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佐子隔著被爐照料信弘吃早飯。麵包、牛奶、牛排和蔬菜沙拉,還有味噌湯,狹小的被爐上亂糟糟地擺著好些碗碟。

伊佐子塗好黃油的麵包片信弘隻啃了一半。他一個勁兒地喝著味噌湯。跟其他湯汁比起來,他更喜歡味噌。他吃了生蔬菜和雞蛋,但牛肉隻少了不到三分之一的量。原本他動嘴就慢,如今更是半閉著眼睛,像是在思考什麽,也不怎麽說話。

太陽照在庭院的圍牆上,牆下的背陰處冷颼颼的,但鄰家那關著滑窗的二樓卻是陽光明媚。

“肉要冷啦,快點吃吧。”

“嗯。”

信弘在伊佐子的催促下把筷子伸向牛排,隻夾了一片放進嘴裏,就再也不吃了。明明為了他,已經把肉都切得像紙一樣薄了。

伊佐子總是過後獨自一人用餐。和信弘在一起,她食不知味。用餐也講究節奏,像信弘那樣慢條斯理地吃飯,伊佐子無法忍受,她的情緒會越來越焦躁。伺候他吃飯的話,倒還能看得下去。

近來信弘食欲不斷衰退。伊佐子一早就放上了一盤牛排,給他補充熱量,但他也不怎麽吃。用帶骨頭的雞熬成的濃湯也好,調理起來很煩瑣的洋蔥湯也好,都給他做過,但他都不喜歡,隻愛漂著裙帶菜的味噌湯。

信弘穿的短褂由藍條紋夾著細紅線的唐棧(1)製成,是伊佐子挑選的。到去年為止,這等程度的鮮豔還算合適,如今這短褂顯得特別突兀,給人一種好色老頭的猥瑣感。

信弘的身子好像也漸漸瘦弱了。眼袋變大,臉頰癟了下去,隻有下唇往前鼓著,嘴邊添了幾道皺紋。背也比過去更往前傾了。每天都見麵的人瞧不出來,但久未謀麵的人看了,都會吃驚他老了許多。肯定有人覺得他已經活不長了。

雖然隻相差十歲,但鹽月芳彥就像正當壯年。他臉色紅潤,溜光水滑,沒有皺紋的額頭油亮油亮的,一身細皮嫩肉,更別說食欲有多旺盛了。而且他聲音洪亮,有氣勢,簡直是個不知疲倦的人。

信弘用筷尖從湯碗中夾起裙帶菜送入嘴裏。從裙帶菜一頭滴落的湯汁掉在了他胸前。衣服的前襟已經弄髒了兩三次。伊佐子想起了中風而死的伯父戴著圍兜的模樣。

“老爹,公司那邊是什麽情況?”伊佐子一邊動手收拾被爐上的碗筷,一邊問。

“嗯?”

信弘吮吸著裙帶菜。也許是心理作用,她覺得他好像是吃了一驚。

“沒什麽值得一提的事……”他的視線移向了別處。

“就算社長要替換董事,老爹你也不會有問題吧?”

伊佐子想在這裏證實昨晚鹽月所說的話。

“嗯……怎麽說呢,應該不要緊吧。”

“‘怎麽說呢,應該不要緊吧’什麽的,真叫人心裏沒底。直到最近你說的都是肯定能留任啊,是形勢有變了?”

“倒也沒變,隻是新社長要平衡各方麵的關係,比如銀行那邊的,所以好像一直決定不下來。不過,我有跟前社長的那層關係,而且他也給新社長留了話,所以我覺得我不會退下來。”

“這麽說,是不用擔心了?”

“嗯。”

總覺得信弘的回應含含糊糊。伊佐子本想搬出鹽月的話追問幾句,就說這是從別人那裏打聽到的;但她和鹽月是昨天見的麵,現在說出來會讓信弘認為這是她昨天外出時得到的信息。信弘從不提鹽月的事,正因如此,伊佐子有點兒摸不透他的心思。一個已經和妻子分手的男人,信弘恐怕並沒有把他從心裏完全抹消。畢竟兩人在一起後,鹽月曾派人來找過碴兒。

不過,那隻是鹽月演的一場戲。他先是出讓自己的女人,又料想兩人既已結婚就不會再有問題,隻是稍加騷擾的話,信弘是不會和伊佐子分手的,畢竟剛結婚也得顧點兒麵子,而且,娶了個年輕女人的信弘也不會輕易放手。換言之,鹽月的所作所為就像一次“再確認”。當然,那裏頭也摻雜著一絲眷戀難舍的忌妒。

