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新管理的關鍵點

無論在什麽領域,創新都很難。但近些年,似乎多數公司、多數團隊都要求高舉“創新”這麵旗幟,選題要創新、文案要創新、產品要創新、服務要創新、營銷要創新、銷售要創新,以互聯網公司最為典型。但是,到底如何看待創新,如何去創新?作為一個企業,創新是必需的嗎,創新應該注意什麽?談談我的看法。

我雖然不是一個創新管理專家,但創新在通用管理範疇中必定是需要考量的。

曾國藩關於寫文章有過一席話:“欲學為文,當掃**一副舊習,赤地新立,將前此所業**然若喪其所有,乃始別有一番文境。”你如果想學作文,就應該掃**舊習,在一個幹幹淨淨的地上立出自己的旗,把之前會的、之前存在的都抹去,這樣才能開始有新的東西出現。

梁啟超給這句話加了一個按(編者批注):“此又不唯學文為然也。”意思是,曾國藩的這番話,不隻是針對寫文章而已。所以,今天講創新管理,先講文章的創新,再去講商業模式的創新。偏巧我又寫了不少文章,偏巧我又做了不少商業創新的谘詢,這兩個有互動的關係,是蠻有意思的一件事。

為文之道,曾國藩認為隻有兩個字——創新。

如果你看過前麵的文章,一定知道曾國藩總體上是一個偏老實的人,如果“老實”和“創新”這兩個標簽一定要挑一個給曾國藩,他一定會被貼上“老實”的標簽。那曾國藩為什麽這麽強調創新呢?一個事實就是,他已經老老實實把很多基礎打得很紮實了,在這個基礎上,他覺得創新是必需的,是特別重要的。這是曾國藩沒說,但我要提醒各位特別注意的。

曾國藩的那句話也充分講了創新為什麽難。在創新之前,要掃**一切舊習,空地蓋房子。

對於一個作家來說,從小讀“魯郭茅巴老曹”(魯迅、郭沫若、茅盾、巴金、老舍、曹禺)、卡夫卡、托爾斯泰,前人的影響會深入骨髓,一旦要把他們全扔掉,就是一件剝皮剔骨的事情。

讀萬卷書,行萬裏路,這個對很多人來講是很高的要求,但是對想開天辟地的作家來講,有可能隻是初階。清空萬卷書,行萬裏路,這也僅僅是作家的進階;登堂入室,不能清空,就談不上下一步的創造,也談不上真正的個人的寫作。但你真的想用文字打敗時間,真的想立德、立言、立功三不朽,那是在這個清空的基礎上,再長出一棵草,再開出一朵花;做到哪怕這一棵草、這一朵花,是前無古人,後非常難有來者,這才是第三個高處不勝寒的階次。

依此標準來看,我們當代的作家有幾個?我們當代的企業家又有幾個?

下麵把第三個階次稍稍分解一下,講講關鍵點。

第一,登堂入室

不要為了不同而不同,不要有新舊之分,很多產品、很多服務、很多文章,其實隻有好壞之分,沒有新舊之分。

大家也聽說過日本三大食神:壽司之神,天婦羅之神,鰻魚飯之神。我有個問題,為什麽這些所謂的食神都是年紀很大的人?年紀最大的可能已經過了一百歲,年紀最輕的早乙女哲哉(天婦羅之神)也接近八十歲了。仔細思考之後,忽然明白,要創新,要真的封神,真的被別人封神,真的被時代封神,第一步是要有特別深、特別紮實的積累,你做的產品、服務、文章要達到金線。

我曾經提出一個金線論。我一直認為,文章是有金線的,藝術是有金線的。雖然這個金線不像理論物理、火箭力學那樣有非常清晰的好壞,不像體育運動有非常明確的世界紀錄,但是文學有標準,就像音樂、繪畫、雕塑、書法、電影、戲劇等藝術形式一樣,和美女、美玉、美酒、好茶、好香、美食等美好事物一樣,和道德、文明等模糊事物一樣。盡管“文無第一,武無第二”,盡管難以量化,盡管主觀,盡管在某些特定時期可能有嚴重偏離,但這個標準是存在的,兩三千年來,薪火相傳,一條金線,綿延不絕。

在這條金線之下,盡量少看,否則在不知不覺中會壞了自己的審美品位。這條金線之上,除了莊周、司馬遷、李白、杜甫這樣幾百年出一個的頂尖碼字高手,沒有明確的高低貴賤。二十四詩品,落花無言、人淡如菊、流水今日、明月前身等都好,萬紫千紅,各花入各眼,各媽各人愛,你自己可以隻挑自己偏好的那一口,也可以嘴大吃四方,嚐百草,中百毒,放心看,放寬看。“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但是金線在,在金線之上,各花入各眼。

可惜的是,有些人會懷疑、甚至嘲笑這個金線論,甚至給我起了一個外號叫“馮金線”。但金線的定義其實掌握在少數人手裏,不由大多數人決定,所以唐詩有句話說:“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

幸運的是,大多數原理在這裏依然適用。如果讓孔丘、莊周、呂不韋、司馬遷、班固、昭明太子、劉義慶、司馬光、蘇東坡、王安石、曾國藩、吳楚材等人生活在今天,從這兩千五百年的好漢語中選出三百篇,《詩經》、楚辭、漢賦、唐詩、宋詞、明清小說、先秦散文、正史、野史、明小品、禪宗燈錄百無禁忌,我相信就剛才說的這幾個人,挑選的重合度很有可能會超過一半,這些被明眼人公認的好文章體現出的特點,就是那條金線。

