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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去羅卓,周楚陽本想先回家,不料還在路上,管鎮長就來了電話,說備好午飯等他。管鎮長在電話裏說:“周總回家心切,本來應當理解,不過我這裏有一位你的故人,聽說你們好多年沒見麵了,有意促成一下,不知周總會不會看在老友的麵上,和我們共進午餐?”

聽說是好多年沒見麵的故人,他首先想到的自然是彭玉素。不過隻是在一秒鍾之間,他就駁回自己的猜測:“怎麽會是她呢?就算是一個死去多年的人突然活過來,也不可能是她。”他掐了一下自己小耳垂,很疼;再掐一下,更疼。他習慣用這種方式懲戒自己內心的唐突和孤獨,這些年一直這樣。

“男的女的?”他問。

“周總希望是男的還是女的?”管鎮長開起了玩笑。

“那就隨便吧,男女都是故人,應當拜訪。”周楚陽說。

二弟周全把周楚陽送到鎮政府的院子裏,對哥哥說:“你陪他們吃吧,我先回家。”

周楚陽問:“你不吃?”

“我回家吃去。”周全說。

“那麽客氣幹啥?”周楚陽問。

“他請你吃飯,我去幹啥?再說,我又不是沒飯吃。”周全沒好聲氣。

“人家哪裏得罪你了?你這人這麽見外!”周楚陽說,“我是你哥哥,有人請我吃飯,我自然要捎上你。再說,人家還怕你吃?”

“有什麽好吃的!”周全說,“你去吃吧,吃完了打我電話,我回來接你。”說完發動車子,回去了。

管鎮長打著哈哈出來迎接周楚陽,他的身後跟著一個又矮又黑的穿西裝的胖子。

“呦呦呦,周總!”胖子老遠就伸出手來。

兩人握了好大一陣,但周楚陽還是沒有想起來此人是誰。

“看來,還真是有些年頭了,我提醒你一下,當年讀初中二年級,我坐你右手邊一排,中間隔著彭玉素。”

又說到彭玉素,周楚陽心裏一震,瞬間感覺失態,卻又故作鎮定,似在努力搜索記憶。想了半天,還是想不出來,他就幹脆說:“我這記性被狗吃了,屬於賤人多忘事,你不妨直接報出大名,以免讓我出洋相。”

“陳霜江,麻柳灣的,有印象了不?”胖子說。

“原來是陳電影!”兩人同時笑了起來。

的確是鄰座。當年一起上學,胖子沒這麽胖。當年的陳霜江,在班上屬於不務正業但也不幹壞事的那種,喜歡看電影,經常拿飯票在晚自習時間去黃毛電影院看電影,經常被老師揪著衣領從電影院提出來。陳霜江坐在彭玉素右邊的一排,上課時間總用鋼筆在寫過的作業本反麵仿寫黃毛電影院小黑板上的放映預告,內容大抵是:今日電影,彩色寬銀幕遮幅式槍戰武功片——《長城大決戰》。

有一次,老師看了他的作業本,整本都是電影預告,就給了他一個外號叫陳電影。陳電影也不生氣,心想,這名字也挺好,要是將來也開一個電影院,那才叫風光。後來,陳電影到底還是沒有開電影院,而是讀完初中二年級就隨三叔陳篾匠去了廣西,後來就很少有人見到他。

午宴很熱鬧,足足擺了七桌,客人都是羅卓鎮外出務工人員中自主創業的成功人士。說是成功人士,其實也是羅卓鎮鎮長管應華對在座所有人的尊稱。管鎮長說:“這頓飯,鎮黨委政府準備了一年,今天終於把羅卓籍各位創業能人盼來了,作為羅卓鎮的鎮長,本人感到很是欣慰,尤其榮幸的是,我們半道上成功截和了周總,在這裏,我代表在縣裏開會的張書記,帶領鎮黨委、政府班子成員,向在座的各位敬一杯酒,感謝大家的賞光。”