雖然信弘不可能知道這些,但是對妻子的前男友,他非常在意。他的稟性使他硬是沒有表露出來。搬出鹽月所說的S光學人事調動的傳聞,讓信弘暗中推測這消息來自鹽月,打擊一下信弘那愛擺學者架子的臭毛病——伊佐子並非沒有這樣的衝動,但現在她決定忍一忍,以後應該會有更好的機會。

伊佐子心想,現在不如先假裝相信丈夫的話,然後伺機戳破他的偽裝。如果信弘確實是不敢說明事實,有所隱瞞,自會漸漸露出破綻。還是這樣折磨他比較好。

“我想上一段時間的烹飪學校。”伊佐子吐露決心似的說道。

“哦?為什麽啊?”信弘的喉結滾動著,咽下嘴裏的茶水。

“據說現在的料理跟過去的很不一樣,跟我開店那時候的……”

“你又想開素菜料理店嗎?”

“並沒有決定下來,不過老爹死後的事我也得考慮啊。事到臨頭一下子也來不及啊。什麽都不知道的話,怎麽使喚廚師?”

信弘瞧了瞧戶外。透過玻璃門看庭院,隻見陽光不知何時已落至圍牆腳下,沿牆的土構成了一條明亮的長線。走廊與和室之間的拉門開著。伊佐子素來討厭屋裏空氣沉悶,即使信弘覺得冷她也不管。

見信弘沉默不語,伊佐子繼續道:“而且,老爹也不能保證永遠留在公司裏對吧?”

信弘垂下了眼睛。

“這樣的話,我就得拚命努力了。”

換成心態輕鬆的普通丈夫,姑且不論是否出於真心,至少嘴上會開玩笑說:“你來養我啊,那可太感謝了。”然而,信弘卻一聲不吭,表情凝重。這讓伊佐子心情煩躁,終於忍不住想再多嘴幾句。

信弘嘴張了一半,似乎想說什麽,但又馬上合了起來。伊佐子想,這個人總是這樣。想堅持自我時,想辯駁時,因為有遭到反擊的可能,就不服氣地一聲不吭。看起來,信弘是覺得麵對強大的對手最終仍會被駁倒,所以最好別爭論,吵架也是枉然。這既像是認輸,認為一個老人與精力充沛的年輕女人對抗一定會被擊潰,又像是軟弱,猶如一個無法違逆大人的孩子。軟弱混雜在嘴角浮現的苦笑中,似乎又化作了另一種冠冕堂皇的態度——麵對一個不明事理的人,說了又有何用?

這種有話悶在肚中的態度隻會引發伊佐子的反感,逼她想頂撞信弘:我和你不一樣,人很單純,你把話給我說清楚,好好說話不行嗎!

現在也是,信弘似乎想說些什麽,卻一聲不吭,眼睛看著別處,使得伊佐子腦後一陣發漲,話語自然而然地脫口而出:

“還有,以後我要去一些餐館轉轉,吃一圈。估計現在設備也大大翻新了吧,所以我想先看一下,作為參考。”

說出口後伊佐子才意識到,這可以作為外出的理由。有了烹飪學校和吃遍餐館這兩項,就可以隨便離家,每天都出去也可以。

“我這麽說不是因為要奢侈,你可別想錯了,我是為了將來能獨立生活。”

獨立生活就是過日子不靠任何人照應。換言之,伊佐子是想向信弘表明不會再婚的決心,讓他高興,以此換取這裏的土地、住宅和財產。現在她也可以隨意出門走動,但是有個由頭總是好的。這樣就能無拘無束,享受真正的自由。

很久以前她就對信弘說過:“我不會因為老爹死了,就跟著一起死,或是追隨老爹自殺。有些老婆可能會說些自己做不到的事,討老公開心,但我不會,做不到的事我隻會清楚地告訴你我做不到,因為我討厭說謊。但是,我不會再婚。雖然不知道老爹什麽時候會死,但我也不想在大好的年紀,和另一個男人一起生活,自找麻煩。因為世上已經沒有你這樣的好人了。”