西方人有《小說的五十課》,中國人有《文心雕龍》,這些大部頭的文論都構建了相當複雜的標準體係。簡潔的版本也有,西方人有好文章的“6C”:Concise,Clear,Complete,Consistent,Correct,Colorful,就是簡約,清澈,完整,一致,正確,生動。更簡單地說,表達的內容要能衝擊愚昧狹隘的世界觀和人生觀,探尋人性的各種幽微之火,表達的形式要能陳言務去,挑戰語言表達能力和效率的極限。

舉些例子。王小波的《黃金時代》:

我在山下十四隊,她在山上十五隊。有一天她從山上下來,和我討論她不是破鞋的問題……這時陳清揚的呻吟就像泛濫的洪水,在屋裏蔓延。我為此所驚,伏下身不動。可是她說,快,渾蛋,還擰我的腿。等我快了以後,陣陣震顫就像從地心傳來。後來她說她覺得自己罪孽深重,早晚要遭報應。

王朔《致女兒書》裏描寫原始人的生活,住在山洞裏的冬天的生活:

冬天天冷,大雪封山,一出門就是一溜腳印,跟蹤別人經常被人家反跟蹤,搞不好就被人家抄了窩子,堵著山洞,像守著冰箱一樣樣吃。

阿城《棋王》:

拿到飯後,馬上就開始吃,吃得很快,喉結一縮一縮的,臉上繃滿了筋。常常突然停下來,很小心地將嘴邊或下巴上的飯粒和湯水油花兒用整個食指抹進嘴裏。若飯粒落在衣服上,就馬上一按,拈進嘴裏。若一個沒按住,飯粒由衣服上掉到地上,他也立刻雙腳不再移動,轉了上身找。這時候他若碰上我的目光,就放慢速度。

李白晚上在月光下喝多了,忽然醒了,覺得花的影子零散在周圍的整個世界裏,鋪滿了人的整個衣服,鋪滿了人的衣袖,感覺自己就像在一個冰壺裏邊,在洗滌著自己的魂魄。於是寫出了:“夜來月下臥醒,花影零亂,滿人衿袖,疑如濯魄於冰壺。”

不一一列舉了。再過一些年,比如,六十歲、七十歲,如果老天給我這麽多陽壽,等我創作能力衰竭以後,我會花時間編一本文選,名字就叫《金線》。

第二,標新立異

標新立異是非常難的,要克服自己的過去、自己學的所有的東西,要革自己的命,要抓著自己的頭發,把自己從地麵上拎起來,這是非常難的一件事。

所以標新立異,不要試圖麵麵俱到,而是爭取有自己的風格。我聽過有些書法學了三十年的人,為了希望自己寫得跟過去不一樣、跟其他書法家不一樣,他甚至摔斷自己的胳膊,傷了自己某隻手,甚至原來常用的是右手,現在拿左手開始重新寫,為了重塑肌肉記憶,為了變法。這個隻是一個例子,讓大家感受一下,有自己的風格、革自己的命、克服自己的過去有多難。

第三,不要小看任何看似簡單的創新

我經常聽到別人說,那家公司的服務不就是好那麽一點嗎?××那個烤鴨,不就是鴨皮下邊那層油沒有了嗎?一個看上去簡單的東西,如果你仔細深入下去,都是非常複雜的。

去東京的時候,如果有可能,我會去張雪崴的師父早乙女哲哉那兒吃個天婦羅。看了張雪葳翻譯的早乙女哲哉先生寫的一本書——《天婦羅的仆人》,我才第一次知道,天婦羅的第一道炸蝦,做到了外邊是基本焦和脆的,裏邊幾乎還是軟的、半**狀的。想達到這種程度,蝦從海水裏撈出來,直到做好端到客人麵前,要經過二百多道工序。所以一個你看上去非常簡單的創新,背後都是一個非常苦的過程。

再多舉些例子,這些例子可能能幫你理解創新的難。

比如,大家如果跑步的話,或許聽說過一種鞋——“五趾鞋”,五個腳趾是分開的。看上去不就是在這個鞋前邊把五個腳指頭分開嗎?但就是這個創新,讓鞋子的重量降低了很多,讓五趾抓地變得有力和舒服很多。當然,個人習慣不一樣,我想說的是,五趾鞋你一看就知道怎麽做,但是你沒看到之前,其實沒有想象的那麽容易的。

再比如,礦泉水瓶子。問大家一個簡單的問題:大家認為礦泉水的瓶子有可能占整個生產成本的多少?大概百分之八十。那如何降低整個礦泉水生產的成本呢?因為成本越低,競爭優勢就越高。所以說,礦泉水減成本,一個重要的方式是減瓶子的克重,你能不能把瓶子的重量降低百分之幾,甚至百分之十?看上去挺容易的事,但瓶子減克重,沒那麽容易。如果你克重減得過分,這個瓶子感覺上就像一個塑料袋,手一使勁就會摁下一個大坑,是一點高級感都沒有的。

其實在日常生活中,任何創新都要麵臨各種各樣的困擾、各種各樣的限製條件,有些限製條件甚至很難被克服。

創新之前,要達到金線,要達到一定標準;創新,要標新立異,有自己的風格;創新,哪怕看似簡單的創新,都非常不容易,希望大家能夠落到實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