其實也沒有喝酒,喝的是茶。飯前管鎮長說,規定在前,下午要開會,中午就不喝酒了,晚飯要是各位再給機會,可以小酌幾杯。

席間大家各自做些簡單介紹,拿茶杯互相碰杯,也是熱鬧。午餐結束後,眾人移步會議室,找了自己的桌簽,對照坐了。會議以圓桌的方式召開,靠窗的一麵,從桌簽的擺放來看,應該屬於主座。周楚陽的桌簽擺在管鎮長的左邊,陳霜江的桌簽擺在管鎮長的右邊,看得出,兩人的地位在羅卓是相當高的,隻是周楚陽至今還不清楚,陳霜江這胖子現在什麽來頭。

會前每人一分鍾自我介紹,從對麵一排開始,從左至右。參會的人員自我介紹時,有的很謙虛,說了公司名稱和經營範圍;有的自我感覺較為良好,就順帶說說年產值;有的不甘落後,說了自己的前景規劃;但大多都言簡意賅,因為他們都知道,周楚陽現在是羅卓鎮走出去的所有人之中最大的老板,身家上億,有很好的名聲。在他麵前,是不能造次的。況且,周楚陽的右手邊還坐著一個姓陳的胖子,此人一看就非等閑之輩,談吐間老是有一些普通話夾帶著洋文(左米右查)子從舌頭裏蹦出來,而且盡是些新鮮詞兒,舉手投足皆流露出十足的霸氣。當然,不免也有人私下嘀咕:莫不是做傳銷的吧!

到周楚陽自我介紹時,管鎮長做了鋪墊,對大家說:“雖然大家都認識周總,知道周總一直情牽羅卓、心懷家鄉,這些年來一直為家鄉的發展殫精竭慮,為家鄉各項事業的進步鼓與呼,但我們還是真誠地希望周總為我們全方位介紹自己,以備今後大家有什麽項目合作的機會,可以找周總洽談,請周總關心。”眾人鼓了掌,周楚陽站了起來,鞠了一躬,坐下,說:“鄙人也就是一個印傳單的小老板,在溫州,帶領一幫南廣老鄉勞累,今後如果大家手裏有消化不掉的勞動力,不妨交給我,盡量滿足需求。”又說,“管鎮長不是安排我發言嗎?現在先介紹到這裏,待會兒發言的時候,我可要多占用大家的寶貴時間喲。”

到陳霜江介紹自己,眾人也鼓了掌。胖子站起來,鞠了躬,卻沒有坐下,而是站著說:“我叫陳霜江,麻柳灣人氏,初中未畢業,現在在廣州輕紡,專賣布料,主要為國內大型品牌服裝企業和部分意大利男裝品牌供應上等布料,有興趣的朋友可以跟我一起研究。”

陳電影沒從事傳媒,而是幹紡織。這小子,一別二十幾年,而今一見,雖滿身油膩,到底也算是脫胎換骨,讓人佩服。周楚陽在心裏嘀咕。

介紹完畢,管鎮長開始講話。管鎮長說:“近年來,羅卓從一個交通滯後、信息閉塞、產業匱乏、經濟基礎薄弱的鄉鎮,發展成一個各項事業都領跑全縣的鄉鎮,除了上級黨委政府及各級領導的大力關心和扶持,也得益於在座各位羅卓籍創業能人的傾情扶持。毋庸置疑,羅卓的經濟發展,主要是靠勞務經濟支撐起來的,我們能在各個方麵取得如此明顯的成績,靠的就是組織有序的勞務輸出,靠的就是在座各位的鼎力相助。在此,我謹代表鎮黨委、政府向各位長期以來對家鄉的無私奉獻表示衷心的感謝。”