信弘滿是皺紋的臉因喜悅擠成了一團。那些對話通常有著與之匹配的氛圍和背景,所以當時信弘是由衷地被感動了。

伊佐子想,這個人至今仍拚命地愛著自己。從前,信弘屢屢帶人去“蓑笠”。因為他注重體麵,無法一個人過去。旁人都說老實的信弘受了**,但唯有男女之間的事,旁人難以真正了解。如今兩人已成夫婦,人們似乎都在傳,信弘受盡了任性嬌妻的欺壓。可是誰又知道,在無人得以窺見的床笫之間,他是如何為妻子的身體欣喜。那種時候的信弘會完全拋開平日的架子,宛如**嬰兒,蹣跚地纏繞上來,急躁、掙紮、抵死糾纏。麵對那樣的信弘,伊佐子有時覺得自己是被年長男子玩弄身體的少女,有時則充滿母性地疼愛他,有時又像年長的女人一樣愚弄他。而信弘是如何地感激無量,旁人又怎能明白?

床笫間的愚弄調子,似乎在白天也會習慣性地顯露出來,已成為日常生活中的一種定式。所以,即使信弘被狠狠整治了一頓,心裏大概也是滿足的,沒準兒他還很享受“敗陣丈夫”的處境。臉上貌似在強壓怒火,其實信弘的不抵抗與他的暗中歡愉息息相關。因為伊佐子這麽想,所以信弘棄權狀的沉默也好,給人執拗感的悶態也罷,她都沒放在心上,甚至覺得有點兒滑稽。

現在也是,信弘撐著被爐站起身,一臉不悅地向書房走去。這種時候,信弘一貫如此虛張聲勢,所以伊佐子冷笑了一聲。丈夫的身影消失後,她的心情反倒開朗起來。

不管信弘想法如何,她都要去烹飪學校和餐館。先不說烹飪學校,餐館那邊她無論如何都想走一走、吃一吃。鹽月在公司無所事事,隻要打電話約他,他就會馬上跑出來。可以拿他公司的交際費付賬,所以不用自己破費。鹽月是個令人愉快的玩伴。

伊佐子不認為自己與鹽月的交往會帶來麻煩。兩人重逢時他已是成人,伊佐子這邊也成長了。即使信弘死了,她和鹽月也不會回到過去的那種固定關係。當初鹽月耍弄手段,好不容易擺脫了羈絆,如今更不可能有那種想法。風月老手鹽月有很多女人,但現在除了柳橋那個被他疏遠的女人,似乎沒有固定的伴侶。

伊佐子明白鹽月的心思,所以才把他當“朋友”玩玩,能利用則利用。鹽月的舅父——那位大政治家是一條寶貴的門路。伊佐子打算在開店後,盡量把那邊的客人招攬過來。另外,鹽月也是個讓人充滿驚喜的男人,貌似粗線條,卻在料理檢選、女性和服乃至室內設計等方麵都頗有見地。由於嚐遍了各地的料理,他不光會講解,還能親自下廚。從調味到盛放菜肴,手段已遠超業餘水平。在女性和服方麵,他的知識能力和綢緞莊的掌櫃不相上下。伊佐子對和服的品位就是在和鹽月交往時訓練出來的。

說起來,伊佐子最初被鹽月**,就是因為一身和服得到了他的讚美。即使她若無其事地穿上不入外行之眼的樸素和服,鹽月也會靠過來,湊上眼,他光是用手指觸摸布料,就能從產地到紡織廠一一道來,無一不中。從腰帶到內衣,他都知之甚詳,挑選顏色與花紋也頗具慧眼。伊佐子幾乎是在買和服以便得到鹽月讚賞的過程中,和他陷入了男女關係。鹽月在茶室和園藝方麵亦有心得,對繪畫及用具的鑒別力也不錯。布置“蓑笠”的茶室風格房時,伊佐子得到了鹽月的不少指點,隻要在不起眼的角落引入他的設計,氛圍便煥然一新。他的書法水平與一般的習字先生相當,還會一筆畫,木工活兒也做過一點兒。

這麽多才多藝的人,卻不擅經營公司實務,過去屢戰屢敗,如今雖然靠舅父的勢力當上了食品公司副社長,但是公司似乎了解他的無能,不讓他插手公司事務。不過,鹽月卻說為別人的公司工作有什麽意義,對這種奇異的禮遇他並無不滿,樂得能自由支配時間。

正所謂天不降二物於人,他的審美能力和那雙巧手,若能在工作上發揮出一半,自是無可挑剔。可惜,他好像無論如何也做不到。

但是,仔細想想,確如鹽月所說,在經營方麵有點兒才幹也沒什麽了不起,一旦公司陷入困境,需要獲取更大利益時,就力有不逮了。在這種時候,握有可靠的強大關係,不知能給公司帶來多大好處呢。

