測了。”周桐說,“我們去找過她,她不和我們說話,老媽也去找她,問她你們的孩子在哪裏,但她就是不說一句話。”

“老太太不再尋死覓活,倒也出乎我的意料。”周楚陽說,“說實話,我也恨過他們家的人,但我更恨那些年我們所過的窮日子,僅僅是為了一股麻線大小的田水,就傷了人命。”

“你是鐵了心非她不娶了?”周桐問。

“我無法戰勝自己。”周楚陽說,“當初,你們也恨過我,說我沒出息,我也懷疑過自己是一個沒出息的人,而事實上,如果換作你們,不也和我一樣?”

兩個弟弟都沒有回答他,他們想象不出來這樣的事如果落在他們的頭上,該做什麽樣的選擇。

這些年來,周楚陽在外打拚,按照自己的話說,簡直是“八死一生加一死”,每一次鉚足了勁兒開始,結果都是遍體鱗傷地回來。那些苦難的日子,他的兩個弟弟想都想不到,更別說別人。有很多次,他問自己:“周楚陽,你活著幹什麽?”他自己也回答不上來;他又問自己:“周楚陽,如果你就這樣死去,你甘心嗎?”他還是回答不上來。其實他死過,在北海,陷進了傳銷的圈套,若不是命大,哪還有現在名冠鄉裏的創業能人、成功企業家周楚陽!

“我要把整個樺槁林都種上板栗樹。”他說,“我要讓板栗樹生長在我熟悉的鄉下。”

“大火地,多麽好聽的名字。從明天起,我要讓廟坎、木桶溝、大房子三個村子的山坡上長滿茂密的板栗樹,我要讓它們都叫大火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