人們鼓了掌,管鎮長接著說:“今天,恰逢春節勞動力返鄉的大好機會,把大家請過來,主要是想讓大家對家鄉的發展建言獻策,各位能人有什麽建設性的意見和建議,請毫無保留地提出來,我們將通過認真梳理、分析研判,把我鎮的各項工作做實做細,全麵夯實發展基礎。同時,也要請在座的各位繼續發揚支援家鄉建設的好傳統,繼續在經濟上、思路上給予羅卓大力的關心,切實增強羅卓的發展後勁,讓羅卓走在全縣前列,讓家鄉成為大家放心的後防陣地。”

與會人員都發了言,大多是結合自己所屬的村組基礎設施建設、產業培育等方麵發表看法,有的也針對政府在服務群眾方麵存在的問題提了意見,管鎮長代表黨委政府表示虛心接受,並承諾在下一步工作中努力改進。胖子陳霜江在發言中表達了兩層意思:一是羅卓是自己的家鄉,自己始終願意為羅卓的發展出錢出力,機會適當的時候,可以在修橋鋪路上給予一定的幫助;二是後悔當初自己讀書太少,這些年在外麵,沒少走彎路,沒少出洋相,最重要的是,沒少花冤枉錢,所以如果政府能夠搭台,他願意幫助融資,修一所小學校。“當然,如果先考慮在麻柳灣,本人更是願意當好這個馬前卒,不行的話,我拿出個三二十萬。”說完“嘿嘿嘿”地笑。

周楚陽發言之前,管鎮長又做了鋪墊。管鎮長說:“大家都知道,周總這些年對羅卓的貢獻是相當大的,首先,雲嶺彩印公司解決了羅卓籍務工人員近三百人,這個群體年務工收入超過兩千萬,其中有一半是我們的建檔立卡戶,也就是說,我們每年都有相當大一部分貧困人口通過外出務工成功摘除貧困帽,這在其他鄉鎮是很難做到的。”管鎮長轉過頭來看看周楚陽,見周楚陽會意地點點頭,接著說,“其次,我鎮的基礎設施建設得益於周總的解囊相助,去年光集鎮背街小巷硬化,周總一個人就掏了一百萬。今天,我們行走在羅卓的街上,不擔心鞋子和褲腳被弄髒了,換句話說,我們每個人一年少買幾袋洗衣粉、少用幾噸水,其實也是一項收入。”

會場有人帶頭鼓掌,掌聲夾雜著笑聲,很是熱鬧。

周楚陽說:“機會難得,我想說兩件事。”他清了清嗓子,“首先,羅卓鎮有了今天的改變,不光是靠少數幾個人出於家鄉情結的饋贈,更多的是我們揪出了發展的症結,從而精準施策,發動一切力量來推動發展。我想,在座的兄弟姐妹們,你們的貢獻肯定都比我大。現在,有了這麽好的發展基礎,我們需要一如既往地關心家鄉的建設,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將來葉落歸根時,我們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我們共同創造的這些成果;其次,我們最應該做的,就是結合實際,培育我們的產業,讓一方水土能夠養育一方人。”他講了小時候在山上撿栗子的故事,他說,“咱們羅卓的山上,曾經生長著一大片的板栗,一到秋天,金黃的栗子從樹上掉下來,我們背著竹簍就去撿,撿回來用鐵鍋炒,那味道,哪是今天花十幾塊錢一斤買來的栗子可以媲美的!”他還說,“盡管現在山上再無板栗樹,但我們可以繼續利用咱們得天獨厚的自然條件,重新在山上種上板栗樹,三五年後掛了果,產業培育就初見成效了。”

人們圍繞板栗說開,有人說到大火地。有人說:“大火地一片,板栗樹不下萬畝。”

大火地就在縣城旁邊的麥車鄉,和羅卓毗鄰。有人說,如果從羅卓鎮木桶溝一帶開始種板栗,到樺槁林實現成片培育,可以一直延伸到麥車鄉的大火地去。

有人問:“種那麽多板栗,賣給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