為了將來的生意,伊佐子必須牢牢掌控住鹽月。而且,他還能帶來信弘不可能給予的歡樂。此外,鹽月的忠告也富含人生經驗,或許可以成為伊佐子的韁繩。隻要這邊不威脅到他,他就是一個親切的人。

中午過後,速記員宮原素子到了。這個女人站在玄關口也毫不引人注目。臉和身子都很瘦長,穿著黑色的衣服更顯得身材苗條。小鼻子小眼,完全感覺不到活力。今天,夾著手提包的宮原素子見到伊佐子,仍像少年般鞠了一躬。

“歡迎光臨。辛苦你了。天這麽冷,一定凍得夠嗆吧?”

“不,今天挺暖和的。”

宮原露出了微微前突的門牙,這笑容也缺乏女人的韻味。

伊佐子想這是信弘恢複情緒的好機會,便領著宮原走到書房前,敲響了門。在人前還是要舉止得體的。

“老公,宮原小姐來了。”

弓著背、身子前傾撐在書桌上的信弘,轉向了伊佐子她們。他眯起了眼,顯得有點兒害羞。

“你好。”

“您好,我來了。”宮原素子朝信弘施禮,那體態就像折斷了的樹枝。

“是這樣的,關於宮原小姐的桌椅,我昨天已經去百貨商店訂購了,應該馬上就能到。”

伊佐子心想,今天或明天必須要去一次百貨商店了。

“哦,是這樣啊。那到之前用什麽呢?”信弘站起來東張西望,看得出他是在顧忌伊佐子。

“那就把昨天的那個拿過來吧。”

伊佐子前往庫房,滿不在乎地把那張破舊的小桌搬來了。小桌是昨日發生不快的導火索。信弘表情複雜。至於椅子,昨天從餐廳拿來的那把還留在屋角。

“在新桌椅送來之前,先將就著用這個吧。”伊佐子對宮原說。

“實在是不好意思。”

“要不先坐下來試試?”

宮原屈身坐下,由於椅子高桌子低,書寫姿勢好像會很別扭。

“桌子有點兒矮啊,不知道還有沒有別的桌子。”伊佐子做出一臉沉思狀。

“就這個也行了,反正商店會送新的過來。”信弘在為伊佐子著想。

“是的,在這個上麵還是能寫字的。”宮原也有些惶恐。

“老公,你是不是今天就要開始了?”

“嗯,有這個打算,所以我把要說的話做了筆記。”

書桌上擱著筆記本和鋼筆。從離開被爐到剛才為止,信弘大概一直在寫筆記。他放棄與伊佐子對抗,躲進書房,原來是在以此排遣情緒?即便如此,在旁人麵前信弘仍裝出了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樣。

宮原從包裏取出用薄紙裝訂成的速記本和三支圓珠筆。

沙紀端著茶進了屋,視線掃過速記用具之後,又退了出去。

“要開始了嗎?”

伊佐子對坐回椅中看著筆記的信弘說道。看來今天他不打算去公司了。

“嗯,是要準備開始了,不過還不太習慣啊。前不久我請宮原小姐到公司做過兩次練習,不過這跟寫文章不一樣,我還是沒掌握要領。”信弘雙肘撐著書桌托住下巴,問道,“宮原小姐,擅長口述速記的人是怎麽做的呢?”

信弘對方法毫無頭緒,有些迷惘。

“嗯,也有像在演講或座談會上說話一樣,然後再修改一下,弄成一篇文章的。”

“演講或座談會嗎?我跟那些學者和文化人不同,沒參加過演講或座談會啊。這下麻煩了。”

“你沒什麽自信啊,老公。看你勁頭十足地要開始幹了,還以為你很有信心呢。”伊佐子插了一句。

“沒關係,像上次那樣就行了。一開始多少會有點兒生硬,但很快就會熟練的,而且事後修改多少次都可以。所以,請不要在意速記情況,隻管說話便是。”宮原素子拿起圓珠筆,停留在紙的上方,鼓勵著信弘。

“要不我也在這裏聽一會兒?”

“歡迎。如果老爺懷著像是在對夫人說話的心情來講述,也許更能調動情緒。”伊佐子話音剛落,宮原便應以成熟的言辭。

這女人已有二十五歲,原本也不該以“成熟”形容之,隻是她的臉和身子都很嬌小,感覺就像小小的一團,所以才會有此錯覺。不過如此一來,在一段時間內女速記員或許可以憑借經驗牽著信弘走。伊佐子一邊想,一邊看著宮原患了貧血似的側臉。

信弘久久不開口,隻是瞧著筆記,連聲假咳,最後竟手足無措地抽起了煙。

宮原則放下圓珠筆,開始啜飲茶水。

“怎麽了,老公?怎麽也說不出來嗎?”

“嗯,怎麽也說不出來。”

“是因為我在這裏打擾了你,所以不行了嗎?”

“不,這倒也不是……”信弘拿手指撓了撓眉毛上方,“宮原小姐,那我就試著說說看。總覺得情況跟預想的不同,不會很順利,不過我還是說吧,慢慢地說,可能當中會卡住。”

“是,沒問題。請說。”

宮原再次握住圓珠筆。伊佐子不知信弘會從什麽說起,出於興趣保持了沉默。信弘想出來的這項消遣,看起來倒也有點兒和孫兒玩耍的感覺。

“呃……”信弘輕咳了兩聲,似乎難以開口。

“呃……我出生在山口縣一個名叫‘長府’的城下町……啊,長府的長是長短的長,府是府中市的府。”

“明白了。”

“就像這樣子可以嗎?”信弘瞧著宮原和伊佐子兩人的臉問道。

“我覺得很好。”

宮原微笑著點點頭。伊佐子則打算再聽一會兒。

“……長府在下關以東三裏開外的地方,按現在的說法就是十二公裏啦。這裏請改成十二公裏。”

“是,我明白了。”宮原一邊劃動圓珠筆一邊說。

“我父親是士族之子,長府藩是山口毛利家的支藩……支是支店的支。口頭講述的話看不到字,挺不方便的呢。”

“是的。這個以後再往裏麵填。實在不知道的地方我會寫片假名,所以您不必在意,請盡管往下說。”

信弘偷偷瞥了一眼伊佐子的臉,用一種羞澀、為難、近乎於孩子般的眼神。伊佐子想,丈夫對自己嘴角露出的淺笑很在意嘛。

“說是士族,其實祖父的俸祿不過五兩三人扶持(2)……扶持的扶,是提手旁加丈夫的夫,持是持有的持。我還是很在意字怎麽寫啊。”

“沒關係的。請您想怎麽說就怎麽說。”

“……反正就是俸祿隻有五兩三人扶持的最下級的武士之家。我父親對高杉晉作啊,久阪玄瑞……玄瑞的字是,啊,還是算了吧,等一會兒我把漢字填進去……他尊敬玄瑞,還有伊藤博文、山縣有朋,不對,是崇拜,是崇拜他們,因為這些人都是低級武士出身。長府也是乃木大將出生的地方。父親小時候立誌當一名軍人,但因為身子弱,隻好放棄誌向做了商人。雖然最後做的是穀物買賣的中介,但我覺得父親參軍的話也能飛黃騰達,升到陸軍少將的位置。父親幹什麽都很有眼光,有膽有識……”

伊佐子想,身為那位商人的兒子,信弘既無膽也無識。他如此讚美父親,想必是因為有這樣的自知。

“怎麽樣?就像現在這樣可以嗎?”

“非常好!”宮原答道。伊佐子還想再聽一會兒。

“父親生意做得很大,但不管怎麽說,長府也隻是一個鄉間小鎮,所以在我七歲的時候,我們舉家越過關門海峽搬到了對麵的門司市。所以,我小時候的記憶都跟長府和門司有關……不,請記為‘與長府的小鎮和門司的街區有關’,這麽寫可能比較好。”

“是。”

沙紀輕敲幾下門走了進來。伊佐子以為是有推銷員上門,不料——

“夫人,加油站來了人,說是把車子送過來了。”

看來是加油站的人把今天一早取走的車送回來了。

“是嗎?我馬上就去。”

伊佐子剛起身,信弘就看了她一眼。

“車怎麽了?”

“昨天晚上托了他們今天給車上蠟。”

昨晚回來時,信弘已經睡了。今天早上他也沒問她昨天去了哪裏。後來,在被爐那邊說起上烹飪學校和轉遍餐館的時候,他顯得很不滿意。伊佐子想,這或許是因為丈夫對她的外出有著近乎直覺的敏感。

走出玄關,隻見那裏站著一個頭發蓬亂的高個子員工。把車子開回來的就是他,身後另有一輛用來返回加油站的車,由另一個男人駕駛。

塗過蠟的車身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變漂亮了呢。”

“是是,夫人的車嘛,我們擦得可賣力了。”

這些員工的玩笑話總是那麽輕浮,眼中的笑意也過於狎昵。若是在他們工作的加油站,也就樂嗬地聽著了,到了人家門前還用一樣的腔調說話,簡直是無可救藥。

“多少錢?”伊佐子一變語調,問道。

“啊,是一千二百日元。”

伊佐子一臉不快地從錢包裏掏出錢,這時那員工嬉皮笑臉地低聲說道:“夫人,那位先生好像有話要對您說。”

伊佐子下意識地順著手指的方向望去,隻見浜口從後麵那輛車的駕駛席伸出臉,正朝她點頭哈腰,眼睛似乎被陽光晃得厲害。

她沒想到浜口坐上了加油站的車,更沒算到他會在這裏出現,這一突然襲擊令她目瞪口呆。

“那位先生說有話對夫人講,好說歹說就是要坐我們的車過來。我也沒辦法,這個人是上次坐夫人車子的那位年輕人的朋友,我們也是見過一兩次麵的。”

帶石井寬二兜風時,浜口可能也一起坐上來過。無奈之下,伊佐子隻好向停在後麵的車走去,狠狠地瞪了浜口一眼。

“對不起。我去加油站時,他們說現在正要把車送回夫人的家,所以我就一起跟來了。”浜口的態度並不如他的措辭那麽客套,眼角的赤色黏膜突露在外,一臉奸猾相。

“竟然到家門口來了,我會很難辦的,知道嗎?”伊佐子嗬斥道。

“呃……可是我給夫人打了電話的,卻怎麽也說不上話啊。”

“你說有話要講,是什麽?”

“就是給石井請律師的事。夫人說已經有譜了,那麽有沒有正式決定呢?”

“差不多了。”

“要是定下來了,我也想見見律師,好好求他。大村也是這麽說的。我們還打算出庭提供對石井有利的證詞。不管怎麽說,那天晚上的事,我和大村最清楚了。”

浜口的紅眼睛似乎在說:住在同一幢公寓的我們很清楚乃理子去世那晚的事。我們還知道夫人您也在現場哦。

打著石井寬二友人的幌子,說什麽我們也要去求律師。其實這也可以理解為一種脅迫——我們要把您的事也告訴律師,還會以證人身份在法庭上說出來。這主意沒準兒是那個頭腦比較精明的大村想出來的。

“我都沒見過律師呢,因為還沒有真正定下來。”

“什麽時候能定下來?”

“估計還要一點兒時間。”

“太晚的話,石井就太可憐了。夫人說包在您身上,所以我們才托付給了您,但我還是想問清楚前景。大村也是這麽說的。”浜口的語氣刁橫起來。

“大村君在哪裏?”

“他在公寓,正在等我傳達夫人的回複。”

背後果然有大村的影子。

“在這種地方也沒辦法說話啊。對了,今天下午我有事要去一趟N百貨商店,三點左右你到A賓館的大廳等我。大村也要來的話,就一起來好了。”

“明白了,就這麽辦吧。”這回,浜口總算輕輕點了下頭,臉縮回了車窗內。

伊佐子在進門前又回頭看,隻見加油站員工與駕駛席的浜口調換了位置,兩人相視一笑。

瞧一眼書房,信弘仍在向宮原口述:

“長府的海岸邊有兩座島,叫滿珠和幹珠。滿是滿足的滿,幹是曬幹的幹,珠是算盤的珠子。可以了嗎?……這兩座小島也在我幼小的心靈中留下了深刻印象。滿珠那邊去不了,但幹珠在退潮時可以從陸地上走過去。母親常帶我去那裏撿貝殼,每次都會從海裏采裙帶菜回來……”

(1) 唐棧:“唐棧留”的簡稱,一種帶條紋的錦緞,表麵順滑有光澤。原為江戶時代起從聖多美地區進口的一種紡織品,遂根據“聖多美”的發音,以漢字“棧留”標記。又因日本習慣用“唐”字表舶來品之意,所以又被稱為“唐棧留”。

(2) 五兩三人扶持:武士俸祿的計量單位。“兩”是現金單位,“扶持”即“扶持米”,是稻米計量單位。古代日本以現金或稻米的方式發放俸祿。一人扶持即一人份的稻米,以男子一日五合米、女子一日三合米來計算。三人扶持若換算成現金,大致與五兩金相當。